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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四章 雾霭山岚情意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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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聚是坐落于莲花峰里的大乡聚。这里三面环山、一面临江,此间乡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多是因战乱灾荒自天南地北聚集而来的流民。
最初,这些从各地逃到此处的流民无以为生,时常纠集在一处劫掠山下的吏民,长年累月竟渐成规模,已然成了当地的心腹大患。
然而,因莲花峰山势复杂险峻,州陵县寺多次派兵围剿,皆是铩羽而归。
章茆带着归顺的云梦泽匪民闯入此处,凭勇猛武力一一折服了这伙流散之众的诸位头领。
莲花聚不过是这伙贼寇安置家小的一处乡聚而已,并非贼寇的窝点。
因乡聚四周多吃人的沼泽之地,官兵不敢轻易踏入此地,这些贼寇家小倒也能在此太平无事地打鱼捕猎,好似生活在一处世外桃源。
而要进入此地,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穿过被贼寇据守的莲花峰山道,一是穿过那条横跨两峰之间的高山藤索桥。
这条藤索桥本是春秋时的楚威王灭了当时的州国后修建的,因年久失修,早已荒废腐朽、破败不堪,而今却焕然一新地横亘在了两峰之间。
索桥入口并不隐蔽,登至某座山头的半山腰上,那儿便有一座高台耸立在悬崖边。
章茆率先登上高台,环顾跟随而来的众人,满是自豪地道:“重修这条索桥耗了两三个月的时间,也折损了我手下不少人,但这却是进入莲花聚最方便快捷的方式。索桥两头皆有人守着,敌军若是敢从这儿侵入乡聚,那便要做好粉身碎骨的准备。因为啊,不等他们穿过这条索桥,那头的人便会割断索桥,桥上的人便再无生还的可能了。”
萧期知晓章世子这话是在警醒威慑自己,也便顺着他的话真心实意地夸赞道:“章世子气冲霄汉,某钦佩!”
章茆却觉得他是口不对心,但也没计较,换上一副笑脸去询问章怀春:“妹妹怕高么?若是不愿从索桥入莲花聚,那便走山道,如何?”
山中分布着兵马,能顺利进出莲花聚的山道定然不是外人能随意走的。
章怀春不知阿兄是否是在试探自己,只因不想猜测他如此问的动机,只能强压住内心的恐惧,硬着头皮道:“我走索桥。”
章茆瞧出她是在逞强,当机立断道:“我背你过去。”
章怀春只觉不妥,而章茆却不容她拒绝,待众人相继过了索桥,他已是弯腰蹲下了身子,笑着道:“眼下郑郎君不在,妹妹指望不上他,较之旁的男人,还是我背妹妹过去妥当些。”
章怀春再望一眼那条横亘在两峰间的索桥,也不再扭捏,向章茆道了声辛苦,便小心翼翼地攀上了他的肩背。
章茆的肩背健壮宽阔,行走在那摇摇晃晃的索桥上却如履平地,她在他背上感受不到一丝颠簸。
她恍然记起,阿兄幼时也曾背着她登山涉水。
山间云雾缭绕、冷风刺骨,阿兄的背却是温暖的,他身上的暖意源源不断地渡到她身上,让她的眼眶也泛起了一丝丝热意,不觉泪染双睫。
“妹妹在哭么?”章茆脚下的步子变慢了,偏头问她,“为何要哭?”
章怀春不是个轻易流泪的人,即便身处绝境,也鲜少流泪哭泣。然而,历经重重劫难,见到久未谋面的亲人面,想到他踏上的这条路,她便觉得悲哀难过。
“阿兄迟迟不听诏,莫非是为明铃的缘故?”章怀春小心探问着,“你因她之故,赴了宜阳公主的约,却卷入了楚国的那场内乱里。外头传你是听信了宜阳公主的话,才带着那仲长吉逃离的,但阿兄并非是非不分的人,也不是忤逆犯上之人。是明铃落入了宜阳公主手里,你被威胁了么?”
“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章茆的脊背僵硬了一瞬,语气强硬而冷淡,“你既然来了这里,便同二妹妹好好叙叙旧!山中雪下得早,我会在大雪封山前送你出来,你离开后,再也不许到这儿来!”
“二妹妹呢?”章怀春问,“她不能随我一同离开么?”
“她和你不同,留在外头,便能成为威胁长吉的筹码。”章茆道,“留在这里,她才是安全的。”
听他这番话,章怀春便知他这回约萧期来此谈话,并非是为了归顺。她听他语气已隐有不耐,不敢在这时候惹恼他,忽道:“阿兄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过桥。”
章茆并不依她:“这不是逞强的时候,稍有差池,你会掉下去的。”
章怀春只得认命地闭了眼,不再开口说一个字。
***
萧期在阿宽的搀扶下登上索桥后,双目便一直盯着平稳走在前头的章咏春。她不但不惧这如同吊在风中左右打摆的秋千,竟像是闲庭信步般欣赏着云雾翻滚的山峰之景。
云雾漫过索桥,在她身侧萦回缠绕,如轻纱笼罩其身,衬得她好似那云端上娴静优雅的仙子,朦朦胧胧,引人遐想。
然而,他却知晓,她的娴静优雅是用来迷惑人的,牙尖嘴利才是她的真面目。
可他偏偏爱她那根蜇人的毒刺儿。
然而,这根毒刺儿,却再也不曾蛰过他了。
自在渡口猝然相见后,她便对他视而不见,不曾与他说过一个字。
而他这副行船多日的身子撑了这许久,终是再也受不得这山间的湿寒雾气,手脚僵冷得已失去了知觉,再行走不得了。
阿宽道:“郎君,我背你吧。”
“你不是阿细,没她那般的臂力,何况是在这秋千似的索桥上,你一人尚走不稳,如何能背我?”萧期掩嘴咳嗽了两声,喘了一口气,道,“就快到桥头了,你扶稳些便好,我还能坚持。”
阿宽也只得依了他。看着前头身轻如燕的章咏春回身朝两人看了一眼,竟又无动于衷地收回了目光,他忍不住嘀咕了一声:“这女公子的心肠真比石头还硬还冷,明知郎君要走不稳路了,也不知过来搭把手。”
“少说话。”萧期轻声斥道。
阿宽满心不甘地收了声。
章咏春自是将两人的话都听在了耳里,缓行的步子忽顿住了,一个转身便行至了这对主仆身前,倒是让两人皆惊愣住了。
“你……你想做什么?”阿宽见她眸中似淬了冰,即便心怯,却还是挺身而出道,“女公子可别看郎君如今身弱好欺负,便欺……欺负他……”
章咏春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目光便如一把开了刃的刀凝在萧期那张瘦弱苍白的脸上,似要将他那张带着笑的假面生生刮下来。
“女公子有话要说?”萧期只觉心口跳动得快要缓不过气来,只能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章咏春看他那张假面下藏不住的紧张慌乱,心中蓦地落进了一丝光,忽想要逗逗他,那双纯明澄净的眸子里好似蒙上了这山间的雾气,竟似要浸出水来。
她不是个用泪水泡出来的娇女娘,如今这副凄哀娇弱、泫然欲泣的模样让萧期摸不着头脑:“女公子怎地还要哭了?”
章咏春偏头抹了抹扑在脸上的湿冷雾气,侧颈低叹:“你也觉得我的心比石头还硬还冷么?”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萧期却无心去追究真假,只避开她的眼说了句:“是阿宽出言不逊,对女公子不敬,女公子尽管责罚他便是。”
章咏春秉着做戏要做全的念头,想要再试探试探他的心意,一脸为难地道:“他是你的人,我怎能随意责罚?”
萧期却是笑着问了一句:“女公子要如何呢?”
见了他忽露出这疏离虚伪的笑容,章咏春便知晓自己拙劣的把戏早已被他识破,也便没了一丝想要试探逗弄他的心思了,正了神色,道:“萧期,自天家赐婚后,你便不曾对我有过一丝一毫的情意吧?在我们两家有意结亲后,你便一直不愿与我结亲,在王府初次见我说的那些话,也只是为了打消我与你结亲的念头,后来不过是迫于天家的旨意,才不得不装出一副情深意重的模样来。
“那情蛊……这世上哪有什么情蛊啊?那就是卫女公子爱而不得对你的报复,蛊虽是蛊,却与情无关。你这人压根不会对任何女娘动心,你心里只有你的天家。”
萧期心脏猛地一缩,神色黯然地笑了:“看来,你从未信过我。”
虽与她已毫无瓜葛,但珍藏在心间的情,被她如此否认,他仍觉心如刀割。
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他忙抬臂拿衣袖掩住了口,又将含在口中的那股腥甜生生咽了回去。
时至今日,他才意识到,他与她之间的关系脆如薄冰,一丝风便能吹破那如游丝一般的信任。
明珠传情、青丝定情好似一场场旖旎暧昧的梦,她是那织梦人,为他编织着一场场美梦,将他的身心皆困在了梦里。
而她的心,却好似这山间漂浮不定的云雾,抓不着,看不清。
他很想问问,她是否还记得去岁初冬在侯府一庭芳他对她说过的忠于天家、忠于她的话。
但是,见章茆已背着章怀春追了上来,他只得止住了这个话头,只道:“对你,我只有因爱而生的私心,再无其他。”
这句轻语似风悄然滑过章咏春的耳畔,虽带有他呼出的热度,却瞬间凝成了山间湿冷的云雾,让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章咏春能察觉到他生气了,却并不觉得自己此番试探他做错了。
“轻浮的骗子!”她小声骂道,“成日里将‘爱’挂在嘴边,却没做一件爱我的事,反而以爱之名处处算计我、欺骗我!”
萧期见这索桥上实在不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当下已是顾不上男女之别和桥上多双眼睛的注视,一把握住章咏春的手腕便带着人跑了起来,已顾不上去管阿宽在身后的叫唤。
她既不想与他两清,他也不想再压抑隐忍了。
为男女之情隐忍压抑,这实不是他的作风。
***
横亘于两峰间的索桥本就不稳,两人这一跑,桥身晃荡得愈发厉害,桥上人被晃得心惊胆颤,只能拼命拽住桥索稳住身形。
章咏春却觉得惊险又刺激,心中那点因萧期而生的愤怒不满情绪霎时烟消云散,竟是主动牵住了他的手,跌跌撞撞地跑过了索桥。
双脚踏在坚硬的山石之上时,她的鬓发已被山风吹乱,发间更是带着雾气化开的水汽,已然没了文雅端庄之态。
她的脚虽踩在了坚实的土地上,心却仍似在云端。
而萧期因发力跑了这一路,脸上已毫无血色,扶着树干不停地喘气,那只牵住她的手,依旧与她十指交缠着。
“萧期,你可还好?”章咏春主动关心道。
萧期却不言,待胸中气平顺了,又一言不发地牵着她向山林深处行去。章咏春并未多说什么,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也不去想这人要将她带去哪里。
山林茂密,浓雾遮住了脚下的路。虽看不清前路,但她却觉得她的前路就在脚下,是身边的郎君带着她一步步探出来的。
“萧期,”林中雾气渐浓,章咏春受不住这寒气,轻声唤住了只顾在前探路的郎君,“我冷。你究竟要将我拐去何处?”
萧期其实也冷得厉害,听她说冷不得不顿住身形,松了紧握着她的手,迅速解下身上的长袍为她披上。而他此时才见到她如今这副鬓发微乱、衣衫染露的模样,眸色不由深了深,嘴里却笑问着:“知道我要拐你,怎么还敢将我拽得这般紧?”
章咏春拢紧他的长袍,神色坦荡:“我若不拽得紧一些,便从那桥上摔下去了。”
萧期见她似真的冷,忽有些后悔一时冲动将人带到了这浓雾缭绕的山林里,关切问:“还冷么?”
章咏春摇头,却是埋怨着:“你当着那些人和我阿姊、阿兄的面拐了我,我的清白已是没了,你要如何偿我?”
萧期却道:“女公子忒会冤枉人了,你若不愿,我也拐不了你。”又问,“女公子可取字了?”
章咏春毫不扭捏,坦言相告:“英华。”
“草木之美,谓之英华;名誉之美,亦谓之英华,这字倒也不负女公子之名。”萧期倾身平视着她的眉眼,看向她的双眸里似能掐出水来,“某字如年,你既还想同我好,我们日后便以字相称,好么?”
章咏春不惯他与自己离得如此之近,向后退离了几步,这时候倒扭捏起来了:“我们回去吧,我不想与你坐实了‘偷情私会’的罪名。”
萧期心下不由一冷,眼中难掩伤色:“与我如此这般相处,你觉得是罪么?”
他也不待章咏春说什么,步步逼近了她,故作轻佻地挑起她散落在脸庞的一缕青丝,一双眼似能勾魂,亲昵又暧昧地描摹着她的眉眼口鼻。
“英华英华,委实可恨!”他轻声质问着,“我同你说过的话,你有一句记在了心上么?你若对我无意,又为何要赠我青丝?既然与我互赠了青丝,为何又不肯信我,要将我赠与你的那些物件归还?你甚至因我在楚国的一番谋画,用那样戒备害怕的眼神看我,好似我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一般;而你,连一句挽留的话也不肯说。你不知我那时的心有多痛!”
章咏春被这一番质问问得哑口无言,却依旧笑得恬静美好:“你怎么同我翻起了旧账?萧郎君是成大事的人,不该如此小家子气,更不该为了儿女私情而惺惺作态。”又冷哼一声,道,“再说,分明是你说要与我两清的。你都那样说了,我才不会厚着脸皮去挽留你!”
萧期知晓她这张嘴最会蜇人,也向来只蛰亲近相熟之人。
毒蜂儿再次射出了她的刺,刺向了他,他却甘之如饴。
因此,她这番话虽不中听,但却刺得他欢喜畅快,竟迫切想要尝尝她这张蜇人的嘴上究竟抹的是蜜还是毒。
这念头一旦动了,他的头脑四肢便已被操纵,一手已是扶过她的脸,双唇更是贴上了她那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