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悲欢离合人间事(下) ...
-
第二十二章:悲欢离合人间事(下)
瑶光在子瑾的寝殿里住了下来。子瑾虽然忙于操持姜诸儿和天子公主大婚,但仍分出心力来照料于她。
其实天子公主嫁过来以后,子瑾君夫人的身份就会被更高贵的天子公主取代,以后只能屈居第二。她如此劳心劳力,不过是盼望着姜诸儿仍能将把持内宫的权利交于她,让她有一条后路而已。
瑶光忽而觉得子瑾很可怜,将所有的一切都寄托于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飘渺的心意上。不过,也仅仅是可怜而已,没有其他用意,她现在无暇去担心别人——她很快就会和姬允回去鲁国。她该担心的,是她和姬允以后的相处。
她决心像姬允说明一切,而她,也希望姬允对她坦白。
十五年都这么过来了,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回到以前隐藏心意的生活。然而,她坚信,经过这一次,他们会如以前的希翼——相守同德。
一切似乎都在变好,十几年的感情,如今终于有一个各自安好的结局。
天子公主下嫁,齐宫繁忙而热闹。瑶光安静地在子瑾的寝殿渡过两日,很快,就到了姜诸儿许诺的这天。
这一天,辰时方至,天边旭阳初升,子瑾遵姜诸儿意为瑶光备好车马,准备前往十里长亭。
瑶光梳妆妥帖,停在殿外,向子瑾道别,“此番承蒙夫人照顾,小童不甚感激。”
子瑾忙扶起她,笑容可掬,亲切道:“这原是我分内之事,妹妹又何须客气如此?倒显得生分了。”
瑶光微微一笑,没有再说话。时隔十五年,再离齐宫。这一次,是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子瑾亲自送她到马车旁,瑶光垂眸,温婉客气,道:“夫人留步罢。就此别过了。”
子瑾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方颔首嘱咐道:“妹妹多珍重。”
瑶光莞尔:“谢夫人厚爱,自当不负夫人嘱托。”
两人言罢,子瑾抬手示意身旁的奴仆伺候瑶光上车。
眼见瑶光就要入得车内,子瑾泯唇,眉峰一动,忽而忍不住上前一步,急唤了一句:“妹妹……”
瑶光心中一惊,神色疑惑,回首过来。修眉联娟,唇若朱丹,潋滟如水的双眸映着春日灼然,美不胜收。
子瑾微怔。
瑶光微微蹙眉,客气问道:“夫人还有事?”
子瑾的神色很快恢复如常,大方上前一步,带起笑颜,表情有恰到好处的歉然,向她轻声低道:“之前的事……还望妹妹不要心生怨怼。”
瑶光心念一动,旋即明白了她话中含义。子瑾指的是六日前,她遵从姜诸儿的心意将她请来齐宫的事。瑶光有些奇怪,她将回鲁国,以后也并不会和子瑾有所牵扯,如今她突然道歉,只能归为是她在真心示好。瑶光舒了一口气,眼光柔和,看了子瑾一眼,微笑道:“之前的事,我不会再计较。”顿了一顿,她终是忍不住对她低声提点,道,“我见哥哥他颇为看重你……想来不会将内宫操持的权宜交给天子公主,你大可安心。”
子瑾闻言,不禁抬眸看她,眼中光华微微闪动,半晌,她弯唇一笑,“妹妹的话,我记住了。劳谢妹妹费心多虑。”
“不必。”瑶光微微一笑,“时辰不早了,我不便再留。夫人,保重。”
子瑾后退一步,道:“如此就不多送妹妹了。妹妹走好。”
瑶光颔首致礼。有奴仆为她挑起门帘,她不再流连,进了马车。
车轮慢慢转动起来,马蹄声和扬鞭的声音在安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大群奴仆随着子瑾目送瑶光的车马渐渐远行。很快,车马的影子消失在视线里,但子瑾却仍没有提步离去的意思,眼光飘忽似沉浸在自己的思量之中。
一旁近身服侍的小如,忍不住上前一步,轻声提醒,唤道:“夫人……”
“什么事?”子瑾回神,看了她一眼。
小如恭谨道:“鲁公夫人已经走远了。”
子瑾闻言,眉峰一挑,低声斥道:“鲁公夫人?以后切莫再这么叫,这是主君逆鳞。”
小如是子瑾陪嫁过来的奴仆,服侍子瑾十几年,一向稳妥得体。此番,她不过照实称呼,却受斥责,不由脸色微变,有些委屈。这几日来,子瑾待瑶光,几乎算得上是在刻意奉承,就连天子公主也没受到这种待遇。她实在是不明白,那个不守妇德,勾引齐公的女人,凭什么受到主子的礼遇?难道,就为了她仍是齐公所爱?明明她家主子才是齐宫名正言顺的夫人!思及此,她愈发气不过,压低了声音对子瑾,道:“那位回到鲁国以后,就与夫人您再无瓜葛,夫人又何必如此恭谨待她?”
子瑾听她此言,不禁眉心深皱,脸色难看。她没有马上说话,只是看着不远处一颗松柏,树上有正翠色欲滴的枝叶。格外茂盛的生命力,在这太阳升空的时候,更显葱郁美好。
“你以为会就此结束?……”好半晌,子瑾才慢慢似叹息般地说了一句,然后她仰着头,眯起眼去看那轮升起的太阳,今日将是一个艳阳天。她忽而缓缓笑了,笑声很轻,带着一丝凄凉。她呢喃着,似乎是说给小如听,又似乎只是在说给自己。“也许,不过是新的开始……主君,他未必肯就此放手。”
旭日倾斜,天色晴好,几只飞鸟停歇在繁茂的绿枝上,啼鸣清脆。
巳时未至,瑶光一行已到了城郊的十里长亭。
伶俐的奴仆扶她下车,早已静候在此的一众鲁国奴仆纷纷恭谨叩首:“恭迎夫人。”
瑶光手指微动,淡声道:“起罢。”
一众奴仆听言恭敬排列站好,瑶光看了看他们忽然皱了皱眉。她的视线在这些奴仆的面上一一扫过,眉头不禁皱得更深。她和姬允从鲁国带来的奴仆竟然全都在此,姬允前去赴宴,怎会不带随侍?沉吟片刻,她唤来姬允身边长期随侍的男仆,低声问道:“今日齐公设宴践行,鲁公怎么只身前往?”
男仆低眉回禀道:“回夫人话,今晨齐公亲自前来驿馆接走了主君,只吩咐奴下等前往此地等候,并未带人随侍。”
瑶光听言,心中兀自一跳。她咬唇踱步,细细回味一遍这话,眸中光华闪烁不定。少顷,她蓦然停下脚步,一拂袖袍,竟是急声厉色地吩咐道:“你赶快带几个人,赶去泺水迎接主君,要快!”
男仆神情一愣,旋即俯身急拜,“奴下领命。”言罢,急如风火地带了几人就要启程去寻姬允。
就在此时,却忽听远处大批车马疾驰而来,连绵不绝的辘辘之声,犹如响在天边的闷雷。瑶光紧紧捏着袖摆,手上的冷汗浸出。
男仆迟疑地望着瑶光,用眼神询问是否仍要前往。
瑶光脸色反复,目光紧随着那飞驰而来车马,她紧泯双唇,终于抬手,手指微动,示意不必。
那队车马渐渐驶近。瑶光神情紧绷,如临大敌,面色不断变幻。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她心里反复,让她渐渐焦躁不安,竟难以忍耐。
终于,那队车马停在近处,车上一人高大威猛,矫步奔来。
瑶光眼皮豁然一跳,心知不好。急行几步,待到看清那人面容时,更印证了心中猜想,当下只觉脑中一声剧烈轰隆。
“奴下拜见公主。”彭生叩拜在地,恭敬见礼。
瑶光勉力稳住身形,涩声急问,隐有希翼:“鲁公呢?”
彭生眸中冷光一闪,镇定自若,叩首再拜:“鲁公不胜酒力,又经一路颠簸,暴疾而……”
“滚开!滚!”他话音未全,徒然被瑶光撕心裂肺喝断。瑶光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将拦在她身前的彭生推倒在地。她满脸是泪,浑身颤抖,仿若筛糠,几步踉跄奔到车前,几次摔倒,终于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爬上去。
是了,她怎么会傻到去相信姜诸儿说放手的蠢话!从小到大,他和她都是一类人——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从前是,现在他做了齐公,更不该期望他会有所改变!
他真的骗了她……
他这个疯子!竟然谋杀鲁公,天子近亲!
可笑,可笑!她竟听了姜诸儿的安排!他太了解她,知道她和姬允闹了别扭,一定不会马上再和姬允相见,所以只要他说放手,她就一定会去齐宫暂住。
“记住,只要我还在,任何人都不能欺辱于你。”
如今,她终于知道,他当时的用意……
瑶光的手剧烈颤抖着,她缓缓抓开门帘,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那一瞬,她脑中画面如电,交织闪过。
他自称体弱,却又为她捡起耳坠。
他和她的大婚,他动作轻柔,将她的手拢在手心。
他送她松绿耳坠,说她领如蝤蛴,螓首蛾眉。
她被柳如挟持,柳如要求以人换人,他毫不犹豫地答应。
……
十五年,有太多太多的记忆,汇成漩涡在瑶光脑中疯狂旋转。
十五年.错的从不是姬允,是她……可为何,如今死去那人,会是从没做错的姬允!为什么?为什么!
入眼的场景触目惊心。姬允歪倒在车壁上,身上的玄衣乱七八糟皱成一团,他七窍流血,英俊的面容灰白难看。他尚存一口气在,微弱睁开的双眼鲜血兀自汩汩,他似乎看清了瑶光的面容,张嘴呼唤,低不可闻的声音却被涌出的鲜血淹没。
瑶光跪在车上,狼狈地爬过去。她的眼泪难以遏制,纷纷夺眶而出,她紧紧抓着姬允冷如寒冰的手,将他抱着怀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不断地呼唤地他的名字,“姬允……姬允……”
姬允身上那些鲜血和她的眼泪一样,根本制止不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慢慢流逝而去,她只觉她的身体也好像和他一起变凉,慢慢地没有温度。
姬允撑着最后的力气,力度微弱地回握她的手,他终于发声,声音弱地几不可闻。他说:“是你……是你……”
瑶光听清了,她努力抓紧姬允的手,泪流如注,哽咽着:“不是……我没有让哥哥杀你……姬允,你信我……你信我……不是我……”说到最后已泣不成声。
怀中的姬允恍惚有笑意,眼神开始涣散,瑶光的话,他仿佛听不见,只颤抖着一只手,手中似乎紧紧抓着一件事物。瑶光略有迟疑地接过,只见那是一枚腰坠,上好的檀香木做成,血迹斑驳,却仍看得清上面的字。
似乎是感应到她拿走了那枚腰坠,濒临死去的姬允忽而拼着最后一口气,握住她的手,额上细汗丛生,他勉力叫唤,声音仍是低微。“我……见到……是你……是你……是你……”
瑶光紧紧回握着他的手,只觉得他手上的沁凉一点点从血脉相接的地方,攀爬上来,一路蔓延到心底。
终于,怀中的姬允再无声息。
他走了……他走了……
然而瑶光却没有再流泪,她身体和死去的姬允一样在渐渐冰冷。她静静地抚摩着手中的腰坠,指尖下“姜宜”两字的纹路清晰得宛如针扎,又缓又慢地穿行了她整个身体。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失了神智。
姬允身上的血慢慢凝固,他的身体慢慢僵硬,和他相握的那只手,□□涸的血沾凝,他们仍是血脉相连。
很久。瑶光忽而轻笑出声,她笑着,一点点为姬允拭去那些干涸的血,声音似笑似哭低声轻咽,宛如飘散在风中。
“原来……至始至终,你爱的,都不是我……”
所以,不敢信我,不能信我……
多可笑,她还妄想着从此以后相守同德,可,至始至终,他念的不是她……
不是她……
瑶光凄惶地笑着,只觉心口疼痛万分,一口腥甜涌上,她眼前终于化为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