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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第三五章 烈焰腾腾驱鬼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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雒阳城中多重楼高台,雁台是建于开阳门前的一座高台。此台与南宫的东观遥遥相望,是一处绝佳的登高揽胜之处,重楼高阁,亭亭耸峙,欲接天穹。登台而望,雒阳城的九衢三市尽入眼底,底下的汹汹人流、滚滚车马亦似缓缓涌动的河流。
雁台的三重阁楼皆已坐满了达官贵人,太后与天家一众人则被安排在了台中最高处的两间楼阁里,正对着开阳门大街上的那座神台,视野极好。
进了雁台高阁,章怀春方知徐太后与熹宁帝早带了一众女眷在此饮食闲谈了。
因是要与民同乐,这些人皆是便服而来。见了迟来的一行人,熹宁帝身边的邓石早已迎上了前,殷勤地招呼章氏姊妹与章茆三人分阁而坐。
女席上的宾客,章怀春只识得徐太后一人。经谢苏一一介绍,她方知那与太后并肩而坐、雍容华贵的妇人便是为熹宁帝诞下公主的王美人,另两位姿色各异的年轻女娘亦是熹宁帝后宫的妃嫔。
章怀春未在此见到深受熹宁帝宠爱的明家大女公子,微微诧异了一会儿,倒也没怎么将这事放在心上。
她领着章叹春与在座的一一见过了礼,却是徐太后见了她与章叹春腰间挂着的彩绘面具,忽笑着说:“今夜的傩戏还未开演,你俩倒是先扮上了,扮的是何方神仙?”
“是神荼郁垒两尊门神!”章叹春见问,立时取下腰间的面具递至了太后面前。
徐太后并不接过,望着她亲切笑着:“那敢情好!我们这儿正缺两个驱鬼避邪的两尊门神,你两个愿为我们充当两尊门神么?”
章叹春只觉太后这提议正合她意,未多加思索便应下了。章怀春却觉这是太后在故意下她的面子,委婉拒绝道:“请太后恕罪,臣女惶恐,不敢以肉体凡胎亵渎慢侮神灵。若是得罪了神灵,怕会连累你老与在座的诸位贵人。”
徐太后脸上神色几经变化,只觉这个外甥女格外扫兴,但也不欲在今夜为难她,恹恹道:“你不愿便算了吧。”
章叹春觉得拘在这间楼阁里观傩戏观不尽兴,在神台上的锣鼓敲响时,便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出了楼阁,借着高台上的廊柱爬上了屋顶。
神台上锣鼓喧天,台上的“神鬼”个个面目狰狞丑陋,行走跳跃、扭转腾挪的姿态奇异古怪,充满神秘狞厉之美。
章叹春不由被台上既古老野蛮又欢快热闹的氛围所感染,见到台上那滑稽至极的“虚耗鬼”被威严刚勇的“钟馗”抓住,禁不住起身大叫了一声:“好!快点吃掉这只恶鬼!”
然而,台上的“钟馗”却并不吃鬼,而是口吐烈火来烧鬼。
一时间,那神台上火光冲天。烈火中,“虚耗鬼”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倒不像是演给周遭的人看的。
章叹春意识到不对劲时,那神台的火早已沿着开阳门大街向洛水一带延烧了过去,长街上已是混乱一片,被烧伤、践踏而死的吏民不计其数。
熊熊烈火里,那神台上的“钟馗”好似降临世间的恶鬼,立在雕刻着繁复文字和图案的冲天傩柱上,用悠长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一声声吟唱着:“熹宁甲子,除夕之夜,洛水之滨,神临人间,赶鬼驱邪,凡人退避。”
***
京都雒阳有南北东西二十四条街市,每条街皆设有一座都亭,每座都亭内又建有望火楼,以备巡火的军士日夜瞭望城中火情。若发现火情,则鸣鼓以示警。
神台走水时,附近都亭内的军士早已带上了水囊、水袋朝火场奔赴而来,正与巡视宫门的执金吾碰上。
两方人马碰头后,执金吾负责疏散百姓,各都亭的军士则负责引洛河之水灭火。
然而,今夜的雒阳城却似一触即燃的油桶,这处的火尚未扑灭,各街各市又相继有了火情。
一时之间,城中鼓声震天,各都亭、宫门的军士纷纷加入了疏散百姓、引水灭火的行列里。
因此,谁也未曾留意到那个立在傩柱上的“钟馗”是何时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的。
***
宜阳公主立在洛水之滨,神色莫测地看着在对岸的那片火海里挣扎哀嚎的吏民。
凛凛寒风中,水面却传来了滚滚热浪。
她在水边伫立良久,那对迎着两簇火苗的冷眼里却溢出了一丝无可奈何的悲悯。
“这是神降下的惩罚,怪不得我呀。”
她叹息一声,眼中又是一片冷然,对默默立在身边的“钟馗”道:“长吉,你做得很好!雁台那头传了信来,皇帝将身边带着的那些羽林亲卫派了多半护送太后及一众女眷回宫,他自己却落了单,身边只有一个宦官和几个亲卫护着。
“接下来,是最关键的一步棋,你要好好下完这盘棋,要让我手上的那颗棋子物尽其用。她这回若能听话,不再扰乱我的计划,我自会解了她身上的祝由之术。”
“钟馗”沉默着不发一言,良久,方道:“姑母不会再骗我了?”
宜阳公主笑吟吟地道:“自然!”
只要明铃不是死在她手上,她便不算骗了眼前这个天真单纯的孩子。
***
大火借了风势,须臾之间,洛水之滨便被烧成了魔焰火窟,雁台亦不能幸免。
熹宁帝此次出宫虽带了羽林亲卫,却没料到在逃出火海之后,又会遭遇刺杀。而他,早已在慌不择路中被拥挤慌张的人群冲撞得与一众人失散了,身边只有邓石及三两护卫跟着。
这些从天而降的刺客,个个皆戴着一副狰狞凶恶的鬼神面具,见人便砍,犹如闯入人间的地狱饿鬼。
原来这便是刘睿不厌其烦在他耳边警醒自己的那句话——熹宁甲子,洛水之滨,神临人间。
不,不是神,是来自地狱的恶鬼。
太平盛世,熹宁帝从未见过这人间炼狱一般的雒阳城,看着那些丧生于火海或刀下的吏民,那一双双充满绝望恐惧的双眼好似利刃在凌迟着他的身心。
这些皆是大汉的子民,他身为帝王,却将他的子民置于了刀山火海之中。
每杀一人,这些人便道一句:“诛恶鬼,渡世人,登极乐。”
漫天血色火光下,熹宁帝只觉这些刺客皆似恶鬼化身,而这些人的目标无非是想要取他性命,吏民不过是他们恐吓威慑他的手段。
看着邓石和身边的护卫为护着他相继受了伤,他头回觉得这帝王之身微贱如草,谁都能置他于死地。
落到今夜这样穷途末路的处境,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章茆与刘睿却适时带着从附近都亭调集而来的几百兵士赶了过来。
这几百兵士的到来无疑扭转了局势,熹宁帝也得以有了一丝喘息的间隙。
在刘睿跪地为他擦拭脸上的血污时,他忍住胃里一阵作呕的恶心感,皱眉道:“留活口。”歇过几口气,又问,“太后一行人可安全回宫了?”
刘睿点头:“天家放心,太后、侯府的两位女公子和三位美人皆已平安回到了宫中,请天家随臣尽快回宫。”
熹宁帝却道:“乌孙使者今夜也在城中游逛,派人去寻,务必将人安然送回蛮邸。”忖了忖,又道,“今夜受邀前往雁台观傩戏的大臣,派人盯紧些。”
刘睿瞬间心领神会:“臣遵旨。”
他知晓,熹宁帝是怀疑今日的这场刺杀,有朝中大臣参与其中。
毕竟,熹宁帝久居深宫,即便偶尔便服出宫游玩,旁人也不会识得帝王面貌。而今夜的这伙暴徒,不但认准了熹宁帝的面目,甚而准确掌握了熹宁帝的行踪。
雁台观傩戏的那些人中,太后与后宫妃嫔不会出卖熹宁帝;侯府的章小侯爷与两位女公子亦不会行此株连九族的谋逆之事。如此,似是只有朝中大臣与宜阳有勾结,欲将熹宁帝置于险地。
若今夜的一切果真有朝中大臣参与其中,那这朝堂势必会有一次大震荡。
好在萧期早便料到宜阳那伙人欲在除夕夜举事,城中早有布防,那些逆贼既已入了瓮,那便只能成为瓮中之鳖了。
***
章茆带着一行人护送熹宁帝离开这片血腥战乱之地后,那群暴徒终因寡不敌众渐次被歼灭,但因熹宁帝欲留活口问话,一众人也不敢赶尽杀绝。
章茆发现这群暴徒里头有个极其耐打的人,即便浑身是伤,这人却仍似不知疼痛一般只管往他们的刀尖拳头上撞。
与之缠斗之际,他已然确定这个身形矫健、力量蛮横的人是名女子,在擒获住这女子后,他便揭了她脸上的面具。
火光下,那张沾满血渍的脸,正是他刻入到骨髓里的那个人的脸。
然而,眼前的这张脸,却让他陌生得不敢认。
如今的她,冷漠麻木得好似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见了他,眼中无悲无喜,对周遭的一切皆无动于衷。
他曾见过这样的她。
被宜阳公主的祝由之术控制时,她便是这般模样。
她分明不再受宜阳公主的祝由之术所控,怎又会变成了这副模样?
这一霎,章茆内心已转过了千万个念头。
纵火残杀无辜吏民,行刺帝王,哪一件皆是大逆不道的死罪。
“阿铃?”章茆用衣袖将她脸上的血渍抹干,心绪复杂悲痛,“你还记得你是阿铃么?”
然而,不论他如何一遍遍地追问,她始终一脸淡漠,不予回应。
这时,有廷尉寺的人过来,见章茆俘虏了一个活口,忙催促道:“天家命人传了话,命速速将暴徒扭送至廷尉诏狱,天家要亲自审问。”
章茆想到若是将明铃扭送至诏狱,凭她今夜的所作所为,怕是再难活命。他想要违抗圣命带她逃离雒阳,但看着这狼藉血腥的长街小巷,想着那些丧生于她刀下的无辜吏民,便将怀中傀儡似的人儿交给了廷尉寺的人。
“我随你们一道儿过去吧。”
廷尉寺的人知晓他如今正得熹宁帝器重,如今又活捉了暴徒,他去了倒也能威慑威慑这目无王法的狂暴之徒;又见这暴徒竟是个尤物似的的女娘,心头虽诧异,但想到熹宁帝的命令,丝毫不敢耽误,给明铃戴上了刑具镣铐,便将人带去了廷尉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