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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会结束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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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驾照的当天,老爹让人陪我选车,卡罗拉车头有点短,轩逸窄了点,福克斯太大众。我不耐烦起来,天气热,四S店厅大冷气效果一般。我闲闲地和来人说,“为什么我只能在十几万的车里选,那天我看见谭明开部马六。”自家嫡亲的独生女儿比不上外头的女人?来人不动声色,“周小姐,你刚拿驾照,车太大不易掌控,等熟了再换部大的。”话说得委婉,态度不卑不亢,也算得体了。我冷笑一声,我爹的原话拿脚趾头想也能猜到,“小丫头没事做,弄个东西给她玩,免得成天和帮小阿飞混在一起。”他年纪大了,把染发的戴耳环的男人统统称之为小阿飞。他呢,大年初一关在书房半天,妈拿通话记录给我看,嘿,五小时不停通话,从三十年前初恋情人到不同阶段出现的美女,共有几十人之多。他倒是多情种子。
不要以为他外头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不是不想,当年他已经付诸行动,妈突然发现家里所有存折统统不见,只有张卡上还剩三千元,刚够两个月一次的电费。那时妈还没学会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动声色,想想也是,一个家庭妇女,哪里会对付商场上混了十几年的老油子。这仗打得惊天动地,连才七八岁的我也知道爹爹不要妈妈和我了,他要和外头的女人生孩子。爹放出话来,桥桥跟我,给你五十万生活费。妈瘦了很多,脖子起皱褶,听完说,“女儿跟我,他反正还会有。”大概哭多了,眼皮虽然肿,但没有泪,话也说得干干的。
我的身价涨到一百万,嘿,连套房子都比我贵。不过算了,他连生蛋的鸡都想丢。
幸好哗啦啦大厦将倾,老爹投资失败,本要给他生儿育女的女人,带着所有手头现金跑掉了。老爹灰溜溜地要回家,继续和妈柴米油盐,妈哼一声说,“从前一起捱过穷,我也不怕再捱。不过从今以后,所有账户统统由我保管。”那天我从学校回家,爹坐在厅里看电视,妈在厨房做菜,非常的和谐,好像根本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不过只好用捱来形容下面的日子,房子当然卖掉,我们三个住在小旅馆的地下室,白天黑夜开着日光灯,否则伸手不见五指。水果?有西红柿吃我已经开心到笑了。
爹派来的人,可能觉得周大小姐非常难侍候,嘴边挂个微笑,眼角纹丝不动,“这些车都很适合年轻女孩子开。”我赌气非要买大车,他打电话请示,最后“明白”了。打工不容易,老板脸色要看,连他女儿也不能得罪,更可能最不可以得罪的人是老板新欢。我漠然地站在场地上,日头太烈,汗哔哔啪啪掉下来。学开车也是爹的建议,不过算过了段快活日子,除师傅外没人知道我是谁的女儿,个个把我当邻居小妹,我尤其和许诺、小安说得来。许诺是美少女,小家碧玉,有种天真的态度。我们在苏州观山训练时,她开始了一段恋爱,晚上的乐趣就是和男朋友沈默漫步到附近的超市,再走回来。小安问我,“他俩会成功么?”我正在看电视,鬼片,女儿是来讨债的前世情人,不假思索地答她,“不管会不会,高兴过就算了。”小安擦着头发,笑,“周桥你真可爱,像七老八十。”其实我也没经历过什么,爹是有能力的男人,我们捱了一年又回大房子。爹很客气地对待妈,我偶尔拿话村他,“爹,幸好你前世没什么情人,所以只得我一个女儿。来世就惨了,讨债鬼几十个。”他呵呵笑,因为独生女儿,放肆点也无妨。妈的条件之一是,不准再有孩子。
我开着湖水绿的天籁去找许诺,胡子衿,就是老爹派来的人,坐副驾位,指点我打与回方向。“其实日系不如德系安全。”他说。“反正最后都是淘汰,不如选漂亮点的。”我开得很慢,匆匆回他一句。生命最宝贵,我不会拿自己开玩笑。他笑,“现在的孩子。”
到许家楼下,我打电话上去,一会许诺欢呼着奔下来,把胡子衿挤到后排。
“沈默呢?”
“上班。”
小安去了亲戚家度假。
我们三个沿着环城路兜风,树是碧的,水是清的,也算良辰美景了。
许诺说起沈默,眉间眼底十分愉悦,又担心开学后隔在两地。她父母已从开始的强烈反对到现在爱屋及乌,女生外向,某个阶段我们会以父母为祝员外。妈亦如是,十八九岁时书都不读了,一哭二闹三上吊,要嫁给猥琐的投机者-爹。估计外公连杀女的心都起了,难怪二十年不相往来。
很可爱的小朋友。
胡子衿送我到家后说,不知说许诺还是我。
“怎么样?”爹问。
“不错,内饰漂亮,提速轻巧。”我答。
“我说胡子衿。”他一付别跟我装的样子。
不记得,没感觉,固然人生在世,无不需仰人鼻息,可我是骄纵的周大小姐,未必要苟同老爹的品味。换言之,我看不上在爹手下打工的男人。
爹笑,“你啊-”
是,貌仅中姿,才不过升斗,不过有个有点钱的爹。
我太知道自己,所以不敢委屈别人。
不知道胡子衿明不明白爹的用意,他天天会陪我遛车一小时。我们没什么话,纯属练习,静到冷气嘶嘶声特别响。我顺手扭开收音机,103.7兆赫,音乐频道,非常在路上的感觉。有次聊起开学,我才知道他毕业于上交大。
“浪费。”我喃喃道。
不知说他在我爹手下做事是人才浪费,还是这样的人才来陪我是浪费,我在三流大学读三流专业。
“是,我要开车去学校。”我口齿清楚重复一遍。
“你坐飞机去,我叫人帮你开去广东。”爹的眼神估计和当年的外公差不多了,深恨何以会生出不省事的女儿来。不过欠债的从来犟不过债主,爹最后答应了,“一千六百公里,”他一赞三叹,“我叫胡子衿陪你。”我想要的是独自开车。不过每人都要让一步,是吧?我点头。
出发那天大晴天,我们早上五点出发,过苏州时天色渐渐透明,有点日头的影子。到嘉兴时天已大亮,我拉下遮阳板,脚踩在油门上已经是种习惯。金华、衢州,入江西温梨高速,上饶、鹰潭,从南昌转粤赣高速。胡子衿中午说过,累了他替手,我摇头。五点时离赣州还有一百公里,他又说,“赣州算附近大一点的地方,不如找酒店住一晚。”太阳挂在林梢,像农家鸭蛋黄,路上空荡荡的只有我们一部车。我又摇头,他笑,“本以为大小姐一时起念,没想到是实力派。”我有点累,但咬牙支撑着,我想试试到底我能走多远。
收音机里很热闹,猜谜。打电话去答对一题有一百元,电台DJ出了谜面,“心在门里不出来。”打一字。我嗤的一声,“送钱啊,这不是闷字,白痴才猜不到。”呃,门,闭,闪,闯,闰,……到第十八个电话时,我已经笑到抽了,原有的一点困意飞到天边。胡子衿说,“我明白了,这些人存心玩DJ来着,他们约好的。”听着DJ困惑的声音,“这题目很简单的嘛。”不是不像被耍了,我眼角迸出泪花来。
晚上十一点到小金口,我长长吁口气,可以看见往广州的公里数了。
“是不是很有成就感?”胡子衿问。
“是。”
一天聊下来,我们仿佛说尽所有话题,或许可以做朋友。
爹和妈一年也不会说这么多话!
北二环,环城高速,三元里,我将车泊入酒店的停车位,突然趴在方向盘上笑了。
我真的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也许我的勇气还在,并没有飞走。
我从来没有提过,然而我永远忘不了。
我回家,阿姨开门,“桥桥,你妈把自己关在房里,你去叫她吃晚饭吧。”我敲门,开了。妈把我搂在怀里,呆呆地说,“桥桥,你爹不要我们了,不如我们一起去死吧。”死?我那时八岁,已经知道这个字的意思,爷爷不就是死后化作了灰?可我才八岁,养的蚕还没结茧,种的茄子还没开花。我挣扎,尖叫,“不,我不要死!”妈妈嚎啕大哭,“桥桥!”从那以后,我开始害怕黄昏,可是梦里又有多少次回到那个黄昏,伴着妈平平的声音,“我们一起去死吧。”
呵,如果死了,我的故事岂不是要结束了。
胡子衿温柔地拍着我的背,“想哭就哭吧。”
我抬头,莞尔一笑,“谁说我哭了,我在流口水。”
他愣了下,也笑,“好。”
好的故事总有一个好的结尾,我只希望我的可以不结束,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