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尾十七

32、第三十二章

　　后宫之事于前朝来说不过是深潭微澜，眼下这天下最大的事情可是永熙帝的万寿节。皇上“普天同庆，惠泽万民”的八字圣旨一出，简直成了大承朝上下官员的噩梦。各地的官员倒还好说，不论是翻农田还是刨运河，好歹都鼓捣出了一两样绝对不是金玉的“从简“的寿礼，浩浩荡荡地运往了京城，只待给自家主子长些脸面。而往日里风光的京官重臣可就难办了，为寿礼简直花尽了心思，既不能奢靡，又得体现自己至诚的心思，可谓是各出法宝：要么四处寻觅前朝大师的丹青墨宝，要么就放下身段去寻访心思技巧的手艺人，看看能不能制作出什么得圣心的机巧玩意。

　　如此折腾了一通，好不容易人人都有所得，全都卯足了劲等着万寿节当天献上去，用自己的“两袖清风一身正气”博一博天子青眼，谁知宫里突然传出了消息，礼部从江南采购了大批的绸缎与牡丹，已在寒冬里抵达京城，另有小道消息说，有人见过礼部的小吏在外头被人看见进了几家大的珠宝铺子。

　　“难道，皇上不过是欲擒故纵？早知如此，当初何必又费那些心思。”

　　“毕竟是整寿，虽说都驳了清晏园的折子，难道真能轻减了不成？若早几天听着礼部的消息，下官何至于……“

　　“嘘！擅自揣测皇上的心意，若让旁人听见了……”

　　说话的那人被身边穿二品朝服的大人一拍，缩了缩脖子不吭声了。天气实在寒冷，那人把手揣在宽大的袖口里，眼睛还是忍不住左瞄右瞥，突地发现了什么，又往二品大人身边凑了凑。

　　“赵大人您瞧，那边不是邵相的轿子？莫非……这事连那位都惊动了？”

　　身为左相、太子太傅、开府仪同三司的邵之忌当年本欲告老，可连上三个折子都被永熙帝驳了，还加赐了皇城行轿的特权。自那之后他便不在以左相自居，几乎从不临朝，只在三节入宫为皇子讲学。不过自从太子参政之后，这位昔日大儒的身影便在朝中罕见，不过世人皆知他的独子与太子和凌王世子同出同入，有心人不免猜想这是邵之忌早早站队的证明。只是永熙帝正当盛年，这种猜想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轿子“咔哒”一声落了地，群臣刚想凑过去探探这位老大人的口风，却见张德全带着两个小太监，捧着毛皮斗篷和手炉快步来到轿子跟前，小心翼翼的将邵之忌迎进了宫门，群臣连老大人的正脸都没能见着。临了张德全对着等待上朝的群臣略欠了身子，笑道：“各位大人稍待，皇上有旨，单独召见左相大人。”

　　这一稍待，可就待了有足足大半个时辰。武将们倒还好，不过是搓着手心底骂两句娘，回忆着昔日在雪窝子里蹲着的冷劲儿，眼下这风像也算不得什么了；文官们可就惨了，挨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冻了个透心凉，聚在一块儿怨声载道。

　　“听说礼部的陈尚书前些日子就被冻出了风寒，眼下还称病呢，据说都赐了太医下去了，谁知道咱们今儿也赶上了一回。”

　　“罢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受着吧。”

　　毕竟是皇上的旨，众臣再抱怨还是得抖抖索索地等着，好几个这会儿鼻子都抽起来了。

　　“送左相大人出宫——”

　　也不知道是等了多久，张德全扶着邵太傅的身影和着小太监的尖嗓子从泰宁殿那边过来了。众臣都抻长了脖子，只见张德全身后那两个小太监手里捧的换成了锦盒，想必是永熙帝又赏下了什么。张德全亲手把邵太傅送上了暖轿，靠在轿门处说了几句话，这才回了身。他甫一对上大臣们的目光，立时笑道：“诸位大人，奴才这便要回宫向万岁复命了，想必万岁很快就要召见各位大人们入朝，还望诸位大人再忍耐几分。”

　　文官群中有人不屑地嘀咕了一声“狐假虎威”，张德全还是笑吟吟的，权当是没听见。他侍候在永熙帝身边也有快二十年了，自命清高的文人见得多，心里对他们也颇有几分看不上。他身为永熙帝身边内监总管，自有大臣同他亲善，此时谢绍安已踏前一步，拱手道：“同为陛下臣子，我等自然静待皇上吩咐。”

　　谢绍安一出声，人群里的嘀咕就没了。张德全笑笑，向谢绍安点了点头，算是承了他的好意，转身回去了。

　　”圣上果然是尊师重道啊，就是凌王爷怕也没这么大礼遇。相爷，您瞧这圣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一位身材粗短的文官往谢绍安身边凑了凑，缩着手有几分谄媚地问道。

　　谢绍安朝服外裹着件滚银边的黑狐披风，这还是去年除夕宫宴上永熙帝赏下的衣裳。本来这等寻常朝议他是不打算穿得这么郑重的，不过早上站了这么久，他倒是有些庆幸清早老妻硬是给他披了这件披风，站在一众瑟缩发抖的百官中，他倒是鹤立鸡群一般地从容不迫。从邵府的轿子出现在宫门前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就一直盯着邵之忌的方向，直到那顶轿子慢悠悠地离开宫门，群臣的窃窃私语声渐盛，方才转过身来。

　　“揣测帝心是死罪，上意如何，等旨意就是了，候着听宣吧。”谢绍安只这么说了一句便闭了嘴，那文官讪讪地退开了。然而谢绍安面上虽波澜不惊，心下却想到昨夜自己送上邵府的那张帖子。

　　“太平也，且欢娱，不惜金樽频倒。”

　　谢绍安知道眼下并不太平，大承从前朝手里接过烂摊子也不过是数十年的光景，如今天下初定，还是要休养生息为上。发到边境的赏赐刚被劫掠，消息就上了他的案头，可是永熙帝是马上得的天下，自己已经是文臣之首，若是在去染指兵权——那可真是觉得自己活得长了，也只能按下不表。礼部那帮糊涂鬼上的折子自己也清楚得很，本打算让他们上书触了永熙帝的逆鳞被驳回就罢了，谁知道出了那档子事情。

　　不都说我是硕鼠吗，呵，这等沽名钓誉的事情我硕鼠怎么会做呢，真龙能容得下偶尔偷吃的硕鼠，可不见得能容得下——不用帖子去激一下，这天寒地冻的邵老头还真不见得能出门呢。不管上面那位是不是真的想欢娱，自己管着六部几百口子人，可真没心思陪着闹，东宫虽然已到了参政的年纪，却也是个不省心的，若是这叫做大承的“粮仓”没了，自己这“硕鼠”又能去那里容身呢？

　　谢绍安微微一笑，手往披风里又揣了揣。

　　又等了片刻，宫门终于再次打开，冻得瑟缩的群臣整了整衣襟，列队鱼贯而入，可步伐看上去总有那么一两分凌乱。

　　按照常理，永熙帝此时应该端坐龙位之上，待群臣叩首山呼万岁后再听群臣奏议。然而当众臣跟在谢绍安和华钧后头走进大殿的时候，却发现永熙帝在丹陛之下负手而立，仰头望着大殿上的匾额。旁边的一列内监也肃手立着，并无平日里唱礼之声。

　　人群里微微起了一阵骚动，然而很快就止息了。谢绍安和华钧两人在官场中也算是历经沉浮，相互对视了一眼，二人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了长陛下，待漆红的殿门缓缓关上，便心照不宣地带头叩首，颂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见他二人跪了，后面的臣子们也来不及多想，插烛般一个个跪下，和着声音唱颂吾皇圣安。只是或许是在外面冻得太久，今日群臣的山呼之声听起来总有那么几分有气无力似的，仿佛连尾音都比往日长了些。唱颂声比，也不见永熙帝叫起，大殿上随即陷入了一片沉重的静默。

　　谢绍安低着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余光瞥见华钧也和他一般伏着。永熙帝一直不发话，谢绍安心里却并不怎么惶恐，甚至还有余裕想：以华钧那老迈的身子，也不知道能在地上跪多久。

　　他二人尚且如此，后头跪着的大臣们更是半丝声音都不敢出。人群里跪着的有几位是年老的耆旧，往常以永熙帝爱老惜贫的性子还要赐座的，不过今天也不知永熙帝是哪里来的雷霆脾气，怕是此刻气得狠了，也想不到这里。

　　谢绍安跪得腿都有些麻了，龙位之上方响起永熙帝的声音，听上去冷冷的：

　　“今儿朕不让你们在外等了不到一个时辰，朕估计着明儿就能收到好几封告病的折子。前几天礼部的陈卿不过在朕的偏殿里候了三个时辰，瞧瞧，直接给朕告了一旬的假。”

　　永熙帝并没有叫起，而是掷下了一封硬皮奏折。

　　“各位爱卿，都是清贵的文人，都是大承的栋梁，只能在暖房里拥裘围炉，见不得一点风雪。朕哪敢让你们受了风寒？”

　　永熙帝这话说得就重了，不及话音落地，下面的群臣早已纷纷请罪，口称“惶恐”，叩头不迭。

　　永熙帝回身往龙椅上一坐，眼睛扫也不扫那些人，只冷哼一声道：

　　“朕瞧你们半点也不惶恐，你们哪个府上不是婢妾成群，冬日里更是坐着暖轿，捧着手炉，又何尝知道万民的疾苦？朕是莽夫出身，不懂得你们文人的这些奇巧心思，不过有一点朕倒是明白得很。”永熙帝笑了一声，那笑里一点温度都没有，“众卿觉得朕‘普天同庆，惠泽万民’的旨意是沽名钓誉，是觉得‘礼不下庶人’，还是觉得朕真的能‘刑不上大夫’？”

　　这句话一出，几乎便是诛心了。连谢绍安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暗自琢磨，邵老头这是和陛下说了些什么，礼部的奏议虽然不妥，但是毕竟也算是依照旧礼而行，按他对皇上的了解，觉得皇上申斥几句也就罢了，怎么这会儿连百官一起牵扯上了？

　　他正想着，永熙帝的火也算是发了个差不多，也无心再听什么奏对了，草草挥了挥手，便拂袖而去。张德全随侍在永熙帝身后，大殿里只余了几个噤若寒蝉的二等内监，引着挨了一顿无名火的众臣出宫。

　　“我说了什么！哎呀，我早说了……”礼部尚书告病，礼部只有“拗相公”王侍郎一个人来上朝，一出了大殿，便焦急万分地唠叨起来。他身边相熟的官员连忙扯了他一把，把他拽到一边去，嘘了他一声。

　　因着今日永熙帝的脾气，谢绍安心里怀着疑惑，一路上都在沉吟。出到宫门，谢府车驾和华府车驾站在最前面，正好碰了个照面。

　　“谢相。”

　　“华大人。”

　　方才上朝前那点默契此刻全都烟消云散，两人皮笑肉不笑地对视了一眼，各自上了自家的马车。

　　辘辘声里，谢绍安还在琢磨，随着永熙帝年纪见长，似乎气性也跟着增长许多。按说这点小事不至于让皇上在朝议时发这么大火，许是还有其他的事发生，他却不知道的？

　　思及此处，谢绍安微微闭了目沉思，想着回去了还要再遣人去打听打听。临近万寿节的时候，外面也就罢了，京里是绝不能出乱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