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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寒江残雪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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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参考音乐:古琴曲,秋江夜泊)
姑苏城。河岸边。
杨柳萧萧,却仍旧灯红酒绿。已然夜深,而在这么些现代都市来说,是没有黑夜可言的。色彩斑斓的霓虹灯光,早早就把月光与城市剥离开来,折射出都市的繁华。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如此美景,却是看不到了。唯有离岸较远的江心流水,依然如千万年前那般,静静地淌过,揉碎了一片又一片清冷的月华。
琴声。似有若无地,在平静的江面上荡漾开来。
江心。一盏渔火,慢慢地荡着。一叶孤舟,缓缓地漂着。
船上。一名女子盘膝而坐。长发黑如子夜,罗裙胜若昭雪,容颜清丽绝尘。
岸边迷离的都市灯光,和江上清雅的白衣女子,格格不入。她那脱俗的气质,还有置于膝上的古琴,暂且不说。更令人费解的是她的衣着打扮。
月光笼罩下的女子身穿白色广袖对襟罗纱襦裙,乌黑的长发有一部分随意地盘于脑后,有几束青丝或垂于胸前,或伏在背上。造型古朴纤长的青玉发簪轻巧的插于发髻上,给她凭空添了一丝灵气。
姑苏城……最后,还是要抹去那一抹古色古香了吗?
女子淡淡地扯了一下嘴角,纤细的手指又在古琴上随意地拨弄了一下。琴弦轻颤,清脆的琴音如天籁般散开。
“夜半钟声到客船。不知道这喧闹的地方,还能不能听到寒山寺的钟声呢。”她轻轻的开口,话语中带着一丝怅然和无奈。不远处的岸上,汽车轰鸣,游人喧闹,嘈杂不堪的声音在江心也能听见,月色下渺茫不见踪影的寒山寺,钟声大概是传不过来了吧。
更何况,现在已经没有敲钟人了吧。
想到这,她脸上又浮起一抹苦笑。
她的家族世代以制造乐器为生,古琴制造的技艺更是出类拔萃。只是,现在的人们更喜欢学习钢琴、小提琴一类的西方乐器,虽然学弹古筝之类的也不少,但是……中国如此多人,学会古乐器的人有几个?
九牛一毛,或许可以这么说吧。
于是,她的家族手艺没落了。但是她的父亲还是让唯一的女儿苦练琴技,希望能把家族唯一的古琴——海月清辉琴,一代一代的传下去。在家族的影响下,她成长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古风爱好者。周游天下,向各地的人展现古人抚琴的风采,是她的梦想。
现在,父母双亡,孑然一身。她没有犹豫,带着古琴和自己钟爱的玉笛,游遍中国的名山大川。如今她正好经过苏州,想起那首枫桥夜泊,唏嘘不已。
又看了一眼那繁华的河岸,她闭上眼,双手放到琴弦上。
恬静的琴音,随着流水向远方扩散开去,而她自己也沉浸在秋江夜泊的美妙境界中……
“咚——”
她蓦然睁眼。
钟声?寒山寺的钟声?
她迷惑地眯了眯水眸,向岸边望去。可是此刻,她的周围萦绕着淡淡的雾岚,河畔,却也看不清了。她只知道,岸边已经静寂下来,连灯光也黯淡了许多。
而远方。残月,静静的斜挂在山头。山头的古建筑,在云烟萦绕,月华笼罩下显得缥缈神秘。
那……是寒山寺吗?
这里……和刚才……好像不同了。
她站起来,仔细地观察着。
一波碧水,空灵见底,不似之前的浑浊不堪。天幕星辰满布,不像之前的稀疏黯淡。周围,好安静,仿佛刚才的喧闹,只是一场梦……
雾岚中,一盏渔火慢慢的靠近了。而随着它的接近,江雾,缓缓的散了……
二
千山鸟飞绝,万境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参考音乐:古琴曲,寒江残雪,庄周梦蝶)
他永远也忘不了,和她相遇的那一幕。
那晚他泛舟江上,饮酒赏月。江上弥漫着银纱般的雾,悠扬的琴声由远至近,撼动着他的心。
然而,远方的钟声响起,琴声很突兀地停了。
他剑眉轻蹙,缓缓地站起身。远处,一团若隐若现的火光向他飘来。
江雾。如一重重白色纱幕被掀开般散去了。
冷月下,薄雾中,渔船上。她缓缓地转过身来,看见了他,顿时朱唇微启,明眸惊疑。清风掠过,舞动了她乌黑的长发,飘逸的裙裳。她一袭白衣,在清冷的月华下,潋滟的水光中,纤尘不染,欺霜赛雪,如月宫仙女,洛水神仙。
那一刻,他和她相望无语。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看到了跨越千年的永恒。
破空之声,尖锐地划破了平静。在那永恒的刹那,她的左肩,被一支冷箭贯穿了。柔弱的身体,飘絮一般轻轻地坠下江去。
“翁锁戾,你去死吧!”岸上的黑衣人嚣张疯狂地叫着,一轮又一轮的箭雨向他飞驰而去。
他又惊又怒地睁大了双眼,但是却丝毫不慌张。生死间徘徊,他经历的太多了。只是……他不愿意,眼前的无辜女子为他死去。所以他毫不犹豫地跳下江,朝她落水的地方游去……
他在水中找到了昏迷的她,带着她潜到枫桥底下再浮出水面。前来暗杀的人还在江面上搜索,他只好背贴着桥,小心地把她抱在怀里。
还记得她的左肩已经被血染红,鲜红的血液不断地从伤口涌出,在水里缓缓散去,如红莲在黑夜中盛开那样妖异。
直到巡逻的衙差发现异常赶来,他们才逃脱了那次暗杀。
他向衙差借了匹马,抱她回自己府中。那是他第一次发现,女人的身体真的很轻盈,如同她们的生命一般的脆弱。
府中的下人对他带一个女人回来的行为感到很惊讶,但是工作仍然很利索。请大夫的请大夫,端水的端水,熬药的熬药。那个仙女般的女子,很快便好起来了。
她说她叫寒江雪,一个很清冷,也很合适她的名字。其他的,诸如身世籍贯住处父母,一概没有告诉他。孤身一人,只带着一琴一笛,别无他物。她的神秘,一如她的清雅,动人心魄。
她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便经常在庭院里抚琴吹笛。清迥幽奇的琴音,婉转悠扬的笛声,常常让府里每一个人驻足倾听,如痴如醉。而他闲散无事的时候,也会和她来一曲琴箫合奏,或者在她在树下吹笛时,他在一边舞他的长枪。春江花月夜,是他们最常合奏的曲目。那首曲子总会让他想起那个他们相遇的夜晚,静谧,幽美。
她经常弹庄周梦蝶,琴声时断时续。偶尔停下的时候,她古井无波的眼里,透着一丝怅然若失。每当那个时候,他都不由自主地为她的忧伤蹙眉。
庄周梦蝶,是人梦成蝶,还是蝶梦成人?有一刻他在想,如果这只是一场蝴蝶的梦,他宁愿永远都不要醒来。
三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参考音乐:古琴曲or横笛曲,关山月;古琴曲,秋塞吟)
翁锁戾。他的名字,很霸道,很冷酷。人传他是君王麾下最英勇善战的将军,名震四方。敌国称他为戾将军,因为战场上的他,杀气慑人,如暴戾的凶兽——他名字里的“锁”,几乎可以忽略。
还是人传,他唯一的“锁”,是他的未婚妻子,丞相的女儿。他们的婚事,是锁戾的父亲的遗命。古代尊崇孝道,锁戾对他的父亲,是极其恭顺的,所以对他的未婚妻也是极好。
只是人传。
在她看来,这名救了她的男子,却不是这样的。
他不暴戾,起码在她面前,他从来都是温和如水。只是他偶尔会眉头深锁,沉默不语,立在她身旁,安静地听琴。
他的未婚妻子,她在他府中的日子里,一直没有机会见面,也没有听他提起过。
她第一次听到他吹箫的时候,很是惊讶于他在箫上的造诣。时而清扬飘逸如行云,时而悠长深沉若流水。
他的枪法很好,常常手握蓝缨涯角枪,在梧桐树下,一套套枪法挥洒自如,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她在一边吹笛,竟然也被他的节奏带动着,吹出一段又一段奇妙莫名的曲子。
她身上的箭伤,痊愈了好一段时日了。可是不知为何,她却不想离开。尽管,她要离开也是理所当然了。
深秋,北方,匈奴来犯,风云突起。君王授命他出征讨伐。
于是他披上银色铠甲,骑上黑色骏马,统领三军,从此远征。
她执意要跟去,因为她学过医理,希望自己可以帮他的忙。或者,潜意识中觉得,跟着去边塞,有机会还了他的救命之恩,她就可以走得心安理得了吧。
边塞自然是别有一番风情,只是深秋时,军营中,弥漫着浓烈的肃杀之气。
战争很惨烈,匈奴人来势太猛,步步进逼。中原人劣势太显,节节败退。翁锁戾的军队到达的时候,守军已经被逼到玉门关,已经是退无可退了。
他开始神情肃穆,终日对着情报、地图,深思熟虑。匈奴人日日在关下叫嚣挑衅,不停地进攻关门。守关的将士,抵死扼住这最后一道防线,但是士气却一日一日衰落下去。
黄昏,她登上关内最高处,瞭望楼。关外,远处的匈奴营地一览无遗。关下,匈奴人又一次发动了攻击。秋风萧瑟,
四起的烽火,把塞外衬托得一片悲壮荒凉。关内的将士,已是一脸木然。死亡,这几天见得太多,他们的心早就麻痹
了。抵抗——只是机械地执行命令而已。她抬起手,把玉笛置于唇边。悠扬婉转的笛音,从高楼向远方传去。笛声哀
怨凄绝,饱含浓浓的思念。正在作战的战士们,麻木的脸上有了一丝情绪波动。他们,是不是想起了远在南方的父
母?是不是想起了望眼欲穿的妻儿?不可以,不可以就这样战死沙场啊,家乡,亲友,爱人,他们不在,谁去保护?
很突兀的,秋风黄沙中的笛声,由幽怨变为激昂。关门下,传来一声振奋人心的怒喝!在一片铜甲中,那抹银色魅
影,凛然不惧,所向披靡。他所过之处,敌人便被杀的片甲不留,认得他的匈奴人,一个个都惶而避之。以至于到了
最后,他策马横枪之处,竟无人敢近身。他一双星眸狠狠地把匈奴人扫视了一番,仰天长笑。笛声,停了。笑声,也
停了。翁锁戾的嘴角,噙着一丝如沐春风的微笑。“不过如此。”说罢,他纵马入关,震惊的匈奴人,竟然连箭都忘
了要放!同样震惊的守军,过了良久才终于爆发出喝彩声!他一次出战,极大地鼓舞了军中士气,也引来了匈奴的名
将。那名勇将扬言,要把他斩于马下,把那日楼上吹笛的女人抓回去献给他们的单于。狂言传到翁锁戾帐中,他脸上
嗔怒,戾气陡现。她心中倒是平静,向他嫣然一笑,继续闭目抚琴。关外,战鼓声,再次擂起……
四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参考音乐:古琴曲,灯火阑珊处)
捷报频传,开春之际,他已经带领军队取得胜利。
班师回朝,君王为他准备了盛大的凯旋仪式。百姓官僚都在赞扬他们英勇无敌的将军,京城中一片欢声笑语。仪式后,君王为他和丞相之女赐了婚。龙颜大悦的君王,甚至下令晚上在城里燃放烟火,全城欢庆。
夜宴未完,他离席出宫,问了下人,在京城落烟桥上找到了正在吹笛的她。
不远处天空里的焰火,无比绚丽的盛开着。城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叫卖,嬉闹,观看烟火,无处不显京城繁华。仍旧一身白衣的她,在华衣锦袍之间,仍旧纤尘不染。
他在她身后默默地看着,站得不远,却感觉总够不着她。她停下吹笛,回眸的一瞬间,让他觉得咫尺天涯。
很近。很远。
“翁公子,”她回过头去,望着如雨滑落的烟花,良久,对他说了一句话,“我想,我应该要走了。”
他的心,一下子乱了。第一次觉得,一个人要离开,会让他那么的手足无措。他想留下她,永远地留下……为什么会这样?他爱上眼前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了吗?
回过神来,他已经从后面把她抱在了怀里。他没有看见她的表情,但她没有挣扎。
“……不要走,可以吗?”他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
“我留下,会给你和她造成不必要的误会。”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冷清,却掩盖不掉一抹悲伤。
“误会?我爱的人、想要的人就是你啊——”
“翁公子,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她轻轻地挣开他的怀抱,退了几步,朝他露出温婉的笑容。
“翁大人——”
他不得不转身看向来人,是一名太监让他进宫商议婚礼事宜。
再回身时,纤弱的倩影,已然消失在夜色中。
他只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他这才发现,他不能没了她,一刻也不行。那晚他在人群里寻了她百次千次,怎么也寻不到。
烟花落尽,只剩寂寞。
数年后。
冷月夜,姑苏城,柳岸边。
一袭白袍的翁锁戾,用他的洞箫,吹着一曲春江花月夜。这几年,他放下了拥有的一切,走遍大江南北,还是找不到她的踪影。回到苏州城,他又想起了和她相遇的夜晚,不由自主地就吹起这首他们经常合奏的曲子来。
“这位公子好雅致。”
他转身,一名身穿紫色紧身衣,腰间挂剑的女子站在柳树下。他看不清她的脸,也没有兴致去看。抬起手,他继续吹奏乐曲,沉浸于他和她的回忆中。
“公子可是有思念之人?”女子对他的冷漠不以为然,继续说道,“我认识一位姑娘,她的琴技可谓一绝,只是这一曲原是恬静优美的春江花月夜,也是弹得尽显落寞。公子要是有机会和她琴箫合奏,定然让人拍案叫绝……”
他心中一动,终于停了下来。
“……那位女子,可是叫寒江雪?”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她的确姓寒。”紫衣女子微微笑道,“莫非与公子是旧识?”
他沉默不语。
“公子是否听说过倾夜山庄?”见他不说活,女子继续发问。
“久闻大名。姑娘你?”
“我只是庄中的一个闲人。我看公子才华出众,不知道是否愿意加入倾夜?我可以向庄主引荐你。那位寒姑娘现在也住在庄内,就算不是旧识,得一知己,岂非快事?”
“……好。”他再三思量,答应下来。
越近追月峰,他的预感越强烈……烟云萦绕处,倾夜山庄的灯火时隐时现。庄内,传来如梦似幻的古琴声,正是怅然寂寞的庄周梦蝶……
佳人抚琴时,灯火阑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