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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背景 ...

  •   正月季尾,刚下了一场小雪,艳阳照来,满园的红装素裹。谢青芜靠坐在院中亭上,眺望着远处的高山,苍黛中夹着些耀眼的白雪,愈显晴空一碧,身旁的湖岸,柳枝依依,经雪润泽,绿意逼人。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叶染衣提着两壶酒从湖对面而来,白衣的身影掠过湖面就像是走在平地上一般,几下轻点,人已落在了青芜面前。

      “大冬天的,只穿一件这么薄的袍子,虽然是一副仙风道骨,风度翩翩的模样,可是先生,一大把年纪了,还是要注意身体。”谢青芜单手接过递来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口。

      叶染衣桃花眼向上一翻,笑骂道:“你这小没良心的专会说煞风景的话,这上好的景致和上好的酒,也没能让你风雅起来。”

      “本就不是风雅的人,再怎么做也就是附庸风雅,还不如做个彻头彻尾的俗人。”

      “那我们就讨论个俗不可耐的话题,小青芜,前两天有人打碎了我一套官窑的瓷器,我罚她抄五十遍《孝经》,也不知道她抄完了没有。”

      谢青芜眼珠一转,堆起了谄媚的笑容,“师父,您刚读得是《问刘十九》吧,好诗,好诗,简练含蓄,与师父轻松洒脱的形象甚相符合,符合。”

      “哦?那《孝经》……”

      “哎呀师父,头痛,头痛得很,松音,松音丫头,你家郡主我的头疼病犯了,快扶我回家。”谢青芜一面扶着额头作头痛状,一面伸手向不远处招了两下,假山后面立刻转出来个红衣丫头,搀着她的胳膊,两人一溜烟儿地往门口跑去。

      叶染衣兀自喝着酒,目送主仆俩的逃窜,唇角的笑意却是盖也盖不住,二十年了,自己毫无保留的悉心教导总算没有白费,当年襁褓中的小丫头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才学武功都不输男儿,他也算没有辜负当年托孤之人。

      “琴若,二十年了,你在那边还好吗?”

      叶染衣唇边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思绪也回到了多年之前,耳边似乎响起了那绝色女子最后支离破碎的声音,“求你,护她平安,只求平安。”

      琴若死的那年还不到三十岁,而自己这一辈子的时光似乎也停留在了那个时候,这么多年过去了,叶染衣仍记得与她相处过的每一刻,岁月缓缓流过,刻在心上,成了不会褪色的朱砂痣。

      初见她时,她还是个小丫头,低着头,局促不安地搓着衣角小声说:“我很喜欢你的琴,教我可好?”

      她绝世无双的美貌在那个时候便已经显露出来,叶染衣精心教着她,为她写了无数词,谱了无数曲,他本以为会这样与她慢慢到老,直到月帝的一道圣旨将她召入皇宫,从此层层宫墙相隔,他再没了指望,好在月帝对她百般宠爱,叶染衣也就死了心,只要她过得好,就好。

      他进了宫,与月帝深谈一夜,从头到尾没表露出对琴若的丝毫情意,只说自己生性散漫,不堪皇室之名的负累,想要做个江湖游侠,请求除宗籍名,逍遥江湖。月帝只有他这一个弟弟,自是百般挽留,奈何他去意已决,月帝长叹一声,也就随了他去,不久之后,月国顺逸王英年早逝,江湖上却多了个潇洒公子叶染衣。

      月帝是个好人,却不是个好皇帝,月国本就羸弱,夹在强大的风国与夏国中间,就像是摆在两匹狼眼前的肥美羊肉,月帝十年,风国三十万铁骑东进,短短三个月便踏破月国大门,叶染衣千里迢迢一路奔回月国,终在城破之时赶到皇宫,月氏皇族最后的尊严便是自尽而亡,叶染衣寻着琴若时,她已服毒气息奄奄,只将还在襁褓中的女婴交到叶染衣手中便撒手人寰。

      叶染衣所有的信念在她身亡的一瞬间全部崩塌,他抱着女婴茫茫然走了将近两个月,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最终病倒在夏国边境,被一猎户所救。

      “你不是夏国人吧,听说月国正在打仗,你是从月国逃难过来的吧,真可怜,你抱的那个女娃娃,饿得哭声都没有了,我给喂了点羊奶,现在睡着了。”猎户的妻子在叶染衣醒来之时给他递上了一碗热粥。

      叶染衣捧着手里的粥,眼睛看着这些日子头一次安安稳稳睡着的女婴,压抑了两个月的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到底是因为国破还是人亡他也说不清楚,只知道眼泪越聚越多,到最后忍也忍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猎户和妻子被他的情绪所动,跟着偷偷摸起了眼泪。

      叶染衣哭完,人也清醒了不少,他将女婴抱在怀中,心底暗暗盘算起来,早年脱离皇室的决定现今倒成了福事,两个月来半个追兵也不曾见到,但他和女婴的身份终究是个麻烦,保不齐哪天风国便能查到他,他孤身一人倒也不惧逃亡,这女孩尚在襁褓,人事未知,他既不想她背负着国仇家恨活一辈子,又怕她跟在自己身边早晚被人察觉,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万全之策,便在猎户家逗留了几日。

      一日,猎户妻子清早起来仔仔细细打扮了一番,甚至换上了只有过节才穿的新衣,让叶染衣心起好奇,便出言问道:“嫂子,我这些日子过得糊涂,今日难道是什么节日吗?”

      猎户妻子脸上一红,回道:“倒不是什么节日,风国犯我南境,谢将军奉命平乱,十余日便将风国军队击退,陛下封谢将军为定南王,我听人家说,今日军队会路过平城,并在城内修整几日,便想着去看看。”

      “是不是谢平章将军?”叶染衣稍稍有些激动地问道。

      “您也知道谢将军?他是我夏国的战神,多少人心中的英雄,我家那口子也想去谢将军手下当兵,只是婆母年纪大了,总也不同意。”

      叶染衣看着猎户妻子匆匆离去的背影,只觉得天无绝人之路,他与谢平章相识于江湖,互相被对方身上的气度所折服,结伴游历,结为生死之交,后夏国内乱,谢平章回国助夏王平叛,两人再未相见,不想此时竟能在这里相遇。叶染衣望着怀中的婴儿,轻轻晃了晃手臂,谢平章与夫人成婚多年,一直没有子嗣,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若能收养这个孩子,那她定能平安长大,自己也算不负所托了。

      叶染衣打定主意,将身上所有值钱的物什都留在了猎户家,抱起女孩便向平城方向赶去,很快便打听到了谢平章驻军的所在,他只向传令兵通报了个名字,不多时,谢平章便从中军帐中走出,拉着他进了帐子,吩咐手下送了酒菜进来。

      “多时不见,叶兄一向可好?”谢平章倒了一大碗酒放在叶染衣眼前,“风国大举进犯月国,不到三月便攻下灵都,我时常惦念你的安危,私下也托人打探过,却没什么结果,不想你今日居然会到我军中。”

      “你知道月国已被灭国,风国大肆搜捕月国残臣旧部,今日还敢迎我进账?”

      谢平章大笑一声,“你虽然是个月国人,终究不在庙堂,风国再残暴也不至于对你一个平民百姓赶尽杀绝吧。”

      叶染衣惨然一笑,双眼直直地盯着谢平章问道:“若我告诉你,月国当年那个‘英年早逝’的顺逸王就是我,而我怀中抱着的女婴是月帝唯一的公主,你会如何处置我?”

      谢平章端着酒碗的手抖了一下,烫好的酒尽数洒在了身上,他手忙脚乱地擦了两下,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叶染衣。

      “你要如何处置我?”叶染衣目光灼灼,重复问道。

      “我……”谢平章抖了抖唇,不知该如何言语,皱起眉头想了半天才问道:“你今日来找我,是想要我如何?难道是想向夏国借兵复国?”

      叶染衣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将背后背着的女婴解下,递到谢平章眼前,“我断无此心,你可以随意处置我,交给夏王或是交给风国都可以,但请你看在多年前相交为友的份上,保这女婴平安,她出生不到半年,什么都不曾知道,不会对你和你的国家造成任何威胁,请将军成全。”

      谢平章将女婴接过,温温软软的触感和小婴儿特有的奶香让他心中一动,女婴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瞪着他,咧开还没长牙的嘴巴咯咯地笑了起来,谢平章一愣,只觉得严冬季节里四肢百骸都温暖了起来。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谢平章将叶染衣扶起,重新坐回席上,手中抱着的小婴儿却是怎么也舍不得放手,索性抱在怀中,“顺逸王几年前就已经是个‘死人’,你如今的身份也只是个平民,大可带着小公主逍遥江湖,又何必求助与我?”

      “我的身份,知道的人虽然少,也不是没有,何况国内对我的‘死’,一直有很多传言,万一消息走露,以风帝的残暴,必然会斩尽杀绝,我生死无惧,却不想牵累了她,又不敢将她随便托付人家,想了几日也没有结果,正巧今日听说你在此驻军,便赶了来。”

      谢平章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婴,爱不释手,他与夫人成婚多年一直未有子嗣,若这是个平常人家的姑娘,他定是想也不想便答应收养下来,可一个亡国的公主,让他有些犹豫不决。

      “你对她的将来,可有期许?”

      谢平章问得隐晦,叶染衣却是听出了话中的意思,痛快地答道:“月国弱小,灭国不可逆转,天命所致,人力不可违,不是风国,也会是别的国家,我自己从前没有过什么野心,之后也不会有,至于她,我的期许只希望她平安富足,再无其他。”

      谢平章深知叶染衣为人,对他的话自然也是信的,心中虽有动摇,但在国破家亡的大背景下,却也不敢就这么应承下来。

      叶染衣看出了他心中的犹豫,叹了口气,重新离席跪下,面南指天而誓,“我以月氏皇族之血起誓,此生不存复国之念,不行复国之事,若违此誓,人神共弃。”

      谢平章望着眼前之人,不知该作何感想,他此时的眼神似乎是要将性命交托给自己一般,或者说他已经把性命交托给自己了。最初与他相交,谢平章只是佩服他的才学,相处了些时日之后,便觉得他品行更甚于才学,现如今,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候,他来到军营,若他对自己和小公主的身份扯谎,他定然只当他是国破后来投奔自己,半点犹疑也不会有便会收留他们,但他没有半句谎地将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倒让谢平章既感且佩。

      “这件事,我应下了。”谢平章思索再三,下定决心说道:“你今日与我讲得话,再不要对外人讲,以后你也只是叶染衣,将来若有万一,这个孩子也跟你没有半分关系,你可明白?”

      “我明白。”

      “我修书一封,你将孩子和书信一起秘密带到谢府交给我夫人,让她等我回帝都后再细细商议,这孩子对外绝不可说是养女义女,必须是我亲生的女儿才能万无一失,至于这个局要如何做,我与夫人商议后再定。”

      “夫人可会同意?”

      谢平章温柔一笑,“成婚多年,我还是了解她的,她会同意的,何况这孩子这样可爱,任谁看过,也都会心生不忍。”

      “我替孩子母亲,谢将军。”叶染衣对着谢平章重重叩了个头。

      “她母亲与你……”谢平章起身将他扶起,从他的眼神中似乎猜出了什么,出言问道。

      “心之所爱,从未言明,从未逾矩,仅此而已。”

      谢平章叹了口气,又问道:“那你自己呢,将来有何打算?”

      “天下之大,总会有容身之处吧。”

      “不如就到帝都如何,现今四国,月国被灭,风国乃是敌国,辰国地处西北苦寒之地,也只剩夏国可以居住,不如就在帝都落脚,你费尽心力给了她一个身份,难道不想看她长大吗?”

      “你倒真不怕我拖累你。”

      “我什么也不知道,你只是我的生死之交,这个孩子是我与夫人亲生之女,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两个男人相视一笑,谢平章写好了信,给叶染衣准备好了盘缠,让他连夜出军营向帝都而去。

      不久,谢平章大军班师回朝,夏帝出城相迎,亲封谢平章为定南王,同月,夫人报出有喜,随即回乡安胎,数月后早产生下一女,取名青芜,据说此女先天不足,体弱多病,谢夫人带女儿遍寻名医,三年后才痊愈重返帝都,至于叶染衣,在京城偏僻胡同建了府邸,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愿结交,几年下来竟也小有名气。

      岁月匆匆,一晃二十年了,在谢氏夫妇苦心掩饰下,青芜的身份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她平安健康地长大,眉目间的风情越来越像当年倾国倾城的月国皇后,叶染衣仰头将最后一口酒饮进,“琴若,你可以安心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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