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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琵琶弦上却无声 ...

  •   苦涩却也甘芳的药草味淡淡飘来,宋功勤自混沌乱梦中悠悠醒转。
      神智乍清醒,他不自觉从床头惊坐起。尚不及思索自己处境,最初的、唯一的念头是:不知楚风雅眼下情况如何?接着,在看清床边坐着的人影后,他彻底放松下来。
      楚风雅单手托着自己脖子上别人家的脸孔,专注端详宋功勤。一番观察后,道出结论,“看来你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了。”他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宋功勤能听出个中终于放下心来的宽慰情绪。“是你救了我罢?”他问道。
      楚风雅摇头道:“是李大夫救了你。不过他说,你身上的毒他没有办法完全解开。当然,你可以再寻名医,再不济吃点灵芝什么的,应该不要紧。”
      宋功勤笑道:“杀鸡焉用牛刀,我这个还不如蒙古大夫的,到时候自己开几幅药服用,这点毒不碍事。”
      闻言,楚风雅淡淡瞥他,道:“你这是在说李大夫还不如一个不如蒙古大夫的外行,我看,他最好赶紧把你这不知感恩的病人赶走。”
      “我说错话啦,你别告诉李大夫。”宋功勤笑着讨饶说道,随即,关注向正事,“对了,风雅,那九个药人现在何处?”
      楚风雅回答道,“我原希望他们先来这药庐待……”他顿了顿,若无其事续道,“待再作打算,但他们都急着回家,我也不便阻止,便放了他们走。”
      宋功勤不觉忧虑皱眉。那些药人定是中毒已深,若不好好拔毒,只怕活不长久。原本宋功勤想自己学艺不精,可把师门位置告知九人,让他们上山求医,可眼下,九人各自回家,再如何寻得这九人予以相救?
      自知他在想什么,楚风雅缓缓补充道:“我把他们的住址都记了下来,还是能再找到他们。”
      宋功勤喜道:“你真是想得周到!”
      宋功勤赞颂得有多真挚,楚风雅回答得便有多冷淡。“那是自然。我既不莽撞,又不托大。”他这一自谦光顾着奚落宋功勤了。宋功勤再是迟钝,也终究觉察到自醒来后,对方那不冷不热的态度里其实有着浓浓怨怼。“风雅,你怎么了?”他在意询问道。
      楚风雅立即回答,“我好得很。”不待宋功勤追问,他转移话题道,“你说自己开药方,那就现在开罢。恰好我们在药庐,也好配药。”
      宋功勤更是在意楚风雅的心事,只是,对方既不愿提,也就只能作罢。他转念又想了想,蓦地意识到自己的确颇为需要纸笔来做些要事。“风雅,不知能否劳烦你取些纸笔来?”他问道。此刻宋功勤说是暂时无碍,可终究是内伤加中毒,全身虚软无力,怕是没有力气出门寻物。原本他担忧不知为何同自己置气的楚风雅受不得这使唤,不想楚风雅倒是很快照办。他知宋功勤要写的不是一个简单药方,周到地取来好几张信笺。宋功勤将简单一句话、一个地名连写了九遍,楚风雅也不需要他多交代,直接接过,道:“我会在信封上写上他们九个人的送信地址。”
      “有劳你了。”
      这无心一句换来楚风雅凉凉看他。“你是他们谁家亲戚?要你替他们说这话?”若说楚风雅之前还刻意稍降辞色,这一句却已是明晃晃的数落。宋功勤实际颇为高兴楚风雅能直接冲自己发脾气,他也不知楚风雅究竟气什么,只管言辞恳切地道歉道:“是我做的不对,你别再生我气了。”
      楚风雅因着这句若有所思地注视向宋功勤,末了追问道:“你哪儿不对?”
      宋功勤立即回答道:“我不对在生得愚钝,竟不知道哪儿惹得你不高兴。”
      楚风雅微微怔住,想是未料到说话老实的宋功勤竟答得如此油滑。然而,说来他倒是冤枉了宋功勤,宋功勤是真心为自己迟钝抱歉,不过不管如何,楚风雅终因宋功勤讨饶的巧语而晴了几分心情。
      “下回,你再敢赶我走,”楚风雅迟疑着不自觉松口,却在提及此事后很快真情流露,他后怕着恨恨道,“我定不会再听你的。”
      这一句让宋功勤恍然大悟。他道自己哪里得罪了楚风雅,原来却是自己吓着了对方。准确说来,楚风雅不是在气他甚么,而是在担忧他的安危。宋功勤不由心中感动,他下意识握住了对方的手,诚挚道:“我知道我教你担心了。是我的不该。”
      楚风雅呆了呆,随即先是下意识的点头,紧接着觉得自己点头不妥,又赶紧抽回自己的手,嘴硬反驳道,“谁担心你了,我只是……只是,好心不想见你死。”他的脸上带着人皮面具,看不见脸色,但耳根已然红透。看得宋功勤原本心中的感动霎时变成另一种情绪的涌动。“风雅,你能不能摘下人皮面具?”他情不自禁开口道。
      闻言,楚风雅一瞬间露出迟疑难色,眼神中竟还有一分畏惧。楚风雅原本便不是擅于隐藏神情的人,此刻他的反应宋功勤自然看得分明。在宋功勤心里,貌由心生,楚风雅纵没有桃李之夭夭,也必是灼灼有辉光,然不料,楚风雅如此抗拒以真面目示人,想他眼下这张小厮面孔虽算不得其丑无比,但已是其貌不扬,他能顶着那么张脸不以为意,却仍生怕宋功勤看到自己的真面目……宋功勤不忍继续细想下去,他心中一疼,语调分外柔软起来,对楚风雅低声细语道:“是我失言啦。说了人贵交心,我不该太好奇你长甚么样子。”
      楚风雅明显松了一口气,重新找回神气,斜睨着宋功勤道:“是啊,总不能我长相不入你眼,你便肤浅地不同我结交?”
      宋功勤立即回道:“若你长相不入我眼,我宁愿弄瞎了这双眼睛,也定是要同你结交的。”
      这话听着如花言巧语,可宋功勤却说得真心。楚风雅自是能将宋功勤的神情看得分明,有一会儿他怔怔眨着眼睛,少年脸皮薄,不肯让宋功勤知道自己心下感动,微微扭捏地别过脸去,拿起那九封信笺,生硬转移话题道:“我先去把信教人给送了,你好好给自己开方子,回头我请李大夫抓药。”说罢,他转身便走。
      宋功勤望向楚风雅匆匆离去房间的背影,一时不胜唏嘘。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宋功勤自幼便更容易爱慕一些美好的人或物,他倒不至于瞧见丑陋的东西就嫌恶,可楚风雅于他,那是只觉得全天下的美好都该塞在他身里的那么一个存在,不想竟怯于以真面目示人。老天当真是擅于亏待人,宋功勤不觉惋惜。不过很快他又转念想到,不论楚风雅长相如何,在自己心里,他自有最是晶莹剔透、玉净花明的模样,而那模样别人都看不见,独独属他一人。如此想着,心中反而涌起一股说不尽的甜蜜滋味。
      床头,宋功勤正胡思乱想,那边楚风雅才关上的房门重新被推开。以为是楚风雅忘了甚么折返回来,宋功勤第一时间抬头望过去。然而,推门走进房间的是一位陌生的白发长者。
      “秦公子,秦小兄弟说你想自己开方子抓药,我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这位一定是李大夫罢?”宋功勤猜想楚风雅将两人关系解释为兄弟,所以才有“秦小兄弟”之说,自然,他不会揭穿。
      李大夫因为宋功勤的说辞而豁达地轻轻自嘲笑道:“我这已经不知道如何继续开方子的大夫可真是愧不敢当啊。”
      “李大夫哪里话。”宋功勤颇为真心地说道,“先前我毒气攻心,虽用药克制,但加之内伤以及急火,想是已命悬一线,若不是李大夫及时调理疏通,我怕这会儿也醒不过来。”
      李大夫并不居功,不过早先时的危急还是让他颇为感叹。“虽然你们长得不像兄弟,但你弟弟是真心待你好。你昏睡一天一夜,他便守了你一天一夜。你未看到当时他紧张成甚么模样。”
      虽未见到,宋功勤也能想象一二。之前他担忧折返寻找自己的楚风雅为柯策所俘,大抵便是如此紧张焦切。这世上既然有人白首如新,自然也有人倾盖如故。
      ……只是,宋功勤又想,兄弟之情又怎地会这般有绵密如织的情愫……
      “秦公子?你在想什么?”李大夫的声音使宋功勤不得不回过神来。后者抬头望向微微疑惑打量自己的大夫,定了定神后道,“李大夫,能不能麻烦你把之前我服的药方给我看一下?我好根据这药方再配清毒的方子。”
      “自然可以。”
      李大夫来到桌前就着纸笔专心写起药方来,宋功勤藉由这个机会清澄一时紊乱如飞絮的思绪,他在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伸手为自己把脉。对于医药实在毫无兴趣的宋功勤学会的着实不多,病理药物方面他的确还不如蒙古大夫,不过,行走江湖自然会遭遇毒药迷药,这方面被迫着,倒是强行记了不少方子,这时候,依着李大夫之前的药方,他开了一些较为常规的药草。
      李大夫医者父母心,看着这个药方不由担忧道:“秦公子,你这药方过于霸道,怕是对身体有害罢。”
      宋功勤微微一笑道:“李大夫您放心,我是习武之人,用内功来辅助这药方是再适合不过。”
      李大夫即刻领悟,他抚须叹息道:“我平日开药竟从未想过因人而异,直到今天才算长进。”
      两人说话间,楚风雅显然已利落办完正事,此刻从半掩的房门直接走入。李大夫见到楚风雅亲和地笑了笑,道:“秦小兄弟,这下你可放下心了罢,你大哥没事啦。”
      楚风雅偷偷瞧了宋功勤一眼,终究没反驳,只道:“辛苦李大夫您了。”
      “我可没你辛苦,你大哥醒了,你最好也赶紧闭会儿眼睛去。”
      李大夫这么一说,宋功勤才意识到,由于楚风雅带着人皮面具,自是瞧不见憔悴脸色,这让他之前有所忽略,此刻细看,只见原本楚风雅皎皓如月的眼眸中正布着细细红丝,想是许久没有合眼。宋功勤又是感动又是愧疚,感动于楚风雅的情意,愧疚于自己害对方受累不说,怕还令对方担忧牵挂了一天一夜。
      相对宋功勤的心疼,楚风雅倒不急于休息,他对李大夫道:“谢谢李大夫您的关心,我马上便去休息。您先去忙罢。”
      闻言李大夫了然地笑了笑,说道,“我先去煎药。你们两兄弟,说会儿话就好好休息罢。”显然是觉得他们有好些话要说,速速离开不说,还特地替他们关上了门。
      房间里很快只剩下宋楚二人。宋功勤自是有千言万语,只不知从何说起,他又不忍楚风雅继续强打精神,来不及细思,便往床里挪了挪。“过来睡一会儿罢。”
      楚风雅因着这一提议而意外顿了下,不过很快,他毫不客气地脱了鞋便钻入被窝。“你睡相可得好点。”如此交代过一句,他安心闭上眼睛。
      宋功勤言时无意,可待楚风雅真在他身边躺下,立时便心下惴惴,好似自己做了不好的事,又或者至少不怀好意。下意识低头望去,面对平静睡颜,他不觉一时想痴。
      他在墙外道,听他墙里秋千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宋功勤终是看透了自己的心思,于是无端多了那一份烦恼。
      楚风雅定是累极,闭目没多久便沉沉睡着。不过,他睡得并不安稳,不知梦见什么,没一会儿,他便在睡梦中轻蹙起眉,情绪微微搅动,口中含糊呓语,只言片语宋功勤原听不清,但蓦地,楚风雅清晰喊出“秦宋”这个名字,语气是焦切担忧,以及深藏的关心。
      宋功勤心中一动。他想:若自己只是楚风雅一见如故的朋友,又怎会被如此牵挂?然而,他也害怕自己会错意,带着小心翼翼的不敢置信。
      身旁,似被魇住的楚风雅不安分地挥动了下手臂,宋功勤醒过神来,赶忙握住对方的手,低声呢喃般安抚道:“放心,我在这儿呢。别怕,我陪着你。”
      楚风雅像是听见宋功勤说话,他的神情慢慢平复下来。不过,宋功勤的那只手他没再放过,没一会儿便反客为主,将那只手往自己怀里抱,顺便翻了个身,牢牢压住宋功勤的手臂。
      别说宋功勤不使劲扯不出自己的手,即便能做到,他也舍不得,见楚风雅抱得开心,他的嘴角不自觉暖暖扬起,顾不上手臂被压得发麻,只稍稍调整坐姿以便楚风雅能睡得舒服。
      如此这般,补眠的人补眠,真正的伤患在自己动荡心绪中徘徊。原本西下夕阳的余晖渐渐消退在轩窗之外,时间不知过去多久,终于,楚风雅朦朦胧胧从睡梦中醒转。
      他懒懒花了好半晌清醒,随即才注意到自己正抱着宋功勤的手臂。他哪里不知道是自己抱得人家紧,可是他那面皮说薄太薄,让他不好意思承认,而说厚也挺厚,让他能面不改色地颠倒黑白。“你睡相不好,把手臂都伸到我这儿了。”
      宋功勤好脾气地笑着认错道:“我睡相不好,委屈你啦。”
      宋功勤那么逆来顺受,倒使得楚风雅颇为不好意思。“你饿不饿?李大夫说你不需要忌口。我给你找些吃的。”后者转移话题。
      一天一夜的昏迷让宋功勤并无太多饥饿感,但楚风雅睡了许久,尚未用过晚餐,想必正饿,宋功勤点了点头道:“能有吃的就最好,我们可以一起吃些。”
      楚风雅抬眼望向宋功勤,他心思细腻,自能看出并无胃口的宋功勤是体恤自己,此刻,眼含笑意地轻声道,“好啊,我陪你一起吃。”说罢,他起身往门外走去。
      行事干脆利落的人这一去,回来得很快。只是,回来的时候,手里端着的不是食物,而是一碗药。还没走近,一股苦涩的味道便在房间弥漫开。当然,宋功勤自己开的药方,只能自己接过服下。所幸,从小未被娇惯过的大将军家少爷吃得惯苦,此刻连为苦药皱一下眉都毫无必要。倒是,他才喝完最后一口药,楚风雅翻手变出一颗杏蜜饯来。“这是奖励你乖乖吃药的。”
      宋功勤好笑地望向分明把他当小孩哄的人,他猜想这个人大概每次都必须有人哄着才肯服药。“你还有第二颗蜜饯吗?”他问。
      楚风雅没想到宋功勤那么贪嘴,他愣愣眨了下眼睛,回答道:“没啦。原来你那么喜欢蜜饯,同小孩似的。我明天再补给你罢。”
      宋功勤也不辩解,只笑笑接过蜜饯,然后一分为二,把一半递给楚风雅。“你说好陪我一起吃的。”
      完全没料想到宋功勤此举的楚风雅呆呆接过蜜饯,等终于回过神的时候,眼角是止不住的灿烂笑意溢出。他不知道自己内心莫名升起的羞涩情绪是怎么回事,可实在不知说甚么好,便只一声不吭地低头把那半块杏蜜饯放入口中。
      今日之前,宋功勤从不觉得药物苦,也不曾觉得蜜饯甜,在今日,药物依旧不苦,他看着楚风雅泛红的耳根,却发现,蜜饯让人甜到心里。
      等药服完,蜜饯也吃完,有人过来敲门。宋功勤正好奇门外是谁,楚风雅已了然吩咐:“进来吧。”
      很快,一群看起来像是酒楼伙计的人端着一叠叠的菜肴走进房间,他们向宋楚二人施礼后,有序把菜放至桌上,接着迅速退出房间。
      大将军家的少爷不是没见过大排场,着一家酒楼把酒菜佳肴送至府上也不算稀奇,只是,此刻他们仅两人用餐,还在药庐的客房将就,原本可以比之简单许多。待那些伙计全部离开,宋功勤望向满满一桌子的菜肴,不由笑着向楚风雅道:“这可真奢侈,你花了多少银子?”
      楚风雅云淡风轻道,“钱财不过身外物,当真缺了急需,也可去卖艺或行乞。”他这话说得一本正经,没半分顽笑意思。
      宋功勤简直哭笑不得,摇着头打量眼前少年道,“你还真是能屈能伸。”说着,不觉好奇起来,问道:“你若卖艺,能卖何艺?”
      楚风雅神气睥睨着答道:“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若给我只小猴子,我还能表演杂耍。”
      宋功勤被逗得笑出声来,一时之间真心想找只小猴子来送给楚风雅。楚风雅未再继续这一话题,他首先来到满是佳肴的桌边坐下,招唤宋功勤一同落座。“你说陪我一起吃,你可得多吃一些。”
      宋功勤着实没有胃口,但心知这桌菜主要为他准备,便是勉强而行也打算多进食些。在桌边坐下后,他注意到,这桌子本以为因过于丰盛而反激不起胃口的菜原来大多都是清淡精致的小菜,主食更配的是海鲜粥,饶是宋功勤食欲不振,也还是看得可口。
      他这才察觉到楚风雅的心细如发、润物无声,只觉胸口柔软温暖,却一时不知说甚么好。
      “风雅……”
      言未尽,意无穷。
      想是宋功勤眼神过于灼热,楚风雅被瞧得不自在起来,又不想弱了气势丢了面子,索性睁圆了眼睛回瞪宋功勤,道:“看我做甚么?赶紧吃饭。”
      宋功勤低笑点头,附和道,“是啊,我们赶紧趁热吃罢。”他举箸先夹起一片肴肉,放入楚风雅面前的碟子。
      其实,如此布菜并不妥当,他们俱非客非主,席上又只两人,这一举动平白添了一份暧昧。宋功勤自知心意,始终努力克制,要求自己行为皆能止于礼。而眼下失态,不觉暗自惴惴。一旁楚风雅倒是并未留意,神情自若地就着小碟将肴肉食下。
      眼见楚风雅进食,宋功勤自然察觉一件事。平时他已觉得楚风雅举止有度,矩步方行,眼下瞧他用餐,更是有浑然天成的讲究与优雅。一个人的姿态礼仪自是家庭养成,想必楚风雅出生书香门第,甚至可能贵胄名门。而如此家庭,怎么会放任自己家尚且年幼的孩子独自出门游历?
      “风雅,你是离家出走来到此地的吗?”宋功勤问道。
      他问得过于直接,倒让原本打算曲折抵赖的楚风雅猝不及防地眨了眨眼睛,末了,干脆撇嘴承认道:“我被爹娘关了十六年,十六年里连走出家门一步的机会都没有,如今我这不叫作离家出走,应该说是逃出牢笼。”
      宋功勤还当真未见过如此过分的父母,不过无论如何,他自不能说楚风雅父母的不是,此时有意缓颊道:“你父母应是过于担忧你才如此。这回你擅自出门,他们该担心了罢?”
      “担心是必然的。”楚风雅肯定道,“但他们就该磨练磨练,等习惯了,以后也便不至于天天因着我吓得自己快要发病似的。”
      在宋功勤心里,楚风雅固然有些小儿心性,其实还颇为可爱,并不任性,不成想,他说起父母时如此自我,那漫不经心的调笑,竟一点不体恤父母的关爱。念及此,宋功勤不觉微微皱起眉头。个性使然,不管心中是否不满,宋功勤从不擅自指责他人行为,可面对楚风雅,他自然开口道:“他们是你父母,你该懂事一些。”
      宋功勤不擅使用严厉语气,这番话也是好言好语同楚风雅说,不过,敏锐如楚风雅,自然立即察觉宋功勤内心对自己的失望。楚风雅微微迟疑地抬头端详宋功勤,眼眸里,第一时刻倔强的不服气闪过后,很快是满满的委屈和生气。“你不知道他们对我做了多过分的事。”他脱口道。
      楚风雅平日说话看似随便,带着小放肆,实际颇有分寸,也并非口无遮拦之人,此时不及细思的脱口而出,大约的确是心中所怨所念,且怨念已久。明白这一层道理的宋功勤不由心疼又担忧,他小心追问道:“他们做了甚么?”
      楚风雅迟疑着未作回答,眼中流露难以言说出口的哀愁。
      宋功勤不忍追问,赶忙自己转移话题道,“再不喝这粥要凉了。我们动筷罢。”所幸楚风雅不至情到伤心处,宋功勤将话题引至吃食,他也便神情放松下来。宋功勤顾着听他的情绪,刻意挑选些轻松话儿提,楚风雅素来说话机灵,因而两人聊得气氛好转,十分欢乐。
      宋功勤自己不知不觉也进食不少,待两人用餐完毕,已是月上枝头,更深人静。宋功勤帮着楚风雅一起将餐具收起,待酒楼的人明早过来取。等一切都收拾妥当,楚风雅很是自觉地直接往宋功勤床边一坐。
      想来楚风雅把这也当成了自己的床,对此宋功勤不知内心该作何感想。他欣喜于楚风雅与自己的亲近,可也同时忧愁——自己怀着难以启齿的心思,如何坦荡面对年少无邪的对方?
      “快些过来睡一会儿罢,眼见天都快亮了。”楚风雅打着呵欠在床边懒懒说道。
      宋功勤唯有配合地走过去。傍晚那会儿他心事重重,楚风雅睡在身侧,倒也无暇起一些旖旎念头,可眼下,月隐灯阑,别有暧昧暗处生,只走近床边,他便心簇摇曳,血气翻涌,竟一时心猿意马。楚风雅全然不知他的感受,兀自作着自己的打算。“你睡在里面,以免明早我起床的时候吵醒你。”宋功勤不便拒绝,唯有硬着头皮脱了外衣,往床里躺下。楚风雅听不见他想些什么,却听得见他微变的呼吸声,为此转头眼露忧色问道:“你的内伤又发作了?”
      宋功勤讪讪回道,“无碍。”语毕,赶紧收拾起狎昵心思,闭上眼睛专心运气周身,作些晚课。
      楚风雅不甚放心,又歪头打量宋功勤片刻,他哪晓得自己这目光只害得宋功勤差点没岔了气息。所幸,他不再追问,大抵明白宋功勤并不要紧,不多时,便也在床边躺了下来。
      忧心劳累一天一夜的楚风雅即便之前有过小睡,这会儿仍是倦得沾枕即入眠,他应该没再被梦魇着,可同样睡得很不安分,在床上翻身不说,感觉到热源还不自觉贴上来,将温和柔软的鼻息喷了宋功勤一脖子。宋功勤哪里还入得了定运得了气?他苦笑着默默忍受内心躁动,暗自感叹自己“出息”。想他偏爱女子十九年,如今偏偏被一小小少年轻巧一举夺走了心,他是全无回头是岸的想法,却也不打算多说一句、多走一步,唯恐委屈了洁净无瑕的少年。
      不忍委屈对方……那便只能委屈自己。宋功勤忙碌于与心魔的斗争,一夜无眠。
      月下钩窗,东方渐白,这睡得辛苦的一晚终于过去。拂晓时分,眼见楚风雅依旧睡得沉,宋功勤悄悄起身,小心越过对方翻身下床。还有两帖药未服的宋功勤余毒未尽,内伤未愈,本不是作早课的好时机,可思及还会继续抓人制药的柯策未除,镇上尚有幼儿不明行踪,他便无法安下心来养伤,取剑来到后院空地,清空愁思烦绪,宋功勤专心练起剑来。
      宋功勤师门武功繁杂,不算以剑术为长,但宋功勤自幼爱剑,总觉剑中有魂需以己之心唤醒,练起剑来往往能入忘我境界。这日清晨,他藉着练剑,心智清明不少,精神也稍稍振作。练得入神,他并未察觉时光流逝,待日头高挂,楚风雅现身后院,他才收剑平复气息,缓缓走向对方。
      楚风雅显然不赞同宋功勤带着伤过于勤勉地练功,但他并未置喙,反而开口道:“我知道你放不下柯策的事,还有那些孩童。”
      “我清楚自己一介凡人,自管不了天下事,也从来没有如此狂妄野心。只是,路遇的不平都管不了,我习武练剑又是为了甚么?”宋功勤第一时间直抒胸臆,不待说完,又心中一动,蓦地明白过来楚风雅定是与自己相同心思,不然语气不会有如此理解感慨。思及此,他凝视向楚风雅的眼眸,低声道:“我因为习武练剑而结识到意气相投的好朋友,那也不白费十几年的苦功。”
      楚风雅听明白这句话的情谊,灿然一笑,道:“你吃亏了。我练功一直偷懒,还不是也结交到了意气相投的好朋友?”
      闻言,宋功勤胸口温暖,不觉轻笑道:“你一定胜在比我聪明机灵。”
      楚风雅被逗得大乐,“我也看出来啦。”说话间不自觉透漏出少年心性的俏皮,句末微扬的调子如同柔软的小尾巴挠了宋功勤的心一记。宋功勤一时心如乱絮,各种心情纷扬飘洒。
      楚风雅在笑过之后稍稍正容,转而进入正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说道,“那些失踪的幼儿已经被官府找到,原来是人口贩子做的恶,眼下,孩子们都回家了,那人口贩子也已被关押候审。”
      宋功勤心中一喜,但也意外,他挑眉道:“想不到官府这次办案效率不错。”
      楚风雅卖着关子摇头道:“凡事皆有因缘,你道官府为何之前查不出结果,此刻却忽然如此得力?”
      “为何?”
      楚风雅笑着卖弄得意,神气抬眉道:“这可说是你我的功劳。”
      “此话怎讲?”
      楚风雅收起顽笑意味,神情隐约透露不满和无奈。“这是听方才来收餐具的酒楼伙计说的。之前我们把那些药人救出,他们返回家中,遭遇自然流传开来,加之原本必已立案,此地的安抚使听闻后,觉得案情严重,决定亲自出马解决。他计划着来此地,这儿的衙门哪敢怠慢,为求表现,也就赶紧把悬而未决的幼儿失踪案给办了。”
      府衙玩忽职守素来难定渎职之罪,世事往往莫可奈何。没有安抚使的到来,或许被人贩拐走的孩童便回不了家,可即便知道这层道理,凭一己之力,又能做些甚么?
      宋功勤心中也是叹息,不过,口中缓言抚慰楚风雅道:“如同我说的,一介凡人管不了天下事,也就别太为天下事烦心了。”
      楚风雅叹道:“若我当大官,必定要肃清贪官污吏,整治无能官员。”
      宋功勤不忍打击少年郎的一片拳拳心意与志气,软语婉转道:“当今天子可谓明君,当朝宰相更是一代名臣,我朝盛世,放眼历史,盛世之治也终究不得臻美。”
      楚风雅何等机敏,立即指出宋功勤的句中直意,“你是说我当了大官也比不上现在的宰相做得好,对罢?”他歪头斜睨着宋功勤问道。
      被盯着瞧的人不敢老实回答,轻笑说道:“我是说,当朝宰相已做得很好,你顶多就比他再好一些。”
      原本只假意生气的楚风雅终于没忍住笑,他轻瞟宋功勤,嬉笑道:“你说话不老实,看来倒是挺适合当官。”
      老实人唯有默默受下这揶揄调侃,有意哄着对方高兴道:“你不当大官,我才适合当官,不然,一定会被你给整治。”
      少年心事来得快去得快,楚风雅一听乐不可支,“你那么好欺负,我不用当大官也能整治你。”他笑得厉害,以致不得不扶住宋功勤的肩膀才站稳。
      宋功勤欣慰低头望向一扫阴霾的楚风雅,见他笑颜也不觉跟着欢乐起来。不过,心情收拾好,正事尚有疑问。宋功勤回到之前主题,说道:“那个安抚使打算直接上门捕人?只怕那些公差反倒被柯策那院子给端了。”
      “原本我也如此担心,”楚风雅道,“不过听说那个安抚使不仅是去年的武状元,好像原本在武林中便有天下第一剑的名号。”
      “郭学明!”听得楚风雅的描述,宋功勤下意识脱口念出这个名字。他的语气露了端倪,楚风雅自是察觉异样,微微好奇地抬头打量他,问道:“你认得这位安抚使?”
      宋功勤尽量轻描淡写道:“只听闻过。”
      他有意隐瞒,楚风雅也不追问,却以退为进,“你不愿多说便罢。是我逾矩,不该多问。”如此一来,宋功勤立时忘记自己谨言的原意,注视向楚风雅他诚恳开口道:“我的确从未见过这位郭大人,只是曾恰好与他出于竞争关系,故而心中略有嫌隙。”
      楚风雅奇道:“你同一个当官的竞争甚么?”
      宋功勤复而想起这一尴尬话题,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楚风雅胡乱猜测道:“该不会你同他一届武举,然后败了给他?”
      宋功勤宁愿认下这一说辞也好过真相,可他又无法对楚风雅道出虚假之言,最终讪讪笑了笑,解释道:“有位朝中重臣的女儿及笄待嫁,据说那位大臣想在我和郭学明之间找女婿。”
      楚风雅原本饶有兴致的神情霎时冷淡下来,他的眼神明灭不定,半晌的沉默后,才不冷不热道:“人家又是武状元,又是天下第一剑,想必最终你是输了罢?”
      宋功勤回答道:“那位大官的眼光恁好,最终我俩一个都没瞧上。”
      闻言,楚风雅神情隐约放松了些许,他瞥了眼宋功勤,若无其事问道:“瞧不上你也就罢了,为什么还瞧不上武状元?”
      宋功勤故意严肃沉吟猜测道:“我猜他长得没我威武高大吧。”
      楚风雅愣了愣,忍了片刻,终于被逗得轻笑出来,他撇嘴睨宋功勤,一本正经问道:“你那三尺的脸皮是怎么藏在这张脸下的?”
      宋功勤始终小心观察着楚风雅,他心中既有不安,又有期待。对于他差点当了别人家女婿一事,他生怕对方生气,却也暗喜对方在意。一时间百感交集。
      楚风雅因着宋功勤刻意说笑恢复了心情,他未再计较这一话题,反而另外想起一件事来。“我们去看看那位武状元究竟矮不矮,长甚么样子。”这一突如其来的提议显然是他心血来潮,却一被提出就已一副势在必行的模样。
      宋功勤望着对方意气奋发的明快朝气,只觉得刀山火海说去便去,就更别提去见一个人的小事。不过——
      “我们去哪里看这位武状元?”
      楚风雅已盘算好,“听说按行程他应该今晚会到这儿,我们去守着柯策,自然能见到来抓柯策的武状元。”他行事颇为雷厉风行,那么说着,也不待宋功勤回答便又交代了一句“我去拜托李大夫找人煎药,等你吃了今天药我们就出发”,接着飞快跑开。一旁的宋功勤想拦都拦不住。宋功勤心情复杂地站在原地注视向楚风雅背影消失的方向,心中不解对方为何对郭学明如此好奇。过了一会儿,他又转念想,当初若宰相看中郭学明,或许他会遗憾,但也不至于特别介意,可眼下,若楚风雅忽然看中郭学明……他真是哭都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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