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殇》泡泡雪儿

5、第 5 章

　　（五）
　　几天前刚刚从车轮下救出来的男人，现在居然又撞上自己的车子。愣了一下之后，真宏难以遏制地火大起来。
　　“怎么又是你！不是跟你说过没戴眼镜的话就不要乱跑吗？你到底要撞车撞几次啊？”
　　居然两次都是这个人！真宏难以置信地撑住额头。这也太巧合了吧！
　　年轻的男人只是沉默。
　　结果，真宏强行将他拉到医院，逼着他做完所有检查，确认没有受内伤、也没有哪里有淤血之后，用力地盯住他的眼睛。
　　“拜托你快去配副眼镜吧，我可不想再碰见你第三次了！”
　　真宏这样对年轻男人说着，拿出了车钥匙。这小子运气也真好，被那样撞了一下居然什么事情都没有。
　　“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男子犹疑了一下回答。
　　“京都。”
　　真宏吓了一跳。“什么？你是说老家吧，我是问你在东京的住处。”
　　“没有……今天被老板赶出来。”
　　真宏无言地看着年轻男子。身上穿着侍应生的服装，但手上并没有行李。
　　从京都来这里找工作的男孩子吗？
　　“上次，谢谢了。今天也是。”
　　年轻男子微微地向真宏欠了欠身，然后就转过身去。
　　又要像上次那样走掉吗？
　　“等一下！”
　　男子疑惑地回过头来看着真宏。
　　“你不是没有地方可去吗？要不要来我家？”

　　走进玄关，尽管之前已经对他打过预防针了，对方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的样子。
　　“这个……因为没时间整理的关系……”
　　真宏讪讪地解释着。因为家里实在已经乱得不像样子了。厨房里堆着还没清洗的碗碟，起居室里散着一地的衣服、杂志和碟片，还滚着喝干了的啤酒瓶。
　　男子迟疑地站在屋子中间，好像不知道要在哪里落脚似的。真宏已经飞快地从卧室里出来，将一套干净的睡衣和浴巾塞进他手里。
　　“先去洗澡。沐浴乳和香精都在架子上，你随便用。”
　　不由分说把男孩推进浴室后，真宏立刻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房间来。
　　“真是的……早知道这么乱就不带他回来了……”虽说单身汉的屋子乱一点也不可耻，可是看见对方那副吃惊的表情，怎么都让真宏有种丢脸的感觉。
　　飞快地把脏衣服和床单都扔进洗衣机，拖了地、擦拭了房间，再换上干净的床单被褥，真宏抹着额头对着闪闪发亮的房间满意地笑起来。
　　男人还没洗好的样子。想着下面要做什么的真宏，从架子上拿下红酒来。
　　“不管怎么说都是客人，就用这个招待好了……”
　　两个线条优雅的高脚杯，映射着艳丽的红酒，发出美丽的色彩。听见浴室里哗哗的水声，真宏坐在沙发上回想着。
　　说起来，今天这家伙比起第一次见面时，好像有点不同。
　　是哪里不同呢？——态度吧。第一次见面时，他好像浑身都是刺，高傲又冷漠；不在乎地说出不客气的言语，对明明是救了他的真宏，却说着“下次不要多管闲事”。脸长得很美，个性却是完全相反的差劲。
　　不过今天，以前那股戾气好像完全消失了。沉静但是很乖驯，还主动说了“谢谢”。邀请他到自己家来的时候，本以为他会厌恶地说“我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可是他只是犹豫了一下就答应。
　　是因为现在他无路可去的关系吗？
　　“我洗好了。”
　　想得入神的真宏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然后他睁大了眼睛。
　　……真美。
　　虽然用美丽来形容男人，对方是不会高兴的吧；可是真宏现在只能想到这个形容词。穿着略嫌宽大的白色睡衣，年轻男人用浴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动作像贵族般优雅。灯光下特别耀眼的淡金褐色头发，湿润地覆在脸上，让那张好像希腊雕像一样五官精致的脸散发出一丝官能的气息。敞着的胸膛并没像真宏以为的那样会很瘦弱，相反肌肉显得匀称而有力量。
　　“我的脸上有什么吗？”
　　听到对方这么问，真宏连忙回过神来地解释着。
　　“对不起，因为觉得你的脸实在很漂亮，忍不住多看了一会……”
　　完了！我在说什么鬼话？真宏后悔地看着对方的脸色，果然男人的眉头皱了起来。
　　“啊，抱歉！我并没别的意思！”
　　“没关系。我已经听习惯了。”年轻男人淡淡地说。“只是一张脸而已，有那么重要吗？我自己倒是很讨厌。”
　　呵。听到这句话的真宏倒有一点同感，忍不住微笑起来。
　　“说得也是，男人要那种东西，一点用也没有。”
　　进浴室拿出另一套睡衣，真宏指着倒好的红酒对男人说着。
　　“请用。还有冰箱里的饮料请随便拿，不要客气。”
　　走到浴室门口，真宏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回过头来。
　　“啊，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三木真宏。你呢？你的名字是什么？”
　　男人望着他，犹豫了一下，低声回答。
　　“……胜。浅泽胜。”

　　浴室里传出哗哗的水声。
　　走到房间的角落，从换下的衣服中拿出行动电话，拨出一串号码。
　　“是我。”
　　声音是和刚才完全不同的冰冷声线。
　　“……在他的家里。……很顺利，不用担心。你立刻在花街区附近找一套房子，那种学生住的单身公寓就好。我会再跟你联络。”
　　把行动电话放进口袋，远野胜打量着整个房间。
　　刚才被特意收拾过了吗，比第一眼看到的整齐了许多。房间布置得很简单，但处处透出生活的气息。书柜、酒柜和碟架，落地窗连着宽大的座台，可以看见外面的夜景。
　　男人脱下来的外套口袋中露出一卷纸页。远野胜小心地抽出来，在眼前展开，飞快地扫了几眼。嘴角渐渐露出冷冷的笑容。
　　果然开始行动了……
　　比想象中还要顺利。
　　原本以为会是个棘手的对象，没想到这么容易就相信了自己，甚至还主动领自己回家。只是说无处可去，这种程度就被同情了，而且还深信不疑。
　　没有一点戒心。这种也能叫精英刑警吗？
　　“还真是个滥好人哪……”
　　就像那时候一样，飞奔着自以为是地来救自己。似乎是根本不能丢下别人不管的类型。
　　不过，很可惜。自己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

　　“对不起，今天就请你将就一晚上。因为客厅的塌塌米坏了，我又没有多余的被褥，所以我们只能睡在一张床上了。”
　　听到真宏这样说的远野胜，表情明显僵了一下。虽然很快就恢复成没表情，不过真宏还是看了出来。
　　“如果你不习惯的话，那我到邻居家去好了。”
　　“不用了，这样就可以。”
　　从来没有和别人一起睡觉的经验，也难怪自己都没克制住脸色的变化。无论如何不能让对方现在就起疑心。这样想的远野胜先拉开被子躺了进去。
　　感觉到旁边的床垫往下陷落，然后是散发着热量的身体靠近身旁。远野胜背朝着对方忍耐着。
　　真宏看着年轻男子的背影。明明在微微地颤抖，嘴上仍然说没关系。真是一个不坦白的人呢。
　　“要不要这个？”
　　真宏靠在床头点燃一根烟，拿着另一根在远野胜的眼前晃动。
　　“恩。”
　　远野胜慢慢坐起身来，接过香烟，在真宏手上的打火机火苗上点着。
　　两个人无声地抽着烟。真宏专心地看着烟雾袅袅上升。
　　……没有问。
　　从刚才到现在，一个问题都没有问过自己。
　　是等着他主动说吗？还是已经习惯收留过路小猫而已。
　　“你……经常这样带人回家吗？”
　　黑发男人显得有点疑惑，然后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经常也算不上……有时候会吧。因为我的职业关系，常常会碰到无家可归的人。啊，还没有告诉你吧，我是一个警察。”
　　真宏侧头看着远野胜，并没在对方脸上发现意外的表情。
　　“不意外吗？”以前曾经也有被收留的人，听到他的职业时很不相信，说警察只会把人送进拘留所里过夜。
　　“不会。因为很像。”
　　“呃？”
　　“警察才喜欢多管闲事吧。”
　　真宏听了之后哈哈大笑。
　　“哈哈！是吗？你说的也没错呢！”
　　他的笑容，为什么会这么明亮呢？比远野胜所看过的任何一个笑脸都来得明亮。那是没有一点杂质的笑容，就是这种纯净感，让远野胜打心底里想要排斥。
　　“……都收留过怎样的人？”
　　“恩……离家出走的小孩啦、缩在街上的流浪艺人，还有未成年小偷什么的。”
　　“小偷？”
　　“没办法，生活所迫。”
　　“这不像是警察说出来的话吧。”
　　“警察也是人。”
　　廉价的同情心。边在心里冷笑，边若无其事地说着。
　　“那么，小偷先生们也睡过这张床了？”
　　真宏错愕了一下，摇了摇头。
　　“不，我都会让他们睡塌塌米……等一下，这么说起来，”他歪着脑袋想了想，“你还是第一个和我同床共枕的人呢。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很荣幸？”
　　笑眯眯地向远野胜靠近，果然看到对方僵硬地朝后仰着身子。真宏觉得有趣地笑了起来。
　　“我开玩笑的，别在意。”
　　这个人，似乎很怕别人靠近自己。就好像时刻伸着利爪保护自己的小兽，警惕着靠近它的每一个东西，害怕受到一点点的伤害。
　　这样的他，让自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而且，也是第一次收留被老板赶出来的服务生。在东京找工作很辛苦吧？”
　　“我不是来找工作的。”
　　“呃？”
　　“是来上学。”
　　“真的吗？”真宏睁大眼睛侧头看着远野胜。“念哪里？”
　　“东京大学，建筑系。”
　　“很厉害嘛！”真宏由衷地惊叹着，然后露出放松的表情，用手捂住额头。
　　“太好了，我还在想下一步要拿你怎么办；看来不用我操心了。现在是春假所以在打工吗？我还以为你是从老家来混东京的男孩子。”
　　“对不起。本来可以去住朋友那里……”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没关系，你就算住到开学也没问题。不过……”
　　真宏打量着远野胜的脸。远野胜屏住呼吸，维持着平静的表情。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的气质的确不像一般人呢。”
　　“……那是因为你迟钝吧。”远野胜转过脸去说着。
　　“喂，这样说恩人很过分呃！”嘴里说着过分，脸上却笑得很开朗；真宏把烟熄灭在烟缸里，拉起被子。
　　“那么睡觉吧！胜。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可以。”
　　“晚安罗。”
　　“……晚安。”
　　伸手拉灭了电灯，真宏背朝着远野胜躺了下来。
　　男人的热量就在自己背后。浑身的肌肉都在僵硬，远野胜缩着身体一动不动。
　　今晚大概要一夜无眠吧？
　　静静地躺了很久，听到背后均匀的呼吸声。确认对方已经睡熟的远野胜小心地转过身来，才愕然发现中间一大段床铺都是空着的。黑发男人只是睡在床沿边一点点的地方，把大半的床位都留给了自己。
　　看出来了吗？自己厌恶被人靠近这一点。远野胜皱了皱眉。
　　果然洞察力相当敏锐。
　　可是，即使看出来，有必要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做到这种地步吗？
　　不明白他的行动逻辑，不知道他这张好人的脸到底要维持到什么时候。
　　真想亲手把这张伪善的面具撕下来。
　　世界上哪有什么好人。没有什么人不是为了达到目的而生存。所谓的善良不过是拿来哄骗名利的假面具而已。
　　远野胜仔细凝视着眼前的背影。宽阔的背，窄而结实的腰部，修长的双腿。训练有素的身体。
　　现在想要杀这个男人的话，是易如反掌吧？
　　不过，远野胜并不打算这么做。所谓的游戏，是要双方都玩得长久，才能获得持续的快感。
　　很抱歉，你的噩梦就要开始了。三木真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