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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相遇南浦两不知 ...

  •   官府大张旗鼓通缉要犯大约也便是如此行事,过去两日,宋功勤跑遍了京城所有客栈逆旅。他知楚风雅擅于易容,而自己偏生连对方真正模样都未见过,仅靠描述打听显然并不足够,为此,他不惜花费大量精力偷偷将所有客栈的上房逐一查看,自认为将京城翻了个遍,可即便如此,依旧不见楚风雅身影。
      楚风雅此前出走,只说是外出游玩,故而宋功勤默认对方家居他处。但如今看来,楚风雅很可能是京城人士,此次归家,他并未在外投宿,所以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宋功勤因着一丝迷信担忧楚风雅安危,但若对方如今在家,倒也能教他稍稍放心。自幼的家教令宋功勤特别重诺,他已为寻找楚风雅耽搁两日,未能及时践行承诺,心中一直不安,在再次寻人未果后,他决定先回师门补玉。家中幸而有幺弟知情且支持,若楚风雅主动回来寻他,宋功远总算可帮忙传话。清了后顾之忧,这日宋功勤收拾行李,待禀明父亲后启程。
      不想,宋功勤还未去见父亲,宋将军首先亲自来到宋功勤的院子。见宋功勤整理行装,素来不喜他出门闯荡的宋保国此时倒是正中下怀的模样。
      “功勤,你已收拾妥当便好,为父正有一事要交代你去办,明日你便上路。”
      宋功勤自不敢推脱父亲的吩咐,他暗暗祈祷那桩事千万顺路,然而,事实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明日一早,你先至秦相府上,接了秦家小姐后,护送秦家小姐去你们绛霄派求医。”宋保国道。
      他说得简单,宋功勤却听得糊涂。且不说他们绛霄派从未悬壶济世,不是恰当医馆,即便真有心至绛霄派求医,没有他这个门人,也同样能轻易寻到。当日那些无辜药人,宋功勤给了地址便由对方自行寻去,秦宰相交多识广,应是连地址都不用问。可偏偏,秦宰相让他一年轻男子护送一位深闺小姐。此去路途遥远,秦宰相不怕他坏了自家女儿的名节?宋功勤心中疑惑,不觉暗问,接着,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或许这便是秦宰相的打算?秦宰相怎会随意请人与自家那深藏了十五年的女儿一同出行?如今他交托宋功勤的,与其说是秦小姐这一路,不如说是秦小姐这一生。
      宋功勤不是妄自托大的人。早些日子秦颂深夜私邀,他只道是涉世不深的少女一时糊涂,对此并不奇怪。毕竟,如宋功远那句吃亏的话,他们宋家的三位少爷的确俱是“金玉其外”之人,一个情窦初开的思春少女在一群浮夸的官宦世家公子之中,肤浅以貌取人,从而看中宋功勤也算说得过去。然而,如今秦宰相居然当真属意他这个女婿,这就教人疑惑了。当初,据说秦宰相希望在宋功勤与郭学明之间寻找女婿,说实话,宋功勤亦觉不可信,只是,他心中隐约企盼,便自欺欺人地信以为真。如今他对秦家小姐全无想法,自然便能清醒判断,不由察觉疑点。
      “父亲,你该不会替我向秦家提亲了罢?”
      宋功勤在父亲面前从不敢不敬,可眼下他心想,定是自己父亲前去提亲,秦相又因女儿钟情,才促成此事。为此,不由心急父亲独断自己的终身大事,一时忘记谨慎自己言辞。
      面对宋功勤微微激动的语气,宋保国立时瞪眼厉声道:“你这不孝子如何同自己父亲说话的!”
      宋功勤无意顶撞,被父亲责骂,赶紧低头道:“爹,孩儿只是一时情急。”
      “你情急甚么!”宋保国继续训道,“教我说,你可配不上人家秦家小姐。秦相位极人臣,文德武功,你爹不过从二品的武官,秦小姐知书达理,才貌双全,你却只知舞刀弄剑,不过是江湖浪子。你便有心,你爹我也拉不下这脸去高攀!眼下倒好,你还似自己吃亏的模样,你要脸不要!”
      宋功勤被自己父亲数落得竟无语凝噎。好半晌,他才慢慢说道:“是啊,我配不上秦小姐,还是别耽误人家的好。”
      宋保国冷哼了一声,道:“若不是秦小姐病笃,秦相心焦求医,你如何入得了秦相的法眼。今日你拿乔,耽误了秦小姐医治,你良心可担得起?”
      方才听宋保国说秦颂求医,宋功勤只道是小病,如今父亲提及“病笃”,纵然心中对秦小姐已毫无波澜,终究还是担忧佳人薄命,微顿之后,他问道:“秦小姐怎么了?”
      “似乎是急症。”宋保国回想道,“我看病得一定不清。今日见到秦相,他一脸憔悴愁容,为了拜托你护送秦家小姐求医,还对我行了大礼。”
      一生戎马战场的大将军胸中坦荡,为人正直,心思直接,他说着颇为奇怪的事情,自己却并未多想。宋功勤本也是淳厚之人,不愿猜忌败坏他人,可秦相这一个“大礼”着实诡异。即便秦相有心将女儿托付宋功勤,也完全不至需行礼。秦宰相与宋保国同朝为官,又是官居高位,他对宋保国行大礼,这反而失了礼节。而他之所以不得不那么做,定是因为他心中有所愧疚。
      要将女儿嫁予他人,当父亲的心怀愧疚,宋功勤唯一能想到的可能便是那位女儿只怕已丢了清白。如此联想下来,或许当初秦颂夜会自己便已是为了此事。而如今所谓重病,应也是托词。
      回想起当日那月下的惊鸿一瞥,那不染铅华,不带烟火,一派玉净花明的少女竟落得如此境地,宋功勤不觉暗自叹息。他是相信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可这坏人清白的话,任他再肯定,对谁也都不会说出口。面对显然想要秦颂这个儿媳妇的宋保国,宋功勤只得另寻其他说辞。
      “父亲,秦家小姐若真病重,直接前往我师门便行。我师父心怀慈悲,绝对不会见死不救。”
      宋功勤的拒绝令宋保国才稍稍好转的脸色再次一沉,他怫然道:“你还念着你那不知检点的情人?”
      宋功勤心中也有不平怒意。父亲逼婚在先,后又用了“不知检点”侮蔑他意中人,他自不敢向父亲作色,索性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随即用最呆板的语气说道:“父亲在上,孩儿不孝,今生今世,只此一人,至死不渝。”
      “……好!你,好!”宋保国怒极,连训斥之语都找寻不到,好半天骂不出口,袖子一甩,留下一句“你就跪罢!跪到你启程才许起来!”便转身离去。
      被留在房间的宋功勤自然不敢不起身。自小到大,他没少罚跪挨打,每回皆是以他认错收场。非是说每回的确他无道理,只是,他以不孝为大错,故而每回认错都十分真心。唯独这一回。这一回他心意已决,纵是跪到秦家小姐出嫁之日,他也绝无妥协余地。
      宋功勤想得坚定,自认心如磐石。他不知道,短短一个时辰之后,他便改变了主意。

      一个时辰之后,宋功远失魂落魄走入宋功勤的房间。他见宋功勤跪在地上并不吃惊,相反,倒是似乎全未留意,忧心忡忡在宋功勤身边的地上坐下。
      宋功勤少见自己幺弟如此模样,关心问道:“功远,发生甚么事了?”
      面对这一问题,宋功远也不作答,他继续怔怔瞧了宋功勤良久,最后叹气说道:“二哥,你便从了爹的意思罢。”
      宋功勤不由瞥宋功远,道:“你来当说客?你还不知我?”
      宋功远本能脱口,“我怎不知你?”他心中焦急,未及多想又道,“是你不知父亲!”
      宋功勤起疑,打量向身边之人,问道:“我不知父亲甚么事?”
      宋功远被问住,他踌躇摇头,一听便言不由衷。“没甚么。”
      “你是想我花上一番力气问出来,还是等你自己憋不住说出口?”宋功勤问道。
      宋功勤了解自己幺弟性子,宋功远自然也知自己,他思索一番后再次叹气,凝重神情细说从头:“之前我听说秦家小姐的事,本想帮你说话,问了下人说父亲回房休息,便直接找了过去。最近泰叔总给我送画卷,我一直在躲他。所以,我到父亲房间门口发现泰叔也在,便准备等他离开再进去……于是,听到他们说话。原来房间里还有一位大夫……”
      通常来说,宋功远性子虽毛躁,说话还是颇有条理,如今他把话说得支离破碎,显然是思绪杂乱。他言语含糊,却透漏关键,听到“大夫”二字,宋功勤心头一紧,他立即追问:“父亲身体怎了?”
      宋功远似终于得到倾吐机会,寻求安抚一般开口道:“原来父亲真的病重,他有意隐瞒……大夫说无力回天……”
      宋功勤蓦地从地上站起,心头愧疚与懊恼交杂,乱成一团。
      他一直以孝道为重,自认为做了不少,可是,论及孝心,他显然没有——若他有心,怎会察觉不到父亲的身体状况?声称只是旧疾复发并不碍事的宋保国实际面露病色,他又恰好在此之际关心起二子、三子的婚事,这显然是担忧还未成家的儿子。宋功勤暗恼宋保国蛮不讲理的逼婚,全然不知对方心意。
      “我听爹和泰叔说,”宋功远低声细细道来,“他知道不该不管不顾你的心意,只是,他担心你与江湖女子成婚,只怕以后当真是离不开江湖,要过刀尖剑锋上的日子。他说你不从军他其实挺高兴,因为你性子耿直而又心地柔软,沙场不适合你,可你也过于良善淳朴,寄情山水无妨,江湖生涯同样不利于你。”
      宋功勤这才明白父亲苦心。他一直以为自己这位当惯了统领千军将军的父亲说起话来都是一言堂,从不容人违背。可原来,在儿子真正在意的选择上,父亲已尽可能给予自由。宋保国明白宋功勤心在江湖,明明并不赞同,日夜担忧,却选择缄默。直至今日,因着自知命不久矣,怕再无机会照看尚无能力独当一面的宋功勤,才强求一段至少能让自己放心离去的姻缘。他对儿子的爱护之心深沉无声,只表现出近乎顽固不化的强势,不作任何解释,连任何一丝脆弱都不愿展现在儿子面前,甚至不在意最后的日子有谁懂他知他伴在他的身旁。他所在乎的,自来是儿女的安危,从不是自己的甜苦。
      宋功勤很想立即前往父亲的病床,他想要道歉,想要倾诉,想要求问一丝转机,但最终,他只是僵直着身体站在原地。
      这是父亲最后的期望,以足够强大威严的父亲形象安排好一切,然后带着自己的尊严悄悄离开。宋功勤如何忍心揭穿对方的隐瞒欺骗?
      “我知道怎么做了。”
      宋功勤在久久沉默后虚弱开口。
      宋功远想了想,低声沉重道:“二哥,我们最好假装不知此事。”
      一直以来,宋功勤觉得自己这个早已成年的弟弟不懂事,可原来,他也懂得体贴父亲用心。宋功勤伸手轻拍了拍幺弟的肩膀。
      “接下来我会护送秦小姐去师门,你最好找个借口设法让大哥回来一趟……在家里,父亲就拜托你了。”
      宋功远深深道:“二哥,你放心,我也知道如何做。”

      翌日,宋功勤一早便只身出发,上马前往秦府。
      离家之际,宋保国看似凑巧出门,与宋功勤在门前分别。宋功勤心知父亲有意送自己,但他只能假作不知,离去时甚至不敢回头多望一眼。
      他的胸中有孝心未尽,也有爱意难寄,最终化为沉默。他心事重重策马来至秦府门外。
      抵达之际,秦府的门口已备了一部豪华马车,三匹青骢马一早便上套绳,待随时出发。正在马车边忙着的仆人认出宋功勤,立即替他通报,随后,他被请入府内。
      掌上明珠将由宋功勤一路护送远去,当父亲的自有交代。宋功勤对此正中下怀。为求父亲安心,他不得不接受眼下安排,但这不代表背弃自己的心意,他恰好也有话欲对秦宰相说明。
      基于长幼尊卑的礼仪,宋功勤在拜见过秦宰相后,不得不先恭听长辈说话,再寻得开口机会。除了上次寿宴上多瞧的两眼,秦宰相还是第一次正式面见宋功勤,两人理应陌生至极,然而,秦宰相却使用了依稀亲近的态度对宋功勤说道:“这一路有劳贤侄了。颂儿之前温病,因伤了神,人有些糊涂,忘却了不少事情,还请贤侄担待。”
      宋功勤不愿深想自己需要担待些甚么,毕竟以他之前揣测,秦宰相望他担待的事难以启齿。而秦宰相这番暗示秦小姐忘却负心郎的说辞对他来说也毫无意义。他的心头有赤忱之血,敢爱敢恨,义无反顾,只是这一腔深情早已托付楚风雅,别说心上,便是眼里,也容不下他人。
      眼下终于轮到他说话机会,他自是需要明志。“秦大人请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周到秦小姐。”先是客套回答,之后,宋功勤借机半明指半暗示地开口道,“秦大人,如今秦小姐病重,我们不得不作此权宜之策,由我一个陌生男子护送秦小姐远行。为了不影响秦小姐清誉,请秦大人放心,晚辈日后自会守口如瓶,绝不会透漏一字半句累了秦小姐。”
      尽管宋功勤对秦家“逼婚”心有怨怼,但他实在说不出刻薄话,做不出刻薄事,此时面对长辈,他尽量恭谨婉转。当然,再多修饰,这番话的意图仍是分外明确,宋功勤必须撇清自己此行目的以及与秦颂的关系。
      他未想到自己这番话似乎大出秦宰相的意料。秦宰相少年得志,从此平步青云,可自初时便为人从容淡定,加之睿智深沉,原绝非喜怒形于色的人,然而,他见宋功勤曲折推拒,却似听闻最不可思议之语,那震惊模样,说句自己吃亏的话,宋功勤觉得就似见了鬼一般。
      可见秦宰相一定想不通自己的掌上明珠竟会被人嫌弃,宋功勤自愧失礼于秦小姐,但让他改口则万无可能,此时只能低头假作不知秦宰相的意外。秦宰相甚是疑惑地默默打量了宋功勤片刻,之后,也不知想通甚么,忽而眉宇展露醒悟之色。
      “看来宋贤侄是无意于小女的青铜镜、红罗裾了?”秦宰相虽含蓄引用了典故,却问得直白。
      “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这句诗出自辛延年的羽林郎,说的是一个叫冯子都的豪奴赠名为胡姬的女子青铜镜,红罗裾,意欲结好,但被胡姬拒绝。秦宰相曾高中状元,文采当是了得,可这比喻却可谓不伦不类。且不说冯子都不是什么好人,仅仅是将自己女儿比作男子,将宋功勤比作揽青铜镜、着红罗裾女子的方式,便令宋功勤哭笑不得。当然,心中再多胡乱念头,表面宋功勤仍是恭敬有加,他见秦宰相也不遮掩,如此坦荡,言语便跟着少了搪塞,由衷诚恳道:“功勤已有山盟,不敢穿这红罗裾。”
      秦宰相闻言慢慢点了点头,他的眼中明显流露出难决的踌躇,不得不花了片刻的功夫思索才续而道:“宋贤侄,你先稍坐片刻,我去命人为小女准备行装……”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语气依稀有听天由命的倦怠感,又道,“待我再取一物来。”
      宋功勤着实看不懂秦宰相如此糊涂举动。方才他已在门口见过整装待发的马车,想来此番出行,秦府应该早作好安排,眼下忽然说还需准备,又非是天气骤变,原本准备的衣物不再适合,何至于需“准备行装”?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宋功勤想不明白,但他也不甚在意。此次出行,一来他是为安父亲之心,二来是想请擅于医术的师父回家,寻个机会瞧瞧父亲身体,三来是为回师门补玉,秦宰相将女儿托付给他,他便会在路上照顾周全,但也仅此而已,他与秦小姐缘尽于此,秦府任何举动都与他无关。
      宋功勤心如止水,秦宰相让他稍候,他也耽误得起这一时半刻,此刻坐在椅子上随意轻啜一口香茗,等着出发。
      不多时,亲自去吩咐人办事的秦宰相返回大厅,他的手中拿着一只荷包,见到宋功勤,隐约以决绝之态直入主题:“这是小女荷包,其中放着对小女来说贵重如生命的物品,如今小女暂时记不起来,为防止弄丢,麻烦宋贤侄代为保管。”
      宋功勤并未多想,仅仅伸手接过,因秦宰相交付郑重,他也便谨慎收好。“秦大人请放心,功勤一定不负使命。”
      秦宰相见宋功勤收荷包收得爽快,也不知想了些甚么,微微迟疑道:“宋贤侄,荷包里物品易碎,小女为此吃足苦头,还望贤侄收放小心。”
      原本宋功勤未见得对这荷包有好奇之心,但秦宰相说得刻意,反倒令他在意起来。不过,君子之礼教导他非礼勿视,即便有心寻求答案,他还是很快收敛了这一念头,只是,忍不住暗自心道:秦大人您这话说得神秘,换个人只怕回头便会偷偷打开荷包查看。
      秦宰相又不动声色端详了宋功勤片刻,最终,他缓缓开口道:“我听闻宋贤侄已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颂儿托付于你,我也可放心。这一路有劳宋贤侄了。”
      宋功勤可不认为自己能有甚么声名在外,他只当秦宰相有求于人说的客气话,并未多在意,仅是起身施礼道:“秦大人过誉。”
      秦宰相终于不再多说。此时下人回报,说是一切已准备妥当。于是,秦宰相亲自将宋功勤送到门口。
      宋功勤走到马车边的时候,秦小姐已上了马车。随行的贴身丫鬟秀儿转达秦小姐之意,说小姐久病憔悴,貌不修饰,不可见人,还请宋功勤直接上路。
      秦家小姐尚未展露真容前,便有咏絮之才名,她又是秦宰相之女,自当是知书达理的女子。上一回秦颂夜会宋功勤之举虽颇大胆,但短暂接触,宋功勤瞧得出对方礼节修养,不想今日秦颂却作出如此失礼行为。宋功勤倒也不至不悦,只是不觉意外。一旁秦宰相见爱女行状,神情间流露无奈之色,最终竟是娇纵着不加管束,反而回首对宋功勤道:“秦某疏于管教,致使颂儿自幼任性,还望宋贤侄多担待。”
      宋功勤本擅于担待,他又有心与秦小姐疏远,此时乐得少些繁文缛节,于是,随意与秦宰相客套了两句表示自己并不介怀。
      待到出发的时辰,秦夫人竟然也来到府门外送行,不过是出趟远门,她眼中的牵挂不舍与担忧伤感简直如同死别。宋功勤不便打扰这一家人送别,他远远上马等候。
      当青骢马拉动车辕向前而去,秦宰相夫妇站立在府门之下,遥望相送。宋功勤下意识望了一眼马车。由于接下来便将入夏,秦府备的这马车虽说以层层帷幔藏起深闺千金,但为透风,用的俱是轻纱。此时,春风吹过,窗帘波动,车厢景象在宋功勤眼中一闪而过。他依稀见到秦小姐跪拜的背影,似是以此拜别父母。如此郑重,令宋功勤莫名有一丝不祥之感。
      出于担忧秦颂当真病重的考虑,在因一路走官道大路而颇为耽误行程的情况下,宋功勤仍早早寻了舒适客栈投宿。贵为宰相之女,秦颂出行所带的随从不算铺张,加起来不过一名丫鬟与一名男仆。宋功勤习惯亲力亲为,此时也不交代仆从,下马后自己前往客栈柜台订房间。马车中的秦颂动作自然慢,待宋功勤订完房间,她才在仆人的搀扶下步入客栈。
      这还是宋功勤在今日第一次看清秦颂,为此他暗暗吃惊。在此之前,他统共见过秦颂两次,第二次脂粉下的灼灼朱颜自不必说,即便初见时对方看似弱柳迎风、不食人间烟火,那如玉似雪的剔透肤色也还是有着焕然生气,而眼下,秦颂的脸色惨白,唇色全无,宋功勤略通医理,不得不怀疑此为将死之象。
      宋功勤乍见秦颂,不觉震惊,客栈里其他人见到秦颂,也同样面露异色。那些人不懂医术,顶多觉得秦颂脸色苍白,显得孱弱,之所以惊异,主要为的是她绝色之姿,再见她一妙龄少女,居然由年轻男仆相扶,又觉得怪异。
      宋功勤本惊讶于秦颂病情,不及细想,待注意到其他人目光,才意识到那男仆举动不甚得体。当然,他自不会过问秦小姐举动。不过,旁人又见他一公子哥与未嫁少女同行,目光中显然有不良揣度。宋功勤不在意自己名誉,可他担心秦颂被人认出,因而败坏秦家小姐名节那可不好。思前想后,尽管从最初便告诫自己尽量置身事外,最终,他还是放不下善心。当秦颂正欲进屋,他施礼问道:“秦小姐,不知我能否入内与秦小姐相谈两句?”
      秦颂闻声抬眼淡淡望了宋功勤一眼,点头道:“宋公子,请。”
      宋功勤注意到秦颂望向自己的眼神颇为疏离冷淡,哪里还有当日夜会时的柔情?他不知女子是否当真皆如此多情善变,虽说更喜秦颂冷对自己,却也不禁感慨。
      在男仆的搀扶之下,秦颂与宋功勤走入房间。秦颂经这一路奔波,自然早已疲惫不堪,她也是好强,只在房间的椅子落座,甚至不肯斜倚,挺身端坐,且听宋功勤说话。
      一路搀扶秦颂的男仆在秦颂坐下后便告退,就好似完全不在意自家小姐与一男子独处一室有何不妥。倒是宋功勤,眼睁睁见男仆离开,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一时不觉尴尬地呆呆发愣。
      秦颂留意到宋功勤神情,自是对他心思一目了然,原本因着倦意与病态而暗淡失神的眼眸中流动过一丝捉狭笑意,她气息短促,虚弱无力,照理是说话都受累,却抢在宋功勤之前作势道:“宋大哥何故不安?你我此番同行,虽无媒妁之言,却已有父母之命,宋大哥又何需同我见外?”
      “你我同行于理不合,但秦小姐贵体为重,不得不权宜行事。还请秦小姐放心,我对秦小姐自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宋功勤这一路想的都是与秦颂撇清关系,此刻见秦颂以此说事,本能便脱口而出。他在郑重明志之后才察觉,秦颂此言说得戏谑,全然玩笑之意,哪里有当真的意思?
      果然,宋功勤答得严肃,秦颂反而更觉好笑,连嘴角都扬起一丝狡黠弧度。
      这一笑容看得宋功勤暗暗稀奇。宋功勤自认对秦颂有些许了解,同时也知对方是位大胆勇敢的女子,可眼下秦颂这态度,着实出乎宋他的意料。以宰相千金的家教修养,加之碧玉年华,如何也看不出这位小姐居然能如此若无其事地调笑男子。而方才宋功勤所谓“不敢有非分之想”的决断语气分明是拒绝之意,任谁听了都不会高兴,似秦颂这样的佳人更应觉得宋功勤不识好歹,但她非但没有丝毫不悦,倒似还被逗乐。这反应实在奇怪。
      秦颂心情不差,身体却相当差,只说了那么两句,她的脸色更加苍白,体力不济得在椅子上都隐有摇摇欲坠之势。宋功勤见状一收疑惑,赶紧提正事,“秦小姐,宋某略懂医理,不知你所染何疾,且由宋某瞧上一瞧?”他不认为自己治疗得了对方,不过若有希望缓解病情,他也希望尝试一番。
      秦颂似对宋功勤更无信心,面对这一提议,她只淡淡摇了摇头,道:“宋公子好意秦颂心领,我这顽疾连御医也束手无策,且由它去。”
      这位秦家小姐性子当真少见,前一秒还毫不见外地打趣宋功勤,后一秒便冷淡拒绝宋功勤的好意。幸好,宋功勤性子也不多见,被人怠慢,他毫不介意。面对与他算不得有交情的秦颂,他未作犹豫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盒。“这药丸是我师门灵丹,名为黄泉花月丹,据说有起死回生功效。当然,这功效说得夸张了些。可无论如何,此药有百利无一害,我希望秦小姐试上一试,能起到些许提神安眠的作用也好。”
      秦颂因精神不振,原本只垂眼倦怠地听宋功勤介绍,但听见“黄泉花月丹”后,她抬起头用讶异的目光打量向宋功勤。待宋功勤说完,她默默看了宋功勤手中的锦盒片刻,之后,不动声色道:“我听说过一种叫做黄泉花月丹的奇药,据说无比珍贵,当世仅存三颗。就是此药吗?”
      宋功勤意外挑眉。“秦小姐当真见识广博。”
      秦颂的眼眸深不见底,她低头望向锦盒,若有所思地轻声道:“如此珍贵之物,秦颂受之不起。”
      “任何身外之物自然都不如身体珍贵,从贩夫走卒至达官贵人,无一人受之不起。”宋功勤坦然说道。
      闻言,秦颂以似乎重新认识了宋功勤一番的目光凝视向他,良久之后,她缓缓开口道:“我听说此药丸以滋阴为补,至阴体质服用方才有效?”
      “秦小姐果然懂得多。”这所谓“花月丹”顾名思义,是女子适合服用的药物。不然,即便对父亲的沉疴没有太大作用,宋功勤也早已让父亲试服。
      “如此说来,我不能用。”秦颂肯定说道。
      宋功勤实在不懂秦颂为何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出于好意,不便强求,见秦颂不肯服用,索性将药盒轻轻放在桌上。“秦小姐不愿服用也无妨,请务必收下这颗药丸。他日若有人需要,秦小姐也可代为转赠。”
      这一回,秦颂未再拒绝,反而异常爽快点头道:“我定不会辜负宋兄之意,从贩夫走卒至达官贵人,众生平等,轻财贵义。”
      先前秦颂忽然改口唤宋功勤“宋大哥”,那取的是调笑之意,实际她只以“宋公子”界定自己与宋功勤的往来关系。如今,她却以“宋兄”称宋功勤,不亲不远,颇有江湖儿女的飒爽英气。
      宋功勤每每自认算得上了解眼前这位秦小姐,便又一次被对方的不同表现推翻心中形象。而这一回,秦颂说着“轻财贵义”时,眼中闪过的光芒皓右明月,竟令宋功勤觉得比之曾经明月下那惊鸿一瞥更打动人心。意识到自己心中有倾慕之意,宋功勤赶紧收敛心绪。他自信情之所钟永不动摇,可他能欣赏仰慕世上任何他人,唯独曾经让楚风雅计较过的秦颂,他不敢为对方再心生一丝好感。
      秦颂自不可能知晓宋功勤想法,有别于先前对宋功勤的疏离,此时望向宋功勤的眼睛多了一份暖意。见宋功勤想得出神,秦颂没有催促他继续说来意,仅仅耐心等待。只是,这一日的奔波,到此时,秦颂当真已体力透支,先前是不愿在宋功勤面前漏了虚弱模样,眼下已另眼看待两人关系,也便不再逞强,直接将身体的重心移到椅背扶手之上。
      宋功勤见状自然明白秦颂撑得辛苦,有心让对方早些休息,他抓紧时间继续说正题道:“秦小姐,你一位未婚女子与我上路,实在太招人耳目。我担心万一被认出,有损秦小姐的名节。不知秦小姐是否愿意稍作乔装,以妇人形象出行?”
      宋功勤说得急,这原本的打算也未再多作考虑,等说完才暗道,方提醒着自己撇清疏远,这一回头就要和对方假扮夫妇,当真讽刺。
      对于他的提议,秦颂的眼中闪过一丝暗恼,为此原本苍白的肌肤都染上了薄薄一层粉色。不过,她非似对宋功勤生气,回答之时,语气仅是微微质疑地提出异议道:“我以男子形象与你同行不也一样?”
      宋功勤心想:你就是穿男装,也没人不知道你是女子——这世上哪有男人能长成你这般?然而,尽管内心不认同,习惯尊重他人意见的他还是迁就地点头道:“也行。”
      秦颂哪里看不出宋功勤的想法,她表现得率直,直接揭穿道:“你觉得不行尽管直说,横竖我也不会听的。”
      若不是习惯了楚风雅的逻辑,宋功勤一时还真听不明白秦颂这句甚是任性的说辞。许是这一刹那的相似,秦颂轻乜微睇的模样,眸底流转的华辉竟让宋功勤觉得自己见到了楚风雅。连日的思念在这一刻不禁泛滥,从胸口喷涌出欲说还休的百转柔情。
      宋功勤对着秦颂一时瞧痴,秦颂自然不可能不察觉。只见她垂下眼帘,眼神看不出是愠是喜,可粉满双颊,却是有实在的羞怯而全无怒意。回过神来的宋功勤不由心中一惊,首先,自己此举七分失礼十分冒犯,已是不该,其次,也是更重要的,若这一失态被秦颂误解,她无心于自己也便罢了,若因此情动,那当真是为祸不浅。
      为弥补过失,宋功勤当即借道歉之机表明心迹。“秦小姐,宋某方才忽然想念起意中人,以致失态,还望秦小姐见谅。”
      秦颂本有巧慧心思,宋功勤此话又说得刻意,言下之意她岂能不懂?她的神情不变,反而嘴角勾起一丝笑意,轻笑道,“宋兄这是去过哪家小姐的后花园?如今领父命当这保镖,你不怕意中人恼了?”她端是敏锐,只一句便推敲出全貌,知晓宋功勤的意中人怕是未得父母首肯,故而以“后花园”打趣。
      宋功勤不怕被人调笑,只是,秦颂眼中毫无笑意的浅笑,以及复而苍白如纸的脸色却令他不安。他不安于自己许伤了对方心的可能,更不安于自己因着秦颂那再次让他想起楚风雅的好强倔强之心而不觉从胸中涌起的怜爱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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