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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衣千雪篇-连载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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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千雪
那是绍兴年间一个寻常的雪夜,临睡之前若耶像往常一般出门而去,希望看一看追月峰顶那个孤绝的身影。簌簌的雪从无星无月的苍穹坠下,落满女子一身,她听着这幽微得宛如叹息的落雪声,一时失神。
不经意间察觉到双足被什么绊了一下,女子惊讶地低首望去,茫茫的雪地上并无任何异常。“苏—湛—祁—”欲继续前行的若耶忽然听见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唤着她无比熟识的名字,吃惊的她重足而立侧耳细听。静谧的夜间弥漫着无边的落雪声,然后她又听到了那个纤弱的声音从低处传来。“苏—湛—祁—”没错,唤得正是那人的名字。若耶毫不犹疑地扑到冷寂的积雪上,循着那若有若无的隐约声音而去,她用自己白皙修长的双手挖开冰雪。先是手臂,然后是肩,再然后是头颅,她将被夜雪掩埋的女子挖了出来。“姑娘,你认识我家庄主?”若耶急切地问道,而怀中双眼紧阖的女子已然昏迷。
追月峰顶,青衣的男子在雪中负手而立,眉眼间神色淡漠,凝眸处无非是夜色苍茫。此人正是倾夜山庄这一代的庄主苏湛祁。不知从何时起他养成了每夜必在追月峰顶独处的习惯。天气晴朗的夜晚,常人从绝高的峰顶俯瞰亦是看不清什么的,但是苏湛祁目力甚好,皎月当空时极目远眺甚至隐约可见山麓的村庄里点点灯火。“那么无星无月时,庄主又在看些什么?”庄中曾有人调侃地问他。“自然是世人之心。”今日,他凝望峰下幽深的黑暗意念中竟望见了血光,而金戈铁马之声也渐次传来。这花花江山终究是再无安澜,会否某天金人挥兵而下,摇摇欲坠的大宋便一夕倾覆?
“庄主,有人入庄求见。”茜衣女子飘然而至,停在他身后低语。“是什么人?”“一个女子。”若耶轻描淡写地回答。男子挑起剑眉一脸困惑。倾夜山庄素来与世无争 ,自轩辕黄帝建庄起,千百年来庄中聚集了不少能人异士,他们或书画或弦歌,在远离尘世喧嚣的倾夜山庄里生活着,偶有好诗妙词与绝佳画作流入市坊间,观者但见题字落款后那方印上赫然有“倾夜山庄”四字,常有文人墨客倾慕不已,欲寻得山庄所在与其间藏龙潜蛟切磋一番。然而中土广袤如斯,竟少有人知晓倾夜山庄的所在,登门造访者更是寥寥无几,现居庄中的众人多半都是因一段机缘得以寻访而来的异数。
这一次求见的女子是否也是乱世中怀璧其罪,因求退隐的人?男子唇边浮现出若有似无的苦涩笑意,他拍了拍身上的积雪与若耶并肩往山庄的方向赶去,而簌簌的白雪仍纷纷扬扬地落着,毫无倦意。
女子缓缓睁开眼,周遭陌生的世界映入眼帘。她躺在床榻上,床头的青灯散发着温暖的火光,一个面容姣好身着紫衣的女子坐在她旁边静静地望着她。“姑娘醒了,”紫衣女子喜悦地叫起来,“若耶姐姐已经去找庄主了,他马上就到。”“庄主?”女子疑惑地想了片刻终于记起自己昏迷之前的事情,“你是说这里便是倾夜山庄,我马上就能见到苏湛祁了?”看到紫衣女子微笑着颔首,她苍白的脸庞蓦然浮现出熠熠的神采。女子轻笑起来,她终于还是寻到了那个白衣胜雪的男子,那么途中所有劫难又算得了什么。
她挣扎着坐起,便要下床而去,紫衣女子急忙拦阻却被她眼中的坚定惊得呆住,于是她只得顺了女子的意扶她走到门边。“庄主。”门外有谁唤了一声,女子喜极欲泣,漫长的一瞬间她竟然低首不敢相望。稳健的足音逼近,居然是一袭青衣,她抬头看见那男子,星目剑眉,器宇轩昂。“姑娘找在下所为何事?”他问。女子讶异地答道:“我求见的是倾夜山庄庄主苏湛祁,公子又是何人?”男子脸上显出些许尴尬的神色,茜衣女子走了进来轻声说:“姑娘,这正是我家庄主苏湛祁。”听得此话原本倚在门边的她终于站立不稳,幸得苏湛祁将她扶住才未跌倒。男子将她抱起走向床边,忽地苏湛祁听见怀中的女子虚弱的声音:“不,你不是苏湛祁。”他不置一词,只是默默为她掖好被角。
“不,你不是。”她又说道。这一次声音略大,房内其他人也已听见。若耶抬头在苏湛祁的脸上看到了分明的厌恶,转眼再看那女子却恰巧逢上一滴泪滑落的瞬间。
“那么姑娘,你与你想见的真正的苏湛祁可是故交?能否告知在下你们是如何相识的?”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这般问道。榻上的女子向苏湛祁莞尔一笑。“苏庄主是我的恩人,他曾在三年前救了我的性命。”一时间屋内出现了片刻静默,而后清亮的笑声乍起,紫衣女子看着男子变幻不定的脸色笑着问道:“庄主,你什么时候瞒着众人跑去学人英雄救美?”苏湛祁摇了摇头,若耶上前责备道:“织锦,不要胡闹。”榻上的女子恍若未闻,只是默默地望向虚空中的某处,目光清泠如月华。
若耶思索了片刻又道:“庄主,这位姑娘仍抱恙在身,不如让我来照顾她,其他事情待到她痊愈再论。”男子颔首,随织锦一起退了出去,房内只剩下两个女子相对静默。“我叫若耶,”她浅笑起来,“姑娘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吧,可否告诉我呢?”榻上的女子疑惑地审视着茜衣的她,然后低语:“我叫叶华裳,是襄阳人氏。”全身还冷如寒冰,额头却烫似炭火,
她在这陌生的地域缓缓回忆起恍若前生的往昔。其间门外的夜雪愈来愈大,床头的青灯光线柔和,她断断续续地叙述着,而若耶静静倾听,只有两次为了轻剪灯芯才起身而去,红衣与灯火相映,竟让她备感温暖。在叶华裳的记忆里,灯下刺绣的母亲也常在夜半重复这样的动作,那极尽温婉的模样与她死前的惨状重合,女子一时剧痛彻骨。“我的父母都死于金兵的铁蹄之下,只有我一人幸免于难,而后便随着如潮的难民一同逃了出去。”原本叶家虽算不上豪门却也是郡中有名的书香门第,然而在金人的铁蹄肆虐之下,她除了随身携带的一管尺八已一无所有。流徙途中她阅遍世人百态,国仇家恨已入肌骨。便是此时,华裳遇上了他。
女子仍清晰地记得当日所有的细枝末节,河川畔长风浩荡,混在流民人群里的自己遥遥观望宛如长龙云行的宋军。厚厚的层云遮天蔽日,宋军的铠甲泛起寒光,旗幡在风中招展开来露出其上偌大的“岳”字,行进的军队里唯有他身着白衣,高举着岳家军的大旗。不知怎的华裳想到了荆轲离赵时易水畔的悲风。她握紧了袖里的尺八,开始在人群中艰难地前行。仿佛是跋涉了千里她才站到了举着旗幡的他的面前,见得衣衫褴褛的女子靠近,有人上前拦阻。“请让我拜谒岳将军!”她怀着希冀高声喊道,于是那男子好奇地转过脸来。“姑娘有何事?”是个很年轻的声音,琅琅如珠玉相击。“难道您是……”华裳走近细看,那人似乎只有弱冠之龄,眉眼间英气逼人却又蕴藏着温和的气息。“不,在下只是岳将军麾下偏将。姑娘现在想见岳将军似乎还有些困难敢问姑娘是否有要事?”他将军旗递给身旁的士兵,走出继续行进的队伍。华裳望着他那洗旧的白衣,原本躁动的心平静下来。“民女能有什么要事,不过是空怀国破家亡之恨罢了。可惜我身为女子不能在沙场夺取蛮夷首级,唯愿吹奏一曲来为宋军助阵。”
她取出袖中的尺八,静立横吹,一时间清越的曲声在浩荡的风中悲回。宋兵们未曾驻足停留,但都在侧耳倾听着这曲子,其中的悲壮无人不解,只是不知悲壮中誓破敌营的坚定又有几人曾闻。“此曲壮阔,实为天籁。只是在下以前从未听过,莫非是新曲?”一曲终了,男子问道,脸上犹有慨然之色。华裳将尺八收入袖中,望着白衣飘飘的男子答道:“此曲名为‘易水’,是小女子感怀之作。恭愿岳将军大败金人,愿大宋得还旧都!”男子讶异于她的豪言壮语,愣了片刻才向她展露赞赏的笑意。然而他唇边的笑意转瞬已成苦涩。“姑娘的意思在下都了然于胸,但是有些事情姑娘不知。岳将军因见疑于圣上,一怒之下向朝廷呈了一道乞罢军职的札子,不等批示,只向随行机密官黄大人略事交代后,就离开临安回九江庐山母墓旁守制去了。”华裳仿佛听得惊雷在耳边炸响,她低下头咬着朱唇,半晌才抬头看着男子的眼眸坚定地说道:“无碍,总有一天陛下会看清孰是孰非。岳将军必能将金人赶出大宋的土地。”白衣男子深深颔首,而后转眼看向苍茫的北地。“姑娘所言极是。总有一日大宋能够一雪前耻,这万里河山决不能拱手让予金人!”注视着他白衣翩然的侧影,华裳忽然想起初冬空山上的新雪,不染纤尘。那怀着希冀的脸庞明媚如斯,其后千百个日夜华裳常会突兀地想起这样的他。忽地,他猛烈地咳嗽起来,脸色亦遽然变得苍白,身侧的士兵箭步上前扶住他,在被左右扶回长龙般的队伍之前,他回首望了她一眼,虽然他用箭袖遮住了口鼻,女子仍看得出他满面的笑意。
斯人已远,她在前往临安的路上迟疑不决。华裳也看不清,自己的心为何便因这空山新雪而波光潋滟,景色空濛。“那么后来,叶姑娘又见到他了?”“是的,虽然我以为毕生再难相见,但是我还是…与他重遇了。”这一刻,若耶望见女子眸中熠熠闪耀的欢欣。华裳记得很清楚,那是四天后一个寻常的黄昏,她因迟疑的步履落在如潮的流民之后。自从开始颠沛流离的生涯,华裳已经许久不曾顾及自己的尊容。当她走到溪水旁看见倒映其上的蓬头垢面的自己,她无限羞赧。对着溪水她整理了自己的妆容,身后忽然有窸窣的声响。随后又有一声淫邪的笑声传来,华裳惊恐地回头,瞥见一个男子向她走来。那人身着军甲,面貌不似汉人,他口中含混不清地叫嚣着女子不能理解的言语。是金人!华裳蓦然想起母亲惨死的模样,窒息般的绝望湮没了心脏的律动。快逃!她对自己大喊,然而金人早已逼近身前,背后便是一条不算狭窄的溪流。华裳转身奔去,水花四溅,但未及几步铁钳似的大手就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然后女子被拦腰抱起。她挣扎着,却忘记了哭喊呼救,要她怎样相信这便是终结?
笃笃的马蹄声突然响起,她抬眼望见那个白色的身影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手中还握着一柄长枪。抱着她的金人高声叫了一句,带着威胁的口吻,白衣男子不发一言,只是长枪一挑指向他。金人将女子扔向溪流,拔出腰间的佩剑。华裳从溪水中爬起,恰巧看到抡圆的长枪避开剑锋刺入金人的心脏,一泼温热的鲜血溅上男子洗旧的白袍。男子收枪,金兵倒地,华裳兀立于及膝的流水中一时泫然欲泣。“你来了,”她含着泪喃喃自语,唇边有幸福的笑意,“你…来了。”“姑娘受惊了。”他向她微笑,“那日易水之曲犹在我耳畔回响,没想到就再次见到姑娘了。”他向她微笑,夕阳的余晖为他的剪影涂上了暖色,而女子任凭流水在脚下奔腾,只是看着他一时失神。当他将手伸向女子欲拉她上岸时,男子又猛烈地咳嗽起来。血色残阳下的他看起来很虚弱,竟与刚刚一招毙敌的男子判若两人。
“恩公,你没事吧?”华裳将男子扶到马旁,平息下来的他展眼舒眉。“姑娘可别这样称呼在下,嗯,听起来总觉得有些怪异。”女子微笑。“那么,可否告诉我您的名字?”倏然,她瞥见男子眼中一瞬的黯淡。“浮生数十载,姓名皆为虚妄,姑娘又何必相问?”他缓缓说道。女子愣了一下,心有戚戚。“可是我很在乎啊,怎么能连恩人的姓名都不知晓呢,”她叹道,“我叫叶华裳。”白衣已翩然上马,他在马背上向她朗声道:“我记住了,叶华裳,很美的名字。在下有要事在身,不敢耽搁,就此与叶姑娘别过。若有缘再见,愿听卿新曲。”他微笑着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如今虽与金国战事稍缓,但宋土之内也仍不太平,姑娘要万分小心。这把匕首赠予姑娘防身。”他将一柄精致的匕首递至华裳面前,而女子迟迟未接。
“公子这么快就要走了?我还不曾向您道谢啊。”“那日我曾向姑娘提起岳将军的事情,我这次便是想去往庐山劝一劝岳将军。”“公子一定能劝回将军,请不要担心。倒是您自己怀病在身,此行旅途劳顿千万要保重身体啊。”她将失落掩藏,终于还是向他道别。“谢谢叶姑娘,保重。”他纵马而去,留下全身湿漉,手握匕首的女子兀立在原地,感受风中彻骨的寒凉。“等等!”华裳突然追过去高声喊道,男子驻马回望,面露疑惑。“若我还想见公子呢?”他略微思索了片刻笑着说道:“对了,我怎么起先没有想到。叶姑娘若想见我就去倾夜山庄找苏湛祁,相信不久后在下又能听姑娘吹曲了。”“倾夜山庄苏湛祁?”“是的,这乱世之间也只有倾夜山庄可以让姑娘静心吹奏尺八。不过那里不太好找,追月峰云雾掩映仿若仙界。但是如果姑娘直接说要找倾夜庄主苏湛祁,可能会有云游的庄中之人送你去那里。”
“原来如此,”茜衣女子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所以叶姑娘就误以为他是倾夜山庄中的人,甚至以为他是庄主苏湛祁?相信我叶姑娘,你误会了那人的意思。”华裳垂眼,笑容苦涩。“其实我也知道这样的想法太过牵强,但是我…我只是不能相信他竟然始终不愿告诉我他的姓名。”若耶起身为华裳掖好被角。“叶姑娘,天色已晚,今日就先讲到这里吧。你要好好休息啊,明天请让我来为你讲述倾夜山庄与苏庄主的故事。”她走向门边,却又回身去看一脸疲惫的女子。“叶姑娘,谢谢你,要知道你的故事或许能解倾夜庄主心中之结。”那个一贯淡然如烟的女子嫣然一笑,竟是满眼炫目的美丽。
华裳在铺天盖地的记忆洪流里辗转难眠,未几,拂晓已至。她起身走到窗边推窗望去,雪已停了,银装素裹的天地洁净如洗。“姑娘已经醒了?今日身体可有好转?”紫衣的织锦忽然出现。“喝过药已经好多了。”华裳拘谨地笑着。“那么叶姑娘可有兴致参观一下倾夜山庄?”“那是自然,劳烦你了。”织锦为华裳披上素色鹤氅,扶着仍旧虚弱的女子款款走上缦回的长廊。满目弥望的是丽谯朱户,其间有梅花数株已然在雪后绽放。每至一处织锦都会热心地向女子讲述这里所住庄众的脾性和爱好,他们或雅诗赋,或喜弦歌,听来个个都像是胸中有沟壑的世外高人。“这里便是若耶姐姐的住处,她可不是寻常女子,除了诗才甚好外还会武艺。我常想,若耶姐姐聪明漂亮,武艺之高又与庄主分庭抗礼,真是庄主夫人的不二人选,也许……”“叶姑娘?”织锦说的正欢,却忽然被一个清泠的声音打断,她看到茜衣女子从房中走出,向华裳浅笑示意。“你今天气色看起来好多了。”“是啊是啊,所以我就带姑娘到庄中游览了一番。”若耶转眼凝视白雪中傲然绽放的红梅,嘴角浮现清浅的笑容。“你看,叶姑娘一来,庄中的梅花都纷纷开了呢。不如我们今日在树下置榻赏梅,顺道也好向大家介绍一下叶姑娘。”“好主意,我这就去通知庄主和其他人。”语毕,织锦雀跃着离去。
华裳与若耶默立于雪地上,遥望着满树盛放的花朵,茜衣女子突然打破沉寂。“叶姑娘是不是有很多事情想要问我?”华裳点头,终于鼓起勇气问道:“那么他到底是谁?”若耶微微垂首,神色淡漠。“我心中已有设想,只是还需向庄主讨教。姑娘放心,你一定可以再见故人,既然他对倾夜山庄的种种如此熟知,那么必然是我家庄主至交中的一人。”华裳嗅着梅香,心中因了她给的希冀而欢心莫名。“还有,倾夜山庄究竟是什么地方?”“倾夜山庄么?对于外界来说它很神秘,然而对于我们这些庄中之人,它不过是家罢了。在此,无论身处盛世还是战乱中,我们都可以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比如叶姑娘若是在倾夜山庄内横吹尺八,定会有子期来赏。”若耶说道,华裳回味着女子的的话,待到回过神来时才发现梅下之榻已然布置停当,被召集来的众人言笑晏晏,雪地上霎时热闹起来。
若耶看了眼人群,若有所思。“织锦,庄主呢?”紫衣女子望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叶姑娘,我家庄主有些事情或许会晚点来,请见谅。我这就去看看,你们先开始吧,姑娘千万别拘束。”她转身离去,华裳瞥见众人相视苦笑,全都一副了然的样子。“叶姑娘觉得倾夜山庄如何?”织锦率先打破这沉闷的气氛。“很美啊,我恍然以为自己身在临安呢。只是听过若耶姑娘的解释,我仍不甚明白,倾夜山庄究竟是怎样的存在?”“这样么。”席间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向身旁的男子说:“奴家欲以一歌为叶姑娘解惑,贤兄可否为我伴奏?”“三生之幸!”男子拿出箜篌悠悠弹起,女子兀立梅树下曼声而歌:“倾天一剑长,夜唳秋水傍。吾歌声苍茫,吾笔烨天光。桃源既寻兮,渺归途之所往。梦可长吟兮,且将心事付弦唱。”悠扬的歌声萦回在众人耳畔,华裳似乎是懂了。“叶姑娘现在明白了么?”女子歌罢微笑着问道。华裳点头。“像是桃花源啊。”爽朗的笑声四起,大家相视颔首,终于醉饮起来。诗词新曲因兴之所至纷纷被写出,华裳受众人感染心情也大致明媚了许多,中途甚至掏出袖里的尺八在微醺的风中吹了一曲《梅花落》。
书房外被白雪映照的日光寂寞地散落,苏湛祁兀立于檐下,抬眼看着虚空中的一点出了神。“庄主。”茜衣女子从雪上走来,竟未发出丝毫窸窣的声响,而踏过之处也惟有浅浅的足迹。她的脚步一贯轻灵如是,但是他总能在她开口呼唤自己之前察觉她的到来。而今日直到若耶行至近身轻轻唤他,苏湛祁才望见那一抹绯红的颜色。“若耶,有什么事吗?”女子摇了摇头,笑意浅淡。“只是想来看看你。如果庄主有兴致,若耶还想给你讲个故事。”“故事?”“对,是昨日那女子的故事,或许庄主还会在这故事里听到故人。”若耶淡然地望着苏湛祁满面的疑色,而后牵着他的衣袖进了书房。
屋内因了这一抹绯红而生出些许暖意,男子坐在书案旁看着若耶一边生起炉火煮着一壶酒,一边缓缓向他转述那个质疑他倾夜山庄庄主身份的怪异女子的故事。酒香渐渐逸散出来,男子真企盼自己已然醉去。那么也不会因这故事里的故人而再度想到连日来害他心绪不宁的烽烟战火。“叶姑娘遇见的是他吗?”“若耶以为那人只可能是王公子。”语毕,他们不约而同地陷入关于只有数面之缘的故人的记忆里。白衣翩然,轩昂气宇,以及永远温和如冬日暖阳的气息,若耶想到华裳的比喻——空山新雪,是的,这正是最恰当的描述。他像新雪一般不染纤尘,纵然身处乱世之中,纵然有着自己都不愿提及的身份。
“叶姑娘还真是很勇敢呢,一个柔弱女子不知吃了多少苦才找到倾夜山庄。”若耶饮尽杯中之酒对男子说道,“我总觉得王公子也是有心要叶姑娘将自己误认为庄主你,庄主以为如何?”苏湛祁脸上的神色肃穆起来,他起身抓起案头所放的佩剑便冲出门去。雪地上他拔剑挥舞,衣袂飘扬,怒放的梅花被他剑风所伤悠悠落了下来,散在那看似凌乱实则有律的脚印上。白雪反射出的阳光刺人眼瞳,苏湛祁发觉眼前模糊起来,他的剑迟只疑了一会儿,连日来胸中郁积的苦闷便喷薄而出,还夹着关于故人的记忆。
绍兴二年的深秋,仿若坐落于尘世之外的倾夜山庄居然迎来了一位访客。来人是个年轻男子,一身白衣不染纤尘,而手中紧握着的武器是一杆长枪。当苏湛祁走进厅堂去见他时,他正抱着自己的长枪温暖地笑着,眉宇之间的气息干净得让人舒服,而他身边是欢喜得叫叫嚷嚷的织锦。那一刻苏湛祁忽然感慨起来,所谓“浊世翩翩佳公子”便是这样的风度吧。“苏湛祁苏庄主么?”“正是在下,公子来到倾夜山庄所为何事?”那男子浅笑着将长枪竖在身前。“冒昧登门只为与庄主切磋武艺,不知苏庄主会否给在下这个机会?”苏湛祁眼里闪过一丝熠熠的光彩。“虽然苏某与公子素不相识,但我看得出公子的实力,这一场比试在下求之不得。但是请公子先告知在下您的尊姓大名吧。”“我姓王,名朝楚。”他笑着答道。
“请。”拿来佩剑的苏湛祁与那男子一道来到庭院中偌大的空地上。“‘涤尘洗凡心,朗朗乾坤剑’便是指苏庄主手中的这把剑么?我曾在贵庄流落在外的一幅丹青中见过苏庄主执朗坤剑的英姿,果然同所题诗句别无二致。”他诚然所言却让苏湛祁有些不自信,在其位而未能谋其事的他果真有涤尘洗凡之心么?
比试甫一开始男子便紧握长枪,全神贯注地好似忘却了世间所有,唯有他与他凝神对峙。他几步冲向苏湛祁,一跃之间将枪送出,手臂与枪杆连成笔直的一线。眼见那完美有力的一刺近至眼前,苏湛祁滑步闪身轻易地避了过去,并顺势挥剑向上格挡,枪剑相击的铿然之声顿时大作,刺得人耳膜生疼。男子微微收枪移开两步,然后又抡枪划出圆弧扫向苏湛祁。苏湛祁闪避之时望见了男子的表情,俊秀脸庞上的温和气息被肃穆的坚定取代,一如风卷残云再寻不得半点痕迹。满地的枯叶在枪与剑席卷的风中飘扬,而后破碎在他们所执的利器上。苏湛祁忽然大喝一声朝男子冲去,挥剑劈刺之时心底有多年未见的畅快。铿然鸣响后,二人兵器相格对峙起来。片刻过去苏湛祁猛然发力,朗坤剑随着他翻转手腕的动作而逼向男子,他再加力一推男子手中的长枪竟然被击飞了去。兔起鹘落间朗坤剑已然逼上他的咽喉。“你败了。”苏湛祁扬起下颔说得霸气十足。“我败了。”男子长叹一声,居然笑了起来,温和的气息又在眉宇间洇开了去,俨然仍是比试之前那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气度。
饮着龙井,茶香四溢。苏湛祁恍然以为与他相对而坐的是他多年的挚友,而非当日才结识的知音。“苏庄主果真武艺过人,只是为何一味在追月峰顶隐居避世呢?像庄主这般怀瑾握瑜之人理应在江湖中打拼。”男子正襟危坐,这样说道。苏湛祁抿了口茶,忽然明白了朝楚的真正来意。“倾夜山庄向来不与俗世纠葛,何况在下亦无功名利禄之心。”他淡定地答道。男子蹙了下眉,唇边笑意苦涩。
“倾夜山庄以及苏庄主的种种我是略有了解的,庄主与其他庄众都非凡尘俗子。但如今大宋式微,国难当头,若能者皆退而避世不谋其事,亡国还须待到何日?”他沉静地说着,苏湛祁却听出了他心底的惊涛骇浪。苏湛祁站了起来向男子微鞠一躬,这一瞬看上去疲惫不堪。“大宋江山摇摇欲坠,在下也是忧虑久矣,我其实是很想为这乱世尽我所能,公子相信么?”“我自然是相信的,而且我也相信苏庄主必会改变心意。”他的目光如斯坚定,而苏湛祁只是苦笑着摇头。“公子是奉何人之命而来?”“庄主误会了,此行只是在下一人之愿,并非何人指使,若苏庄主觉得在下必定是为了某方势力来争取倾夜山庄的话,那么就算是替岳飞岳将军而来吧。”朝楚将目光转向窗外的无尽夜色说道,苏湛祁震颤了一下因内心挣扎而握紧的拳上青筋暴起。“岳将军么?那是真英雄啊。可苏某无缘拜谒,真是此生憾事。”听得这话朝楚蹙眉。“苏庄主的意思是?”“在下毕竟是倾夜山庄的庄主,乱世既至,我怎可抛却山庄中的众人?近些年来倾夜山庄的事情在尘世颇有流传,甚至有传闻称庄内藏有珍宝无数,不知哪一天山庄便会因此而遭逢浩劫。”他叹着气,顿了顿又道,“而居于庄内的众人多半才学过人,却毫不会武功,一旦有不速之客临门,恐怕他们只能束手无策啊。”
“原来如此,”朝楚起身不再看他,“我明白苏庄主的难处了。明早我便下山,希望庄主能再考虑一下。即使您的决定不改变,我仍希冀能与庄主结为至交。”“那么闲暇之时就请公子再来倾夜山庄,我会准备好酒与公子把酒言欢。”朝楚背对着他颔首,而后转身离去。这是倾夜山庄庄主与名为朝楚的年轻男子所见的第一面,自此之后他们成为至交,然而那时苏湛祁还不知道朝楚的身份与来历。所谓英雄相惜大概就是如此吧,一见之下便会笃信彼此,毫不怀疑。
“好剑法,苏庄主使的是何门何派的武功?”女子清亮的声音突然响起,还伴着稀稀落落的掌声。苏湛祁从回忆中惊醒,匆忙回首便见得华裳同织锦一道在旁观望着自己。“叶姑娘?”他略略有些讶异,明明只是问了句江湖中稀松平常的问话,苏湛祁却听出女子凌厉的语气。“在下并无门派,倾夜山庄一向独立于江湖之外,我所学皆是前任庄主倾囊相授。”“原来如此。”华裳笑着向他走近,然后低头审视起他的剑。“庄主的剑看上去也像是传世名剑呢。”她伸出手触碰了一下剑锋,指尖就渗出血来,而她竟然笑了起来。“果真是把削铁如泥的神剑。”男子倒吸一口冷气,以前见到凶神恶煞也未害怕过,而今望着这怪异的女子苏湛祁竟感到心底升起寒意。“不需要包扎一下伤口吗?”“无碍,这样的伤算得了什么,庄主把小女子当成无用的千金小姐了么?”她笑出了声,惹得数步之遥的织锦疑惑不解,忙对走到身边的若耶嘀咕起来。
苏湛祁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突兀地说道:“剑也是老庄主传给我的,它名叫朗坤。”“朗坤?朗朗乾坤么,老庄主必定是希望持剑者能用它剪除奸邪,还得世间朗朗乾坤吧。可是苏庄主呢,身怀绝世武功,又有神兵利器相佐,你又究竟为这岌岌可危的大宋江山做过什么?”华裳直视男子,那锐利的目光与她唇边嘲讽的笑容让苏湛祁一阵窒息之感。
织锦因好奇拉着若耶走近,却听到华裳这番话语,她顿时气愤不已,紫色的身形就要冲过去了又被茜衣女子生生拉回檐下。“若耶姐姐你阻我干什么?倾夜山庄好心款待,叶姑娘却对庄主说出这样的话,这是什么道理?我要去讨教讨教!”“织锦,稍安勿躁。叶姑娘是在帮助庄主啊,你难道不想庄主解开心结?”若耶看向那青衣男子,她虽为他的苦楚生出怜意但是却知唯有如此才能解开他的心结。“若耶姐姐我不懂,叶姑娘是在帮庄主?”织锦一脸不敢置信的神色。“是的,庄主连日不欢皆因未能替这乱世做些什么。他岂是不愿?只是为了倾夜山庄,为了我们这些庄中之人而迟迟下不了决心。我相信叶姑娘能帮他下定决心。”织锦终于明白了,再回首望去雪地上那女子仍在说着什么。
“所以说会不会武功,有没有利器都不重要。会否为这天下做出什么关键在人心。”华裳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苏庄主觉得这匕首如何?”苏湛祁望着匕首忽然苦笑起来。“这是他送给你的么?”他问道。华裳点了点头,有片刻的失神,不过转瞬又变回那个眼神凌厉,笑容冷漠的女子。
“若我说我用这把匕首杀死了数名金兵,庄主你相不相信?”女子凝望着刃上的寒光,幽幽说道。男子慨然地望着她,醇厚的声音里有一丝怜意。“叶姑娘途中必定吃了很多苦。如他所愿留下来吧,倾夜山庄将成为你的家。”华裳震颤了一下,无力地垂下手臂,只是仍旧紧紧地将匕首握在掌中。“是的,我认识他,我甚至听他提起过你们去年在临安的那次照面。”苏湛祁还剑入鞘,拂下几片落在衣襟上的梅花。“苏庄主,他还好么?”“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最后一次见到他便是在你们相遇于临安后不久。如今他的近况在下亦是不得而知。”
华裳扬手用指尖点了一下额角,那一瞬的失落被走至她身侧的茜衣女子看在眼里。“叶姑娘是不是不舒服?”若耶问道。“不,只是刚刚喝了点酒,似乎是有些醉了啊。”“叶姑娘?”苏湛祁唤了她一声,宛如哀叹。“苏庄主想要说什么?”“对于临安那次相遇姑娘只字未提,是否你也想刻意忽略掉一些猜测呢?”蓦然,华裳觉得那一段布满烟霭的回忆缓缓浮现,已至眼前。“叶姑娘,请告诉我们你的临安之行吧。”若耶逼近,口吻虽急切,脸上却仍是波澜不惊的淡定表情。“若耶,不要这样。提起那些往事只会让叶姑娘更难过。”女子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仍是坚定地看着华裳。“叶姑娘,你还记得昨夜我所说的么?请帮助我。”
华裳望了望若耶笑着点头应允,只是那笑容里并无半分暖意。“被公子相救之后我原本是想找到他口中的倾夜山庄的,遍寻不得后我又想起他挥舞长枪救我的模样,于是就放弃了寻觅倾夜山庄。我岂能在他为国效力,鏖战沙场的时候避世而居呢?”华裳总是坚信,那男子的出现已使她的人生尽数改变。这不止是说他救她于虎口的事实,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在他赠给女子那把匕首时被她看清。于是那一刻她便立下誓言——即使身为女子她也要在苟活于乱世时去做那些她几乎不可能做到的英勇之事。
“每当我费尽周折杀死一个金兵,我都会兴奋莫名,纵然因此自己已遍体鳞伤。”她这样笑道,脸上有非比寻常的光彩。无论是用毒还是用他赠的匕首,只要能杀死金人华裳不在乎自己因此而变成戾气甚重的怨毒女子。当她想起死守边疆,与金兵恶战的他,华裳常会恍然以为自己是在同他并肩而战,那样的感觉无比幸福。“我相信唯有如此我才能显得不卑微,唯有如此我才配得上触及他白雪般的旧衣。”若耶听得女子的话,忽觉眼中有些酸涩,而苏湛祁望了眼若耶欲语还休。
是在许久之后,华裳忽然放弃了寻觅他口中的倾夜山庄,比起避世而居等待着他从北地凯旋而归,女子情愿冒死与子同战。“然而金兵是杀不完的,而且更为可恨的其实是那些陷害忠良,一味求和的奸臣!”华裳愤慨地说道,苏湛祁与若耶相视颔首。“所以你去了临安,想刺杀秦桧?”若耶问道。女子有些惊讶。“是他告诉你们的吗?”男子点头。“是的,正如你们所说,我去了临安筹划我的刺杀行动,也正是在帝都我再次遇见公子。”
那是早春之时,乍暖还寒的临安刚从露水中醒来。华裳荒废了一个冬季来筹谋计划,等待时机,终于在此时得以接近奸相之妻王氏。相府的马车缓缓驶过,华裳隐匿在人群里像私下无数次演练那般扬手招了一下。细微得难以看清的银针飞去刺入马腹。受惊的马儿长嘶一声飞奔而去,僮仆婢女慌乱不已,而车内的王氏高声呼救。女子飞身上前,唇边犹有得逞的笑容。“夫人别怕,我来救你。”她跃上马背用尽力气勒紧缰绳,不久以后马居然渐渐平静下来。“其实我自小就未接触过驭马之术,那段时间匆忙所学亦不足于驯服受惊之马。但是那银针上我是下了药的。”追上来的婢女将脸色惨白的王氏扶出,而华裳自马背上跳下来,趁无人察觉之际把银针拔出。
“多谢姑娘相救。”当王氏推开左右走过来向她道谢时,她只想着自己已然离相府不远了,却刻意忽视因此而获罪的无辜车夫。“姑娘看起来不像是京城人氏。”“夫人好眼力,小女子本是襄阳人,后来父母双双亡故,我便四处流徙而后辗转来到了临安。”王氏看了看女子发红的眼眶若有所思。“想必姑娘在临安也无安身之所吧,我府中正好人手不够,不如随我回去。”华裳在心底嘲讽地笑起来,脸庞上却是感恩戴德的激动表情。数日之前她亲眼目睹秦府下人匆忙掩埋一名婢女的尸体,华裳几经打探得知那是王氏的贴身女侍,也不知因何得罪了夫人便被杖毙。幸甚,她适逢这样的时机,只要能留在王氏身边,那么刺杀奸相必然指日可待。
行至官邸华裳抬头瞥见匾额上那个秦字,便故作慌乱状跪在王氏面前。“民女眼拙,竟未看出您便是相国夫人!”王氏笑着让旁人扶起华裳,而女子抬起头的那一瞬脸上的杀气又变成了感激的表情。
进了秦府华裳却并未如愿顺利地接近秦相,她被安排去作浣衣女,在偌大的相府中渐渐被王氏遗忘,再也未曾见过那位带她进府的相国夫人。这样过了半年,华裳迷惘起来,莫非无能的自己根本不该如此选择?也正是那年的秋天,王氏夫人大寿,她又从绝望之境觅得了希望。
权相之妻的寿宴自然要办得百般奢华,因此筹备寿宴期间僮仆婢女甚多的秦府用人时居然也有些捉襟见肘了。于是华裳趁机极力争取,终于得以由浣衣女调至他处做些杂务。如是几天过去寿宴将至,华裳发觉接近秦桧仍是无比渺茫的夙愿,她焦躁起来决心冒险在相府中擅自奔走,希图能有机会进入秦桧及妻室所住的地方。然而秦府管理之严犹如皇宫,平常根本毫无机会在其中走动的华裳自然不识路,发觉自己已然迷路时女子万分紧张起来,如若被管事的人碰上定然会东窗事发,那么之前所做的一切将付诸东流。于是她只得尽量向人迹绝少的偏僻之地行走,假如没有这样的决定华裳也不会在此遇上横生的变故。
路过一处荒凉的院落时,华裳体力不支便想在那里稍做休息。然而走进才知那样久无人问津似的地方居然也会有人。当她一眼望见那个熟悉的背影,华裳觉得自己快要窒息。秦府之中的这个偏僻的角落必定是为那些不太受欢迎的客人所准备,但是暂居此地的人再不济也是秦相的座上之宾,华裳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这里见到了他。
那是年轻男子的落寞背影,他身着如洗的白衣,立在院中,手中却是一柄长枪。他望着前方落叶不止的梧桐,似乎是在想心事,忽然男子举起手中的长枪向身前抛去,长枪风驰电掣般飞离,稳稳地平射在树上,没入树干的枪头串着几片将要破碎的秋叶,而枪杆犹自在空中震颤。他仰天长叹一口气,对谁幽幽说道:“我还是早些离开吧,劳烦你向夫人禀报一声。”“公子这便要走?夫人的寿宴也不参加吗?”一个仆从模样的少年走到他背后说道,猛然间他瞥见了不远处驻足凝望的女子,满面惊讶之色。“你是哪里的婢女,在那里作甚?”少年大声问道,而男子也缓缓转过身来。华裳看清了他的脸庞,俊眉秀目,眼神悠远,是他,正是她期盼着再见的他。
两相凝望,二人有一瞬的默然。华裳看着他眼里的神色从震惊转为伤怀,终于轻轻笑了起来。男子忽然对身旁的少年说:“这丫头好生俊俏,我要了去可好?”声音不大不小,正是女子听得一清二楚,恍然如梦的程度。“公子你终于开窍了,”少年喜形于色,“不过是个丫头,夫人自是不会小气。”“怎么这样说话,没大没小的。那么人我这就带走了,不用向夫人通传。”他笑语道,而后收拾了细软,又拔下扎在树干上的长枪,向她走来。
当男子牵起她的手离开时,她居然也未因重遇而感到半分欢喜。相见若见于是非之地,还不如永不再见。华裳觉得很冷,仿佛是家逢巨变的那个冬天蓦然归来,尽管…尽管手还在他温暖的掌中。“又见到叶姑娘了,这两年可还安好?”他向她微笑,温煦又哀伤。“很好啊。我一直盼着再遇公子,只是不知竟未在倾夜山庄,却是…却是这样的地方。”她低下头望着那一如往昔的洗旧的白衣,然后听到他幽微的叹息声。“抱歉,我让叶姑娘失望了。但是请相信我,带你离开并不是顾及秦相的安危。”“我知道,公子是在救我,你怕我真做出什么事来,一旦失败便万劫不复。”“既然姑娘明白这个道理,当初又为何要如此抉择?”他问她,神情无比肃穆。“我以为自己……”她看着他的眼眸终究未将话说完。我以为这样托付自己的性命才配的上那一片空山新雪。“离开临安去倾夜山庄吧,等到来年冬天我希望能在那里听到姑娘的新曲。”他将一包银两和一幅地图交给华裳,然后握着长枪转身上马,再度留给她颀长的背影。
这一次华裳什么也没有问,她只是安静地坐在帝都的护城河畔看了一日的潋滟波光。当向晚的夕照洒满临安时,她对自己浅笑起来,在她心中那片雪域仍是无人践踏过的,那白衣翩然的身影也依旧洁净如洗。那么她又为何要怀疑?他必定是倾夜山庄的庄主苏湛祁,他来到奸相府中必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末了女子掏出袖中的尺八摩挲了好一会儿才悠悠吹起,那略带苦涩的曲声旖旎地飘散在临安护城河的水波上。终于残阳落尽,她轻声说道:“这曲叫做《长相思》,明年冬天我一定会为公子吹奏。”
“我们最后一次照面大约就是这样。苏庄主,若耶姑娘,你们定然觉得我很可笑吧。不过是这紫陌红尘中的三面之缘罢了,我却好像用尽了一生的力气来证明它的存在。”女子笑着说道,那美丽的明眸早已氤氲。若耶一贯淡漠的神情也被伤怀取代,她握紧华裳的手坚定地说:“怎么伤感起来了。谁说只有三面之缘,王公子既然说过这个冬天会来倾夜山庄,叶姑娘就耐心等待吧。”“王公子?原来他姓王。”华裳忽然露出顿悟的神情。“是的,他姓王,名朝楚,”苏湛祁顿了顿又道,“叶姑娘是明事理的人,定然不会因他的身份而心存芥蒂。所以我也无需替他隐瞒,王公子正是秦桧的发妻王氏的亲侄儿。”
虽然之前也有过一些猜测,但亲耳听得这样的事实还是让华裳不敢置信,不过片刻之后她平复了心情。“公子就是公子,他能知晓大义,投奔岳将军麾下,华裳只会更加崇敬他。”苏湛祁颔首称是,他转过目光一扫窗外才知夜色已至。“今晚的残月很美啊,我记得曾有一回正是就着这样的月光与他对弈。那时他刚从九江庐山拜谒岳将军归来。”苏湛祁低语着,烟霭一般的记忆纷纷涌现。
清寒的月华经积雪的反射而更加夺目,夤夜的寂静被棋子起落敲击棋盘的声音打破。“咳咳咳……”白衣男子忽地剧烈咳嗽起来。“朝楚,你没事吧?”苏湛祁看着神色痛苦的男子略略感到焦虑。这个冬季的第一场大雪初停,故人便造访了悠然世外的倾夜山庄。迎接朝楚的织锦一眼见得他的虚弱模样,讶异无比。可是即便那吵闹的女子再三询问,朝楚也只是笑而不答。见到苏湛祁时他仍在微笑,然而那笑容里全无喜色。“苏大哥,”那时他们早已以兄弟相称,多年之交中苏湛祁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露初那般疲惫不堪的表情,“庄中可有好酒?大哥陪我醉饮一番吧!”“美酒其物当乐时享用,你心中若怀愁苦痛饮又有何用?”听了他的话,朝楚垂下眼睛失落地说道:“许久不见苏大哥我自然是欢喜的,你若不愿畅饮来庆祝,那么至少与我对弈一夜。”于是二人从薄暮对弈到月升星落,各怀心事的他们胜败皆半,棋局却是在寒冷的夜里越下越索然无味。
“回房休息好好养病,或者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望着神情肃穆的苏湛祁,朝楚苦笑起来。“我还未告诉过苏大哥我的身份吧,不管大哥会否同岳将军一般因此而厌恶我,今天都必须要说出来了。”他放下手中的棋子,平静地说道:“我是秦桧发妻王氏的亲侄儿,夫人她怜我自幼丧父便让我在秦府住了下来,说起来这许多年我都在仰人鼻息,而其人还是忠良所不齿的秦相。”苏湛祁仍是看着他,神色波澜不惊,却是沉默了半晌。他想起这几年与朝楚相交的种种,他明明是不染凡尘的浊世佳公子,谁能料想居然与忠良之臣人人得而诛之的秦桧有着那般联系。
“岳将军知道了你的身世,恶你是秦桧派遣的奸细?”“或许没有那么严重,但……”朝楚神情痛苦地低语着,顿了顿才道,“但是也已不再相信我了。”“朝楚,你就是你,纵然与秦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仍在精忠报国,追寻正道么。这道理连苏大哥都明白,岳将军是真英雄,总会想透彻的。”朝楚起身,仰天凝望,阑珊的夜色让人倍感寒冷,他猛地捂住口鼻再次剧烈咳嗽起来。苏湛祁慌张地扶住他,平静下来的朝楚笑意疲倦。“我这病也是在那时生的吧。将军的亲信见到我进秦府,待到我从临安回到营中,将军已不再相信我了。我跪在他的面前,终于将我的身世以及入岳家军的意图告诉了岳将军,而他扶起我只道:‘假使我只是岳飞,朝楚我告诉你,到而今我依然信任你。但是我不止是岳飞,我还是岳家军的将领,身负千万人护国卫疆,还都北地的重责。我不能因自己对你的信任而让天下人冒险,你明白么?’我自然是明白的,只是不知为何堂堂七尺男儿这样便大病起来,将军仍留我在营中养病,不久便因圣上负气回到庐山。”“你一定又去了庐山劝岳将军吧?”苏湛祁问道,男子笑着颔首。“大哥真是了解我啊。纵然将军他不愿见我,我仍想劝他一劝,到了庐山没想到他竟然见了我。那一盏茶的功夫,除了告诉我一切他自有打算,便是抚琴一曲,琴音一断便默然离去了。”语毕他又咳嗽起来,完时竟笑语道:“从庐山回来,病好像更严重了些。”
雪上忽然有轻轻的脚步声,茜衣女子走至二人面前。“庄中精通医术的兄长为王公子开了一剂药,我让织锦煎好了这便送来了,”若耶说着就从食盒里端出了苦香四溢的药递到朝楚面前,“喝完了我送公子去厢房休息,可不能再这样病下去了。”那是不容拒绝口吻,朝楚饮下苦涩的药终于露出了往昔一般的温暖笑容,算是从了女子的教导。“营中不能再去,朝楚,以后你就留在倾夜山庄吧。”正欲随若耶一道离开的男子回转身来,坚定地说:“既然手中有利器便是要杀敌的,苏大哥知道我的性子,这倾夜山庄总是我不能久留之地。”那一瞬,苏湛祁觉得自己无地自容,与朝楚相比之下,他不知自己是否真的像个懦夫。
若耶掌灯送朝楚去了厢房,而后她却未回自己的房中,女子在风中护着那一星柔弱的灯火回到了先前两个男子对弈之处,那人果然还在。他守着残局默然不语,指尖夹着一枚黑子似乎久久不知落向何处。“若耶?”看见立在不远处掌灯而望的女子,苏湛祁疑惑不解。“我知道庄主还未离开。”她笑得淡定无比。“那么你也知道我此刻所思所想?”“是的,我知道,你所想的一切我都明白。”她坐下来,取过他指尖的黑子坚定地落向一处。“落棋无悔。”她柔美的声音响起,男子再看棋盘,原本被白子困死的黑子居然从那处突出重围,于是一切峰回路转。
从烟霭纷纷的记忆中回过神来,苏湛祁终于下定了决心,这一次不会再让自己后悔了。“若耶谢谢你。”他对茜衣女子说道。“这么说庄主已经决定了?”她的眼眸里闪过欣喜之色,“庄主要谢也应该谢叶姑娘。”苏湛祁颔首称是,于是又转过身向华裳笑着说道:“叶姑娘,谢谢你帮我打开心结,而今我已决定好了。明天我会离开这里前往军营,回来时我一定会将朝楚一起带来,所以在此期间请在倾夜山庄耐心等待。”华裳静默了片刻而后点了点头,终于没有说出欲随同前往的心意。
“庄主,我会随你一起去。”茜衣女子忽然牵住他的衣袖,口吻与眼神一样坚决。“若耶,这怎么行!庄中习武者甚少,你不但要留在倾夜山庄打点事务更要替我保护大家周全。”“庄主是在命令我么,可是今天若耶非要僭越犯上。你知道我的性子,认为是对的事情我决不更改,决定了的事情更是如此。”苏湛祁握住她的手,端详着女子好整以暇的模样,终于无奈地摇了摇头,败下阵来。“那天织锦说漏了嘴,告诉我大家都奉若耶姑娘为倾夜山庄真正的主人,在下只是哭笑不得,如今才见到姑娘的厉害啊,面对你的要求我居然无法拒绝。”他戏谑地说着,“看来我真要退位让贤了。”若耶望了他一眼,眉梢眼角的笑意洇开。“听庄主这么说,我只当庄主对此行再无异议。让叶姑娘见笑了,”若耶走到华裳身侧,对她说道,“叶姑娘不必担心,请你替我们祈福吧。”那眼神让女子安下心来。
翌日清晨雪竟然再度悄无声息地落了满地。织锦扶着依然虚弱的华裳目送二人身披斗篷驭马奔入风雪之中。这一去前途未卜,而她只能等待,女子一时怅然。
那时风雪势急,好在直到二人下山之后才开始变得异常猛烈。“去宋军大营应该往那个方向。”苏湛祁仗剑遥指,那英姿勃发的模样被若耶看在眼里,她终于坚信即使此去九死一生她也没有做错决定。“是,庄主。”她浅笑着答道,而男子投来责备的目光。“早已离开倾夜山庄了,若耶你也不必再称我为庄主。想来我已有多年不曾听你唤过我的名字了。”“是吗,都已经很多年了啊,”她望着风雪中的前路笑容愈加深了去,“湛祁。”
是年,完颜宗弼毁约南进,岳元帅联络北方义军再度北伐,于颖昌诸战中击败了金军主力。然而正当岳飞行将渡河北上时接到了高宗命各路宋军回师的诏令。岳家军孤军而战,独木难支,于是被迫撤退。二次北伐功亏一篑。
若耶靠着苏湛祁的肩在疲惫中沉沉睡去,那夜色无垠,寒冷而无望。已是许多日过去,他托付各地云游的倾夜山庄庄众寻找朝楚的下落,然而久久不见回音。苏湛祁油然而生极坏的预感,难道无法再立足于岳家军的朝楚一离开便在外出了事?他不敢再想下去。
忽然静谧的夜间传来鸟儿扇翅的突兀声响,苏湛祁陡然一惊,而若耶亦是醒了过来。“终于有消息了?”若耶问道。苏湛祁取下信鸽脚上所缚纸条,犹豫着不敢展开。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展开纸条,其上只有寥寥数语:“绍兴九年三月初七,亡于帝都死牢,尸骨不存,仅寻回遗物若干不日将送予庄主。”苏湛祁手一抖,纸片便随风飘去,踪迹顿失。“王公子已经亡故了么?”若耶低声问他,苏湛祁默默颔首,神色已然痛苦万分。“朝楚是在临安死牢里死去的,定然是他一心为岳将军奔命终于触怒了秦桧,所以才……”他是那样洁净犹如空山新雪,于是在这红尘紫陌间终究不可能有完满结局。
他忆起见他的最后一面,那时朝楚正欲离开倾夜山庄,却又忽然折返回来拍着他的肩笑语道:“苏大哥,若是可以,明年我会再来叨扰,万望保重。”莫非当初朝楚就知晓劫难将至,因而辞行时说出这般话语?“苏大哥,我真想同你一起在旧都汴京痛饮一场啊!”最后,朝楚慨然长叹,转身离去。那持枪的男子踽踽独行的模样一直铭刻在苏湛祁的心中,每每回想总以为天地之间唯有他那顶天立地的孑然身影可怜可叹。
绍兴九年三月初七,那已是许久以前的日子了,他在庄中过得平静,叶姑娘应是正在苦苦寻觅倾夜山庄,却无人知晓故人已在天牢里孤独死去,魂归北地。“朝楚,”苏湛祁痛心疾首,朗坤剑被他紧紧握在手中,“我当初若是同你一起为国效命的话,朝楚你被秦桧打入死牢时,我必定能救你吧!”若耶早已潸然泪下,她用袖角拭去清泪,而后走到苏湛祁身后环住了悲痛到腾起杀气的男子。“湛祁,事已至此,唯有节哀。我们一定会为王公子报仇雪恨的。”脸靠着他宽阔的脊背,茜衣女子明显感到男子震颤了一下。可是这纷扰乱世中,他如何才能替他杀了那个高高在上的权相?
“噩耗要不要传回倾夜山庄?”若耶问,想起庄中那个仍在敬候佳音的女子,一向做事果断的她也犹豫起来。“还是告诉她吧,不能让叶姑娘再这样等下去了。”苏湛祁说着拿出纸笔,重写了一张字条,而后绑在信鸽腿上。鸟儿扑楞楞飞去,茜衣女子却摇起了头,她一扬手,长长的鞭子就从袖中飞腾而出卷回了信鸽。“若耶。”苏湛祁哀叹,他还是第一次见这生性淡漠的女子顾念再三。“等我们将王公子的遗物送回倾夜山庄时再亲口告诉叶姑娘吧,她必定比湛祁你更加悲痛,只让织锦照顾她,我放不下心来。”“若耶,这可不像你。”女子静静看着他的脸,满心感慨。“湛祁,你是不会明白的。每当看到叶姑娘讲述王公子的事情时露出的欢喜神色,我都会想起自己。在有些地方,我们很像呢。或许正是这种相似的执着成就了我们的缘分,于是我在追月峰下厚厚的积雪里挖出了奄奄一息的她。”男子不禁伸手抚摸女子若有所思的脸庞。“谁说的,我当然明白你们的所思。若耶,你和叶姑娘都不是凡俗女子。”“是吗,可是这些思虑不就是凡俗女子的感情吗?”她正笑得悲戚,却忽然听到身后笃笃的马蹄声。
苏湛祁警惕地握紧朗坤剑,拇指已然顶住剑柄,而若耶亦是长鞭在握,回身望向苍茫夜色。一队骑兵纵马而来,他们举着的火把把自己与苏湛祁若耶二人都照得清清楚楚。铠甲覆身的骑兵们都是一副深瞳高鼻的胡人模样,苏湛祁这才知道他们是金军骑兵。看样子这只是先遣的斥候,其后应该有人数众多的主力军。然而此时宋廷正极力想与金国议和,主战的岳飞等大臣颇受排挤,这一对骑兵的出现难道预示着金国想要与宋军再战一番,以此作为逼迫宋廷议和的威胁以及筹码?苏湛祁越想越心惊,如此一来宋廷屈从合议,金人定会趁机提出苛刻的要求,譬如铲除一直与金为敌的主战大臣。
“将军有难!”苏湛祁喃喃道,茜衣女子倒吸一口冷气,她知道男子所想与她的忧虑是一样的。“你们是何人?在这里鬼鬼祟祟地想做什么?”一个士兵走出来遥声大喝,用的是纯正的汉语。“我们自然是大宋子民,敢问你们这又是想要做什么?南下奇袭?”苏湛祁朗声说道,语毕但见那些金人脸色已变,为首的金兵双箭上弦遥指向苏湛祁与若耶。嗖的一声第一支箭破空而来,苏湛祁拔出朗坤,振臂一挥,那箭便在剑刃上断为两截。而若耶红袖中长鞭飞出,只一扫就击落了第二支箭。
这一战已是不可避免,男子却觉得舒畅起来,古人长歌当哭以祭亡者,而今他要血洗宝剑来为朝楚招魂。
苏湛祁持剑而去深入敌腹,朗坤剑似乎知晓大战在即,在他的手中嗡嗡鸣响起来。几名金兵举着刀剑一齐向他扑来,数柄兵器同时砍下,纷乱的刀光剑影映照得他那杀气腾腾的面孔诡异异常。锋利的剑刃近至眼前,苏湛祁猛地旋身挥剑,速度迅疾得看不清晰。转瞬之间半数金兵倒下,皆是一剑封喉而死。与此同时若耶扬鞭横扫,长鞭舞动着落下,把围住苏湛祁的另外几名金兵的咽喉勒紧,再一用力便勒死了他们。苏湛祁与若耶相视颔首,转身继续杀敌。
金属相击的铿锵之声不绝于耳,其间夹杂着大喝声与凄厉的惨叫。几番酣战下朗坤已遍染鲜血,仅剩的金兵望着持剑立在累累尸身间的苏湛祁皆是魂飞魄散。有一人忽然跪地求饶,虽然金人之语他们听不明白,男子也大抵知道那人的意思。一时间其他的金兵也都丢下兵器,伏在地上求饶。苏湛祁从血腥气息间醒来,有些失神。他这才想起金兵恶战亦是不得已,南下侵宋不过是金国贵族们的命令,这些庶民出身的金兵只是别人贪婪欲望的祭品。然而若是不杀,这些士兵必会回转班师,金国的阴谋依旧会施行。女子明白了他所思所想,低声道:“生于乱世之中,所做之事自然身不由己。湛祁你不必多想。这些人不可不杀。”
金兵中懂得汉语的那人忽然抬起头来,苏湛祁看清了他满眼的惊恐。那人快速地用金语说了些什么,其他人哀叫着重新拾回兵器,苏湛祁知道他们想拼死一搏。于是朗坤剑毫不留情地挥斩,若耶也扬鞭再战,所谓困兽犹斗的恶战必定惨烈而凶狠,苏湛祁一着不慎被人砍伤了左臂。他忍着剧痛狂舞,朗坤的剑气形成一个无形的剑圆,在这圆环之内,金兵们纷纷被剑气重伤而死。
“不好,有人逃走了!”细心的若耶环顾四周发现少了一人,她立刻飞奔而去在苍茫的夜色中望见那个竭力逃出屠戮的金人。那人回头惊恐地朝她张望,女子只是默默立于原地。“不是你我之间有仇怨,只是这乱世不留人。”她哀叹一声将指尖一枚暗器扔出,正中他眉心。
若耶走回男子身边,见得他凝重的表情。她撕下裙裾默默为他包扎左臂上血流不止的伤口。“若耶,你不该随我一起来,即使你可以顾全自己,决计不会受伤,我也不愿见你忍受这般血腥气息。”“你不是说我并非凡俗女子么?这种场面在你成为倾夜山庄庄主之前我就已然亲历,你那时还说过我冷酷得不像个女子呢。”男子展眉,因那往事笑起来。“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吧,我记起来了,那时我们相遇于你的家乡泉州。若耶,等到完成了此生宏愿,我便退位让贤,随你一起云游到泉州终老可好?”虽知这约定渺茫如斯,女子还是被他眼底难见的温柔打动。“好啊,苏公子。”她浅浅一笑,念出许久之前那一场初遇时的称呼。
这是绍兴十一年的初春,岳元帅已被召回临安,兵权被解,改任枢密副使。苏湛祁与若耶二人匿名向宋廷及义军发出了警惕金人阴谋的警告,而后等来了朝楚的遗物。“待到将朝楚的遗物送回倾夜山庄,若耶你愿意继续陪我血战沙场么?”男子笑问。“自然会,那时我们一同投身义军。”女子答道。二人面前是乱世里不曾终结的烽烟,在这万里江山平靖之前他们不会停歇,然而血战之中能有彼此相伴亦是莫大的幸福。
追月峰顶终年不化的积雪间立起一座新墓,故人遗物被葬在这衣冠冢内。苏湛祁将美酒洒在石碑前,而后开始长歌当哭一般念起了祭文。
“故人朝楚,其勇其忠。出于污浊,洁身不合。岳帅麾下,斩敌明志。乱世烽烟四起,而君之白衣如雪不尘。然北伐未胜,宋土未还,君遭劫难,赍志而没。九泉之下,望乡台上,挽歌难终。吾哀其早逝,扼腕沉吟。缘何忠良见弃,奸臣蔽日?为兄每思至此,常唏嘘慨叹。金人铁蹄肆虐,而吾将承君奇志,朗坤涤尘,誓将拨天。愿卿魂兮归来,助我荡世。他日黄泉重遇,当痛饮于旧都!”
耳畔是苏湛祁念着《雪衣诔》的声音,垂首立在一旁的女子黯然神伤。春草还未在冢上长满却已是他周年祭日。“姑娘会替王公子好好活着吧?”茜衣女子牵着她的手问道。华裳勉强微笑着点了点头,这如梦如幻的浮生里他终究只是过客一个,但也因与这过客美好又短暂的三面之缘,华裳笃信自己的人生已然尽数改变。
“朝楚的枪并没有葬入冢内,现在我把它交给你,希望叶姑娘能明白在下的一番心意。”不久之前华裳痛不欲生的时候,苏湛祁把那柄朝楚生前片刻不离身的长枪交给了她,女子怀抱着枪在追月峰顶他的衣冠冢前坐了一夜。是夜,清寒的月光照在积雪上,许多烟霭纷纷的回忆涌上心头。翌日叶华裳正式成为倾夜山庄的一员,并拜庄中枪技精湛的长者为师,全新的人生在眼前展露一角。
“若耶姐姐,当日我曾答应公子会在倾夜山庄为他吹奏新曲,如今在他墓前可否请你替我吹奏一曲?”“你为何不亲自实现诺言呢?”若耶不解。“我已经决定忘却过往了,今日将舞枪一番以吊故人。”女子平举长枪,笑意微舒。“我明白了。”若耶取来尺八吹奏起华裳作的那首《长相思》,哀婉旖旎的曲调使人听之动容。华裳便在这曲声之中挥舞起朝楚的枪。才学习不久,女子的一招一式都有些生涩,然而苏湛祁看得出她的专注与决心。
“朝楚若是知道了必定会很欣慰吧。”他负手而立,望着那舞枪的女子,耳畔《长相思》还在风中悲回。这是终结,亦是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