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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皇帝 ...

  •   魏徵心知她是在笑自己喜好说教之事,心中窘迫,一时无言,一侧目,却见皇帝同几位郎官入内,口中笑道:“往日都是玄成说教别人,竟也会被人说的哑口无言,当真难得。”
      “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魏徵起身施礼,从容笑道:“居士年轻,识见却非凡,臣认一回先生,又有何妨?”
      皇帝语气中添了几分赞誉:“你倒豁达。”
      钟意见圣驾至,心中不免讶异,转念一想,方才所说也没什么错漏,倒也不慌,垂下眼睫,行了一礼。
      皇帝入得门来,先自打趣魏徵几句,才去看钟意,正待说几句赞誉之言,却见那女郎身着道袍,不加脂粉,更见肌骨莹润,恰似山川灵秀,竟看的怔住了。
      面君不可直视,钟意自然看不见他神情,只是这段静寂明显于理不合,她心里不免起了波澜。
      郎官们面面相觑,魏徵在侧,看皇帝怔然失神,再见钟氏女郎美貌,眉头微皱,出声唤道:“陛下,陛下?”
      皇帝置若罔闻,径自看着她,怔怔道:“天生淑质,我见犹怜。”
      钟意听得心都乱了,勉强回了句:“陛下谬赞。”
      皇帝回过神来,自往桌案前落座,又问她:“方才所说,是你自己想的?”
      钟意原还不觉如何,此刻却有些拘谨:“是。”
      “好才学,好识见。”皇帝含笑看一眼魏徵,道:“先前朕与你正议大夫衔,玄成心有怏怏,追着朕说了三日,才肯勉强作罢,今日听你一番高论,担这职位,绰绰有余。”
      钟意心有余悸,面上不显:“些许浅见,难登大雅之堂,叫陛下与郑国公见笑了。”
      魏徵脑海里浮现出皇帝方才那句“我见犹怜”,再见那女郎眉宇间躲避痕迹,心中不忍,便出言道:“居士客气,这等才气,怨不得上天垂怜,菩萨入梦。”
      言下之意,自然是她侍奉神佛,红尘无缘。
      皇帝对此心知肚明,看他一眼,复又侧目去看钟意,目光微露兴味:“居士大才,别出机杼,言辞颇富新意,朕倒有另一桩事,想讨教一二。”
      钟意心头一跳:“请陛下示下。”
      皇帝半靠在椅背上,这是个很随意的动作,他含笑问:“昔年玄武门之事,居士如何看呢?”
      玄武门之变时,皇帝位只亲王,元吉也是亲王,建成却是太子,国之储君,以臣弑君,礼法上无疑是站不住脚的。
      然而历史向来由胜者书写,春秋笔法,文过饰非,当世无人敢再提,后世人如何言说,左右皇帝也听不见了,倒也自在。
      钟意听他问完,便在心里叫一声苦:谁都知道皇帝这位置来之不正,但若是堂而皇之的说出来,戳了皇帝痛处,兴许他一高兴,就给人在脖子上赐碗大个疤。
      虽然今上素行仁政,几次三番戳他肺管子的郑国公也好端端的站在这儿,但钟意实在不敢冒险,去赌一把。
      她也聪慧,随即便有了应对,说几句今上乃上天之所钟,命定天子的话,过个情面便是,然而还不等她开口,皇帝却先一步将这法子给掐了。
      内侍们奉了茶,香气袅袅,皇帝掀开茶盖,随意拨了两下,又合上了。
      “《左转》里有个故事,叫崔杼弑其君,”皇帝低头看她,声音沉而威仪,目光难掩锋芒:“朕这些年听多了虚话套话,也想听些别的,居士觉得,玄武门事变,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崔杼是春秋时期齐国的大夫,齐庄公与其妻棠姜私通,并将他的帽子赠与其余人,崔杼深以为耻,联合其余人,政变杀掉了庄公。
      臣弑君,无疑是违背礼法,且会被人唾骂的,而太史在史书中写“崔杼弑其君”,显然叫崔杼不满,要求改写无果后,崔杼杀掉了太史。
      太史这类的官职序数世袭,太史死后,其弟如同兄长一般,在史书中写“崔杼弑其君”,随即被杀,再立太史,仍旧不肯改写事实,复又被杀,崔杼连杀太史兄弟三人,仍旧未能改变史书中的记载,最后,这则故事被记入《左转》,流传了下来。
      皇帝提起这个典故,显然别有深意,原本就不好回答的问题里,多了一层犀利到无以言表的意味。
      朕也做了悖逆之事,你觉得有哪里不妥当吗?
      朕也该如同崔杼一样,被记入史书,万世唾骂吗?
      正值深秋,空气凛冽,弘文馆内炭火燃得不算热,钟意背上却生了汗意,心中也似压了巨石,几乎喘不上气来。
      魏徵见她如此,也觉可怜,躬身一礼,劝道:“居士年轻,当年之事又未亲历,如何能有见地……”
      皇帝一代雄主,既有决断,岂会容人违逆,他看眼魏徵,语气轻缓,意似雷霆:“玄成昔年曾是太子洗马,想必很有见地了?”
      魏徵倏然汗下,低头不语。
      “居士,”皇帝转向钟意,好整以暇道:“朕在等你回话。”
      钟意抿紧嘴唇,半晌,方才道:“请陛下恕我大不敬之罪,方才敢说。”
      皇帝眉头一动,有些讶异:“讲。”
      “陛下开未有之先例,颠倒纲常,大不吉也,”钟意定了心,一字字道:“我恐李唐江山,他日有骨肉离散,分崩离析之虞也。”
      皇帝面上原还带笑,现下却倏然冷了,那目光锋利如刃,似乎能将世间一切斩除。
      魏徵与内侍总管刑光皆侍立身后,闻言齐齐变色,有些担忧的看钟意一眼,随即垂了眼眸。
      皇帝收了笑意,道:“你也觉得,该叫隐王继位才对吗?”
      “陛下贤德才能远胜隐王,唯独输了一样,便是长幼秩序,陛下盛德,本朝自然无碍,再过几代,又该如何?”
      话一出口,便无法回头,钟意定了心神,不疾不徐道:“嫡长继位,尚且有挑选标准存在,倘若立贤,又该如何择断?诸皇子势必相争,扶持党羽,骨肉倾轧;朝臣之中,也会有人钻营投机,彼此内斗。长此以往,朝局不稳,天下动荡,李唐又当如何?”
      皇帝垂眸看她,目光复杂,却没言语。
      “衅发萧墙,而后祸延四海,”钟意见他如此,心中便有了七分把握,从容道:“我恐陛下之忧,不在外患,而在萧墙之内也。”
      皇帝默然良久,馆内更无人做声,落针可闻,郎官们目露钦佩,连魏徵都面有动容。
      半晌,皇帝直身而坐,以示敬重,面上亦不复有轻慢之意:“此国士之言,朕当以国士待之,适才失礼,居士见谅。”
      钟意俯首道:“陛下谬赞,愧不敢当。”
      魏徵在侧,亦含笑道:“陛下惯以国士待人,而人皆以国士报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君臣勠力同心,大唐如何不兴?”
      “可惜居士生得女身,又晚生几十年,”他微有惋惜,叹道:“不然,或也入得凌烟阁。”
      皇帝称帝后,缅怀当初一同打天下的文武臣工,便在三清殿旁边建了凌烟阁,令阎立本绘制二十四位功臣的等人画像,又命褚遂良题字,时常巡幸,魏徵也在其中,位居第四。
      “这有什么好惋惜的?”皇帝略经思忖,复又笑道:“居士有国士之才,若不能用,反而是朕的过失,先前朕已经赐了正议大夫衔,如今加领侍中,做个女相,却也使得。”
      侍中官名自秦朝始,原为相府传奏,汉朝成为仅次于常侍的天子近臣,此后地位愈发尊崇,到了本朝,几乎等同于宰相。
      魏徵原还觉得可惜,听完却猛然变色,躬身直谏道:“侍中官居三品,秩同宰辅,怎么能轻易施加于人?更别说居士超脱方外,不该与朝堂有所牵扯!”
      钟意也是惊骇,起身推辞,坚决道:“我于社稷无功,不过逞口舌之利,万不敢同诸位宰辅并称,请陛下收回成命。”
      “只是虚衔而已,并无实权,你们怕什么?”皇帝摆手,看向魏徵,道:“玄成,大唐连叫一位国士,得侍中虚衔的气度都没有吗?”
      魏徵讷讷不能言,随即道:“朝中已经有两位侍中,如何能再立?陛下如此,却将叔玠等人置于何地?”
      侍中王珪,字叔玠,同魏徵一样,都曾是隐太子建成的属官,因又才干,被皇帝起用,其忠直恪肃,敢于直言,并不逊于魏徵。
      皇帝曾令太常少卿教授宫人音乐,结果却不尽人意,因此想要怪罪太常少卿,王珪认为教授宫人原本就不是太常少卿应做之事,因此处罚,更是于理不合,为此规劝。
      皇帝听罢,勃然大怒:“朕视你为心腹,你却因臣属而欺君吗?”
      王珪毫不退让,直言说:“臣所言并无私心,陛下是在责备臣的忠直吗?这是陛下有负于臣,并非臣有负于陛下!”
      皇帝默然良久,最终也没有处罚太常少卿。
      现下魏徵提起王珪,也是想要借此,打消掉皇帝再册侍中的心意。
      然而这一次,皇帝却没退缩,吩咐身侧郎官,道:“往门下省走一趟,将居士方才所言,说与叔玠听,再问他意下如何。”
      门下省距弘文馆不远,不多时,那郎官便回来了。
      “臣往门下省去,恰逢左仆射杜公、中书令房公、侍中王公俱在,”那郎官顿首道:“王公说,陛下有设女侍中的心胸,大唐便有包容此事的气度,再行阻挠,反是量小。房杜二公亦如是说。”
      “玄成,”皇帝大笑:“你还有什么话要讲?”
      “臣原是公心,他们几句话下来,倒叫臣做了小人。”魏徵听得气恼,叹口气道:“臣再无异议。”
      “玄成忠耿之士,并无他意,”皇帝转向钟意,笑道:“居士不要见怪,行烧尾宴时,务必留个席位与他。”
      据说,鲤鱼在跃龙门时,会将自己的鱼尾斩去,化为龙尾,借了这个雅名,时下每逢官员升迁、士子登科,广邀宾客,所举行的宴饮,便叫做“烧尾宴”。
      钟意原是领正议大夫衔,如今升了侍中,原该行宴邀客的。
      “郑国公一心为公,我安能见怪?”钟意心中惊多于喜,面上倒还不显,含笑道:“只盼届时郑国公赏光。”
      夕阳西下,时辰已然不早,钟意赶回青檀观,路上还要些时辰,皇帝倒没久留,吩咐人好生送她回去。
      按制,皇帝降旨需经由中书、门下二省,然而方才皇帝遣人去问时,两省长官便点了头,魏徵这个刺头都没有跳出来,自然不会再有阻碍。
      当天晚上,怀安居士加领侍中衔的圣旨,便布告天下。
      何皇后漏夜往太极宫去,笑道:“贺陛下新得贤士。”
      皇帝也笑道:“怀安居士确实识见非凡。”
      “臣妾听闻居士貌美,不输天上婵娟,”皇后落座,笑语道:“陛下生了襄王之心吗?”
      皇帝笑意微顿,侧目看她:“你想说什么?”
      “居士毕竟年轻,骤临高位,反而惹人非议,”皇后语气和煦,温声道:“陛下若是有心,不如择日纳之,许以宫中高位,虽然菩萨有言,叫居士常伴青灯,然陛下天之子也,若能随侍,想也无碍。”
      皇帝摇头,道:“先前,朕赐居士正议大夫衔,朝中便有人非议,说那是朝堂官职,不该赐予女流之辈,陛下若要加恩,许尚宫之位便可,朕为此训斥了他,皇后知道为什么吗?”
      皇后一怔:“请陛下示下。”
      “自宫人至尚宫,不分品阶,皆仆婢也,以此加恩,是羞辱,而非嘉赏,”皇帝看着她,缓缓道:“朕既然嘉许钟氏女郎孝行,就要她堂堂正正的受这份赏,领这份情,也叫世人看见,朕并非眼盲心愚之君。”
      皇后为之语滞,面有惭色,半晌,方才道:“是臣妾想错了,陛下勿怪。”
      “居士有国士之才,远甚于容色,朕若有意,便应妻之,不该以妃妾之位相辱,”皇帝道:“此事今后勿要复言,退下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六章就做了宰相,谁家女主有我的苏?哈哈哈哈哈哈哈
    ps:1、关于女主:先前有提过,女主有京都明珠称誉,美而有才,加之前世在秦王身边耳濡目染,偶有高论,并不奇怪,是附和人设的
    2、关于先后两个官职:因褒扬孝道,授予孝女正议大夫衔,我觉得是可以接受的,毕竟只是礼节性的虚衔,至于侍中衔,我个人觉得,虽然有点苏,但大唐也是可以包容的。
    那席话打动了太宗,也打动了宰辅们,而这个职位跟之前那个,其实没什么太大区别,都是虚的,好听而已。
    3、太宗胸襟气度,非比寻常,他的谋臣武将,很多都曾经是他的对手,然而最终都被他收为己用,后宫之中很多妃嫔也是二嫁,他死后,甚至有被他打败的降臣甘愿殉葬,人格魅力无以复加。
    我觉得大唐是非常包容的,多民族的社会背景形成了海纳百川的气度,我看《贞观政要》和《新唐书》《旧唐书》,有时候会觉得它有点像《世说新语》,盛世雍容,肆意风流。
    泱泱大国,四方来朝,应该也容得下一个钟意。
    爱你们,么么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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