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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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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离宫城并不远,景麟离了一间酒楼,还未到府上就得了人通传,说皇后召见。景麟出府着的是常服,为着进宫的缘故,又回后堂更了全套朝服,这才随着昭明宫派来的内监动身。
一路疾行,景麟内心略有些疑惑,往常沈皇后也不是没有召过他入宫,但鲜有这般着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沈皇后的身子又不爽利。思及此处,他也无心再寒暄什么,随着那内监的脚步,飞快地往昭明宫去了。
沈皇后传了人去宣太子后,就颇有些不安定,专为太子准备的参汤点心沈皇后催了又催,昭明宫小厨房反复温了几次,这时正摆在案上待沈皇后检视。
因昨日服了安神汤的缘故,沈皇后一夜好睡,起得就早些。她本欲和太子一起用早膳,谁知派出去通传的内监迟迟未归,沈皇后焦躁地一连往外面看了好几次,脸色也不好看了许多。子衿在一旁瞧见了,也不敢多话,只得缓缓劝道:“娘娘身子才好些,不好误了早膳。娘娘何妨先进一点,太子殿下这个时候说不定还未从前头下朝回来,令内监多等一会儿也是常有的事。”
“父亲那里早就传了话进来,说麟儿前些日子又称病不朝。派去的太医又只会开太平方子,都是一群废物!自麟儿开府出宫,本宫倒是愈来愈管不得他了,竟也由得他这般胡闹,这怎么成!”沈皇后的护甲在手炉边缘神经质地敲出杂乱的声响,目光逡巡不定,只一味朝着殿门张望。
虽远观还是端坐凤位的宫装丽人,但厚重的脂粉难掩沈皇后青白的面色,平日里高耸的发髻今日似乎也有些倾斜,插在上面的点翠凤凰随着沈皇后不断加重的语气不断晃动,仿佛也受了惊一般。
沈皇后这副装扮,若是放在年方二八的少女身上,倒也称得上是娇憨慵懒。可沈皇后身为一国之母,却如此失态,即使是私下里,也实在有些失仪。子衿子佩只能早早地把殿中其他侍候的人都遣了出去,只剩她们两个,小心翼翼地跟在沈皇后身边服侍。
“娘娘,您发髻松了,奴婢帮您再挽挽。”子衿扶着沈皇后坐在妆台前,为沈皇后重新梳了高髻。她朝着镜里映出的影子指了一指,笑道:“娘娘瞧,现下这样就更精神了。”
面上笑着,子衿却在心底暗暗地叹气,娘娘的头风是生太子那年因受了风落下的病根,年年冬天都要发作。从前的时候只是有些躁狂,然而今年……自那日皇上和娘娘不欢而散,娘娘的病就愈演愈烈,自己私底下瞧着竟像是失心疯的症状。可现下正是过年,又逢万岁的万寿节大礼,也无法可想,唯有备着白太医给的安神汤的方子,时时防着罢了。
沈皇后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忽然平静了下来,脸上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子衿看沈皇后不说话,也不敢出声,只侍立在沈皇后背后,正要为她插上发钗,却见沈皇后伸手从妆奁中取出了一枝莲花木簪,拿在手中摩挲了片刻,才将它递到子衿手里,语气平静地指了指,
“给本宫换这根簪。”
子衿知道这根簪子,料子用的是黄花梨木,上面刻的莲花也算是精致,原本是穆家给沈氏的聘礼之一,算得上是永熙帝与沈皇后的定情信物。只是那时穆家不过是前朝的将军,这根木簪放在那时算是上品,如今在宫里实在算不得什么。就看沈皇后妆奁里,最素的首饰哪件不是嵌了满满的珠玉?一根刻了些花纹的木簪,着实粗陋了些。
“娘娘,这……是不是太素淡了些?”子衿有些为难地捧着那根簪,在沈皇后的髻上比来比去,竟不知如何下手是好。
“他当年就喜欢本宫素淡的样子,只要他心里还有本宫,本宫的麟儿就会无事。毕竟,麟儿才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是他的嫡长子。”沈皇后端坐在镜台前,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抬手做了个托腮的动作,姿容甚是娴雅,仿佛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名门闺秀。
“娘娘,虽说太子与您母子情深,若只戴这一支簪,未免也太素净了。奴婢给您插上这个,再戴上去年您过寿时太子进上来那个步摇冠,您看如何?”见沈皇后点了头,子衿也不敢再迟疑,只能将这根簪尽量插在了不显眼的地方,又将一顶金丝绕成的八宝莲花步摇冠固定在上头,把那根莲花木簪藏得深了些。
子佩在外间听到里头的动静,心下觉得不好,怕沈皇后见太子时再犯心病,忙叫了机灵的宫女去,将白太医留下的安神汤煮了一碗。
这安神汤白敬巳嘱咐过喝后虽可使人恢复神志清明,却不是长久之计,子佩此时却也顾不得了,等到汤药温好了,便端进去,请沈皇后服下去。沈皇后只当是平时常用的那几味药,从托盘上端了起来,随口问了子佩一句:
“怎么这时候就进上来?”
子佩吓出一身冷汗,连忙福下去藏了脸。皇后问话不能不答,子佩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鼓足勇气答道:“奴婢是怕待会儿太子殿下来了,娘娘与殿下谈话,恐误了喝药的时辰,故现在就给娘娘奉上来了。”
“嗯。”沈皇后不疑有他,把将那碗安神汤饮尽了,教子佩收拾了去。
子衿知道那药不可多用,这当下却哪有工夫和子佩多说?只能瞪了她一眼了事,吓得子佩捧着托盘急走几步,逃一样地出去了。
“娘娘。”
赵青从殿外进来,还带着外头的寒气,俯身道,
“太子殿下到。”
“快叫麟儿进来。”
沈皇后脸上立刻带了喜色,看着景麟大步走进来,还没等他行完全礼,就抬手道一声“免了”,叫他坐下来,笑着问道:“麟儿看着怎么瘦了些?子衿,快去取些小厨房新制的松子桂花糕。”沈皇后指了指子衿端来的点心,满怀慈爱地瞧着景麟,亲手给他除去了外头披着的大氅,“记得你在宫里的时候最爱吃,快尝尝。”
景麟幼时嗜甜,还曾经贪吃案上的酥糖而不慎碰碎了一架御赐的琉璃桌屏。永熙帝自然不在意这等小事,沈皇后却罚他面壁思过,说为人君者,不可耽迷于口腹之欲。如今他身居宫外,每每入宫,沈皇后都会备了点心给他,他却再没了小时候那般嗜好甜食,依言拿了一块,也不过是为了安沈皇后的心。
他抬头看了看沈皇后,注意到她身量清减了些,脸上的脂粉也比往日重了几分,想是冬天头风又犯了,加上今年恰逢万寿节,身为皇后,不劳力也总要劳心的。
万寿节……
景麟想起了礼部的折子,低下头掩饰般地喝了一口茶,不想拿这些糟污事再惹沈皇后心烦。
“母后今儿可算把儿子献的步摇冠戴出来了,不然儿子心里头还一直打鼓,是不是这个寿礼献的不合母后的心意。”
他说了两句闲话,果然见沈皇后的笑意更深了,步摇冠的流苏在沈皇后耳边轻轻摇晃,烁出亮眼的珠光。
沈皇后听到儿子的恭维,心情很好地抬手,本想扶一扶头顶的八宝冠,突地碰到了那根莲花木簪,这才想起叫景麟来是为了什么,连忙正了色,向景麟道:“母后都这个年纪了,还哪来的什么好看不好看,总归是你的一份心意就够了。麟儿,母后这次宣你进宫,是想要问问你,你父皇的万寿礼你准备得如何了。今年可是整寿,全天下都看着,你身为太子,可不能出差错。”
景麟听到寿礼二字心里就不大舒坦,转眼望向窗外。
隔着窗栅,一群宫人正忙碌着用红绸裹上栏杆,再挂上明黄的灯笼,直待万寿节夜里明晃晃地点起来。
本来不说是天子万寿,就是寻常百姓家逢五逢十的生辰也要好好装饰一番的,挂些绸子在帝王家根本算不得什么。可是景麟看着这红色,却觉得格外的刺眼,他想到了史书中“”一女之饰,动辄千金”的上元舞,想到了那日从妙云山归来时遇到的失了家园的平民,想到了在凤瑶池听到的官员言行。“普天同庆,惠泽万民”,难道为人君者就是这样,片语成旨,任凭臣下揣摩甚至曲解?若说这就是所谓的帝王心术,未免令人心寒了吧。
“父皇前头就下了旨说要简朴些,连园子也不修了,儿子这边总不好带头抗旨。”景麟语气有些淡,放下了手里的松子桂花糕。他想着沈皇后身在后宫,他也少来,这些事不曾和沈皇后说过,说得太生硬,恐伤了母亲的心。便又好声好气地想解释两句。
“母后……”
他还没来得及多说,沈皇后见景麟这副散漫的模样,两道柳眉立时蹙了起来,声音也提高了:“听国公府传进话来,说你又有日子没去早朝了。母后知道你有的时候不想出头,原也想着你是太子,那个位置争不争都是你的,但你也得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连母后都知道外头风向变了,你现在还拿不出个章程来,到时候在仪典上,你就不怕落个不孝的名声吗?你越发大了,和远鎏那孩子走的近些,母后本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凌王府总是站在你这边,但你不能跟着他一块儿胡闹啊!母后可听说了,你……”
“母后,儿子知道您要说什么。”景麟知道沈皇后因着他去青楼的事心里不快,可他往日和远鎏胡闹的事情多了,沈皇后也只是一笑了之,这次连永熙帝都轻轻放下,沈皇后如此纠缠,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窗外的宫人挂好了栏杆上的红绸,又去装点假山,鲜红的颜色竟刺得景麟睁不开眼。他心里也有气,索性离座跪下,低着头说道:“儿子是没去朝会,儿子也的确去了青楼,可是无论是大承律还是父皇的明旨,都没有说过东宫不可踏足烟花之地,况且——”
景麟想说烟花之地也自有用处,何况自己并不是真的去寻欢作乐的,但想了想毕竟宫中人多口杂,若是让父皇知道凤瑶池背后是凌王和太傅府上,麻烦可比自己去青楼大得多。
——毕竟年少风流是一回事,结党营私是另一回事。
景麟对着沈皇后一个头叩了下去,缓缓道:“母后要是觉得儿子做得不妥,儿子回去就写请罪折子。”
沈皇后气得发抖,她本意只是轻轻提点一下太子,今日传太子进宫的重点还是在寿礼上。她是簪缨之族出身,自幼也熟读史书,知道随着太子年纪越长就越容易引起天子的猜忌,所以平日里对太子的种种胡闹也就默许了,毕竟景麟于大事上从未出格,身边还有人提点着,以为他早该懂事,谁知道今天听到这么一堆混帐话。
“你这么多年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身为东宫太子,国之储君,你整日都在做些什么!你,你,你真的以为那个位子以后一定是你的吗!”
此话一出,殿中侍立的宫人都骤然变了脸色,沈皇后气得不住喘息,胸口上下起伏。她指着跪在下头的景麟,咬着牙:“你……”
“母后息怒。”沈皇后气成这样,景麟有什么话也不能再说了。他低声道,“那个位子儿子从来就没想争过,也不是儿子自己要来的。但儿子虽然行事荒唐了些,但也知道史家笔下废太子的下场,母后放心。”
沈皇后向后一靠,不住地顺着气,额角的青筋都在抽痛,无数个荒唐的念头此起彼伏地冒出来。她盯着景麟,硬撑着说道:“你知道这个就好。你要记着,你父皇可不光你一个儿子。万寿节将近了,你眼下准备怕是也来不及,本宫回头让父亲帮你寻觅两件东西,你回去让华氏给太尉那边递个消息,纵使寿礼上不能出彩,也不能出大的纰漏,你若是被别的什么人比了下去,你让母后在这后宫里,还如何自处?”
景麟抬起头还想说些什么,但见沈皇后面色潮红,手也不住地颤抖,知道自己失态了。沈皇后这几年的头风越来越重了,若再气下去出了什么问题可就麻烦了。现下沈皇后的身体才是第一位的,前朝的事,有他担着也就是了。
景麟软了神色,向沈皇后恳切道:“儿子知错了,母后保重身子要紧,千万不要伤了身子。外头的事情儿子有章程的,眼下若是在让外戚出面难免要闹个人仰马翻,传出来更不好听。毕竟父皇明面上的旨意在这。”
沈皇后见景麟这几句话说得在理,加上头疼欲裂,也实在无心与他再多说什么,只疲惫地点了点头,道:“你自己知道就好,去罢。”
“儿子先告退了,母后好生休养。”
景麟应了,又叫过子衿来,问了沈皇后的近况。子衿只答最近天冷受了风,太医说缓几日就大安了。景麟略有些不放心,问了太医的名字,又再三叮嘱,方往宫门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