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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已是冬雪消融时(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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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已是冬雪消融时(上)
鲁国和齐国一向交好,两国封地以泰山为界。是以,瑶光一行方过泰山,已有鲁公亲派的使者在此接引。
至此,瑶光才知晓她所要嫁的那位鲁公是姬允。几个月前她曾预谋让姜宜下嫁的世子,如今已经即位成为新的诸侯。今时今日新鲁公要迎娶的那个人,竟成了她。这一切仿佛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那无形的命运之手铺下天罗地网,只待人们走进,才惊觉早已成为逃不出的俘虏。
在前往鲁都曲阜的路程中,瑶光时常会想念姜诸儿,想念他的眉眼,他的笑,他的不顾一切。她从始至终不认为她与姜诸儿的感情有多么惊世骇俗,他在她心里永远是特殊的存在。这世间,疼她如此的,仅有他一个。就是这样,不管最初她是出于什么目的,不管这份感情是否因依赖而生,总之,他们在一起了,疯狂地,从头到尾没考虑过要在乎世俗的眼光。
偶尔,瑶光也会想起那个戴着黑色斗笠的身影,还有他为她拾起耳环的片刻。直到现在,她仍无法确认,当时他是否对她有所怀疑。姬允的城府,是她所无法对抗的高深莫测。她并非他曾经爱慕的那个人,那么,她的计划能如愿吗?
她不能肯定,但仍要走下去。
车队紧赶慢赶,终于在二月初二这个良辰吉日按时赶到曲阜。
国君大喜,鲁国上上下下皆洋溢着欢庆之意,鲁都曲阜犹甚。四处张灯结彩,鲜艳怒放的山茶花从城门处一路铺到宫殿里去,绵延花海,连早春迎面吹来的凉风都全是山茶的清香。
瑶光身着大婚所特制的玄色纯衣纁袡礼服,静默地坐在马车里,对外面吵杂的欢呼充耳不闻,只任由亲自前来迎接的姬允带领着她的马车向宫殿里行驶。
因一路要方便百姓瞻仰,所以行程缓慢,直到午时才堪堪行到宫殿。
马车稳稳停下,礼乐愈发悠扬起来。有人上了她的马车,朱红色的车帘被人撩开,挂在一旁的琉璃勾上。刺眼的光线和寒湿的空气一起袭来,令瑶光不由自主眯起眼。逆光的人影看不清容颜,瑶光只感觉有一双冻得冰冷的手轻柔地拉起她的手。
“公主,请跟我走。”耳边响起的声音略有低沉,犹如风过水面。
瑶光知道,面前这个人是姬允。她被他牵着一齐出了马车。早春的风犹带寒冷,她甫从温暖中出来,不禁寒噤。
身旁的姬允显然注意到了,轻轻抓紧她的手,小声对她说:“完成仪式之后,我让他们送件狐裘来。”
瑶光微有诧异,抬眼,见他已经一脚踏在奴仆们搬来的马凳上,他因牵着她的手,所以只能侧身落地。他转首过来,向她温和道:“小心。”
频频吹来的寒风扫过他的鬓边,带起几缕青丝飘扬,姬允年轻的容貌被天光照映得清晰。剑眉凌厉,他的气势本该不怒自威,然而深棕色的瞳眸似带了点点水光,柔和的眼波将他的气势暂时压制了下来。许是因为常年戴着斗笠的缘故,他的面色比常人白些,一身纯色的玄端礼服更衬得他肤如白玉。瑶光一怔,虽然她早知,他称身体孱弱,是在装病,但世人皆道他容貌丑陋,她也曾经这般猜测,确然从未曾想过,斗笠下的他竟会是这般清俊的一副面容。心思微转,想明了其中关键,瑶光只觉身上寒意更甚。若她没记错,姬允生来不祥,父母双亡,上一任鲁公是他身份为庶子的兄长。姬允虽然被册为世子,但他的哥哥难保不会有异心。如今姬允成功即位诸侯,诸事稳妥,才不再称病,在世人面前揭晓自己的真容,这样的城府不可谓不深。至于,姬允的哥哥……瑶光绝对相信,他不是自愿退让,当然,更有可能的结局是,已经死于非命。
姬允并非良善之辈,果真是应了姜诸儿当日的推断。那么,她需要一个更详尽的计划。
“公主?”姬允低沉的声音透出柔和,轻声唤她。
瑶光恍然回神,垂着眸子,提裾下车,仪态万千。
两人携手,姬允牵着她走上一个高耸的石阶。瑶光此时才发现,他们要前往的是一座巍峨屹立的庄严宫殿,石阶之下是一众神色恭谨排列整齐的大臣,密密麻麻地跪了好大一片。四周不知何时升起些许飘渺烟雾,瑶光仔细一看,方明白那是祭祀所用的香火。
她想起司礼官隐约同她讲过的婚礼仪式,她听得心不在焉,所以其实什么都不清楚。
比她多上一步石阶的姬允步伐并不快,时不时注意一下她的脚步,好像是担心礼服的裙裾太长她会被绊倒。一路小心翼翼,待到终于快上去的时候,姬允忽而对她露出一个轻浅的微笑,一双锐利的眸子似将她看透。“公主不用害怕,仪式并不复杂。”
瑶光闻言,方才惊觉自己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还是会紧张么?毕竟这是大婚,一生唯有一次的大婚……不论对方是谁,这都应该是值得纪念的时刻。
有时候,女人就是这般奇怪,明明无心,却仍然容易受大场面感染。瑶光自嘲一笑,被姬允牵着走上最后一步石阶。
瑶光微微仰面,终于清楚眼前的这座宫殿正是鲁国的宗庙。
主司礼做了一个手势,礼乐即止。其他司礼官上前服侍,二人在主司礼的祝辞下,跪拜天地,又对着列祖列宗行了大礼。待到礼成,姬允亲自将她扶起,两人携手并立。
主司礼呈上一卷鎏金镶银做成竹简模样的册子,流光宛转。姬允放开她的手,双手捧起那本小册,神色肃穆地展开,他上前两步,威严朗声道:“寡人上祭天地神明,书达天子、宗庙先公,通同位国公,召众卿庶民,今立齐公二女为夫人,掌宫中事宜,以襄内室。”姬允莞尔,伸手望向瑶光。瑶光微有迟疑,垂眸将手放到姬允手心。姬允拉住她的手,又道,“望卿仿上古诸贤,祗率外礼,虔恭中馈,顺而不违,谦而不满,资于内德,毋负厚望。”言罢,他见瑶光并没有迈步上前来,便身形微动,走到她身旁,轻轻又牵起她的另一只手。
瑶光微怔,不由抬眼看他。姬允并没有对上她的目光,只是半垂眸子将她两手拢在手心。他的动作轻柔,似乎是怕多用一分力就会惊到她,因垂着眸子,莹白的脸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温柔。“执卿之手,我亦效前人,愿与卿偕老。”他语音诚恳,在低沉中透露出坚定,恰如一阵熏风,带着几丝温度在肌肤上拂过,留下美好的感触。
瑶光看着姬允,直到此时她终于彻底醒悟,她是真的同姬允成婚了。从此以后她的生命将会与这个陌生的男人紧密相连,她的心底缓缓滑出一路微凉,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退怯,她想把手从姬允手心收回。姬允感觉到了,紧紧抓住她的手,不让她逃走,抬眼,却见她眼中忽而落出一滴泪来。姬允深棕色的眸子快速闪过一丝光华,微微皱眉,他眼中的情绪换为关切。他还未开口,已听主司礼声音洪亮,高声唱和道——“众卿叩首,恭祝国君与夫人。”
高耸的石阶之下,众臣撩袍跪拜,口中高呼——“臣等恭贺国君新禧,祝国君与君夫人洪福齐天,永结同心!”
异口同声的呼声撼山动地,响彻云霄,那震撼的余音在耳边久久回荡不散。
册立礼成。一切定局,再不能更改。瑶光深深吸气,身上愈发冷得厉害。阖眸良久,她终于回握姬允的手,轻轻的动作,却似乎用尽了她一生的力气。
姬允微微松了一口气,召人送来一件狐裘,亲自为瑶光系上,携手带她上了早已等候多时的前往鲁宫的马车。
两只描金绘凤的高大喜烛并立成双,静默燃烧,慢慢凝结出一串融化的蜡,像是红色的眼泪。灯芯上明亮的烛光照映出一室辉煌。
鲁公新禧,大宴群臣。而瑶光则被一群女仆簇拥着到了早已备好的新房,等候夜晚姬允前来同她一起完成合卺之礼。
夜幕缓缓降临,瑶光端坐宽大的喜床上。勾起的琉璃珠帘,映着灯辉,五色斑斓。大开的殿门外,一行人提着灯自远处的回廊逶迤而来,似一条闪着金光的游龙在夜色中穿行。
伴随着殿外整齐的拜礼声,姬允踏入新房,一群女仆连忙上前恭迎,资历高的嬷姆将散发着幽香的酒酿注入青铜兽耳樽里,神情欢喜地请二人完成最后的仪式。
姬允大概在盛宴上喝了不少酒,捧起一杯合卺酒,他脸色发红,深棕色的眸子含着水光直勾勾地注视着瑶光,神色隐有痴迷。嬷姆在旁小声唤了一句,他似清醒过来,轻轻上前一步,衣襟上的酒气飘散,他捧着那杯酒递到瑶光眼前,语气轻微地唤:“夫人……”
瑶光略略抬眸,烛辉映入眼中,恰如月华袅袅于湖,散发着静谧的惑人光泽。她面无表情,顺从地接过姬允递过来的酒樽。
姬允徐徐坐在瑶光身旁,嬷姆请他端起另一杯合卺酒。此时,大殿内外所有人一齐跪拜,口中带着喜意道:“恭请主君与夫人共饮合卺!”
姬允凝视着瑶光,伸手过去动作轻缓地同她手腕相错,那相互交缠的手臂犹如交颈鸳鸯。手臂上的宽长衣袖点点滑落,莹白的皮肤在烛光里生出柔和。
不过只是片刻的仪式,却好像已经过了地老天荒。待到两人喝完合卺酒,所有奴仆又一起拜倒:“愿主君与夫人恩爱不疑,同心永结!”
姬允笑了笑,顺手接过瑶光手中的酒樽一起放好,便一摆衣袍,语音愉悦道:“下去领赏。”
奴仆们又再次恭敬地拜了拜,速度很快动作轻巧地退了下去,空旷的殿中只剩下静默地二人。
高大的喜烛仍是不知疲倦地燃烧着,旖旎的烛辉朦胧了一室奢华。姬允轻轻握住瑶光的手,手心的厚茧在她细腻的皮肤上留下点点酥痒。
“夫人……”姬允柔声唤了一句,声音低沉暗哑,在安静的空气里中留下轻微波动。
所有仪式都已完成,聪明如她,不会不知道姬允的呼唤是在提示什么。她心中微颤,被姬允握住的手下意识地抽回。
姬允一愣,而后再度握住她的手,“夫人想必是有些劳累,不如……”
“吹了喜烛罢,我怕。”姬允的话还未说完,已被瑶光冷声打断。她抬起眼眸,眼中无悲无喜,竟十分平静。
喜烛,新婚之夜必定要燃烧一整晚,因为那象征着夫妻往后会一齐走到尽头。
姬允眉心一皱,手上一松,但见瑶光缓缓回握住他的手,掌心相触,柔软透过血脉直抵心间。瑶光垂着眸,静静地看着他们相握的手,声音细微的颤抖着:“我很害怕……”
姬允心中一软,慢慢将她拥入怀中,声音柔和到几近消散,“不要怕,我会护你一辈子。”
最终,还是吹了喜烛。
沉寂的黑色层层压下来,所有的表情都淹没在夜色中,再看不清晰。而那两只并立的,只燃烧了一小半的喜烛也在夜色里逐渐冷却,残留的一串融化的蜡,凝固在蜡烛上,似是在为没能燃到尽头无声哭泣。
时间一点点流逝过去。约莫过了半夜,早已平息动静的华丽床榻,一丝十分不显眼的金色光泽一闪即过。
瑶光皱着眉,眸中透出冰冷。将姬允揽住她的手从腰间拿走,她屏息,半裸着身躯,使力慢慢撑起身体。她一手拉起滑落下去的中衣,手中的金色凤钗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星芒隐有光泽。
身旁的姬允呼吸平稳,想是已经熟睡。瑶光垂眸仔细辨认着模糊的轮廓,缓缓将手上的凤钗移到姬允颈边,凤钗被刻意打造得异常锋利的尖端有些颤抖,那点点的颤抖慢慢袭卷了全身,身体好像有寒意游走,抖得愈发厉害了些。良久,瑶光终还是强行收回了自己的手,隐忍着缓缓吸了一口气。
下不了手。她下不了手……她以为自己可以铁石心肠,但亲手杀掉一个本来无辜的人,她还是做不到。只是,如果不杀姬允,以她现在的处境,又怎么报复齐公?是的,这就是她的计划。姬允如今是鲁公,而她,是齐国嫁过来的二公主。若是她杀了姬允,必定引起动乱。她完全可以留书陷害齐公,然后自伐。到时候死无对证,所有的矛盾都会指向齐公。她说过,她不会忘怀,她会报复!而她的报复,就是要以命偿命!至于,以后齐国会怎样,她相信,只要齐公死了,以姜诸儿的能力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脸上的湿意在清冷的夜里变得寒凉,瑶光紧皱着眉,用力握住手中的凤钗,狠狠咬着唇,却是在自己的手掌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痕迹。噬心般的疼痛让她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但她仍然强忍着没出声。她额上冷汗直冒,她将凤钗摸索着放到枕下,半跪着摸到垫在床上洁白的喜帕,手掌上流出的血渗到喜帕上,汇成一团。
处子之血仅需要这么一点。
她断续呼出一口气,将手上的伤口放到嘴边。出神地看着黑暗里姬允模糊的轮廓。若是她无法直接杀了他,那么只能用毒药了,至少他会不那么痛苦。
这世上,想必只有她,从没有嫁过来时,就开始策划谋杀亲夫?她无声地自嘲而笑,如果……如果,当时诸儿带走了她……
如果,永远只是如果。
沉寂的夜里,她眉间惆怅不减,微弱的叹息犹如波动的水纹,泛开涟漪,终究消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