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徒》墨羽青言

1、第 1 章

　　浮玉山上，火光冲天。

　　宗门主峰上的所有建筑几乎都在燃烧，那屹立了数百年的藏书楼、那端正庄严的行礼堂、那朴素结实的习武阁…所有能燃烧的建筑都被炽烈的火焰疯狂的摧残着，将原本漆黑的夜晚映得通红。

　　藏书楼的火烧得最旺，红色的火焰卷着浓烟翻滚着直冲黑色的天际。楼前不远处，浮玉宗宗主沈云之半跪在地，夜风卷着大火的热浪，翻腾着他已经染满血色的灰白长袍。

　　一把长剑自他胸口刺入，从他后背直直穿出。他的手掌抓在剑锋上，满眼不可思议的望着立于眼前的握剑之人。

　　顾承宵，他此生唯一的徒儿，正死死的握着那把穿透他胸口的长剑剑柄，眸色猩红。

　　长剑贯穿的是心脉，沈云之能感觉到身体里的真气正在急速溃散。他张了张唇，有许多疑惑想问，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向顾承宵身后，自己的师弟苏长曦满身血污地歪倒在地上，死死的盯着沈云之和顾承宵两人，他单手撑剑想要站起来，嘴里似乎在喊着什么，但是沈云之听不见，他能听见的只有自己越来越弱的呼吸声，还有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微弱的铜铃声响。

　　天意啊……沈云之的意识开始模糊，身体歪歪斜斜的往下倒，却在意识中清晰地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天意若要弄人，果然是躲都躲不掉。就算他沈云之主动远离了权力争夺，也逃不脱早已深藏的算计。这世间的许多人与事，根本不可能独善其身，这世间很多欲念，也根本就不会彻底消亡。

　　比如浮玉宗之于他自己。

　　比如那将浮玉宗门一夜之间屠杀干净的可怕力量。

　　真气终于行将散尽，沈云之一直等着顾承宵将剑抽离出自己的身体，但是他没有。他就是这样木然却又恶狠狠地握着手里的剑，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像极了他在习武阁时，痴痴傻傻拼命练功时的样子。

　　沈云之慢慢闭上眼，大火卷着无边的热浪在他耳边呼啸，他的身体却越来越冰冷。累，他只是觉得好累，他想，若是索性就此睡去，也好。

　　眼前的血色渐渐被黑暗代替，恍惚之间，他似乎听到那个声音在唤他。

　　“师父！”
　　“师父。”
　　“师父……”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意识中有道白光猛然一闪，沈云之突然一个激灵，霍然睁开双眼。

　　眼前所见却不是火光冲天的夜晚，而是一个寻常的白日。他的身前围拢着几个人，都目露担忧的看着自己。

　　沈云之有些恍惚，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

　　师弟苏长曦俯在他身前，身上的宗门制袍洁白清雅，见沈云之醒过来，苏长曦这才松了口气，却依然有些担忧地问道：“师兄可是旧伤复发？怎会突然便晕了过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三根手指搭在沈云之的腕脉上，片刻，却又微微皱着眉摇了摇头：“脉象如常，这就怪了……”

　　“师叔没事就好！来来来，都让让，别围着！给师叔透透气！”一名浮玉宗弟子伸手将大家劝开，沈云之眼前忽觉一亮，原先被众人身形遮住的光一下子扑进了他的眼里。

　　他下意识抬手遮了遮。

　　“师父？”一个声音有些怯生生的唤道。

　　沈云之一愣，他放下手，这才看到一直跪在地上的那位少年。

　　少年面向自己笔直地跪着，双手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他脸上的错愕还没散去，双眼直直的望着沈云之。

　　沈云之脑海中仿若波浪翻涌，他环视周围，此处正是浮玉宗行礼堂，自己坐在正中一把太师椅上，而堂下跪着的少年，正是他即将收入门中的唯一徒儿，顾承宵。

　　这个场景他记得，眼前的顾承宵正在行拜师礼，此时的他不过十四岁，自己门下无人，唯有师弟苏长曦带着几名弟子来给他充充场面。

　　十四岁的少年，刚遇家门变故，身形消瘦气色苍白，沈云之记得自己当初救他回来时，对他的沉默与憔悴颇有些心疼。可是此时的沈云之已非当时，他身上还带着片刻之前大火的气息，而眼前这十四岁少年的样子，也与那一剑刺入他胸口之人逐渐重合了起来。

　　无数的场景突然在他脑海中飞旋冲撞起来，哪里是现实？哪里是梦境？沈云之咬着牙抽了口冷气，头疼欲裂。

　　他下意识拂向自己的胸口，那里虽然平整如常，但是被长剑穿个通透的感觉却仍然新鲜，并且难忘。

　　“师父？”顾承宵有些茫然的又唤了一声。

　　这一声将沈云之唤得更加头痛，他咬着牙，含着嘴里的血腥味，低低的斥了一句：

　　“滚！”

　　在场众人都是一愣，整个行礼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刚坐下的苏长曦惊讶地站起身要说什么，天空突然一声炸雷，沈云之只觉脑子仿佛被人一斧子劈开，极致的疼痛让他再次失去了意识。

　　古朴简洁的床榻，门口斜斜照入的夕阳，沈云之再次醒过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异常熟悉的周遭。

　　这是自己的居所卧房，师弟苏长曦正坐在他床边忧心忡忡的看着他。

　　卧房里是自己喜爱的松木熏香，嗅着这最简单普通却又能让人沉静的熏香味道，沈云之终于确定了一件事——他重生了。

　　刚刚在梦境里，之前的片断再次重现。长剑再次穿胸而过，意识再次涣散，眼前再次陷入黑暗，而再睁眼时，便是此处。

　　“一世过往如云烟，再渡行将临忘川。”沈云之曾在藏书楼的一些古籍上读到过类似重生的记载，只是当时不觉其他，只当奇闻轶事来看。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却成了这奇闻轶事的主角。

　　坐在床侧的苏长曦见他醒过来，探过身担忧道：“师兄感觉可好些了？我刚刚又为师兄探了脉象，除了那难愈的旧伤，其他无甚大碍，想来是师兄带着那孩子一路奔波过于劳累，只不过…师兄两次昏迷都有天雷应和，着实有些奇怪…”

　　“天雷？”沈云之眉心微动，“我第一次晕倒，也是有天雷之象？”

　　苏长曦点点头：“师兄没听到么？”

　　沈云之撑着身子坐起，摇了摇头。他想起顾承宵，于是问道：“那个拜师的孽…傻小子呢？”

　　苏长曦叹了口气：“门口跪着呢，不敢进来。”

　　“门口？”沈云之挑眉，“跪着？”

　　苏长曦朝门口扬了扬下巴，冲他使了个眼色。

　　沈云之沉默下来。

　　人是他带回来的，晕倒之前他一时未辨清状况，对这孽徒的怨念不禁脱口而出。此时情形上一世并未出现过，当时简单行了拜师礼，这孩子便成了自己这个浮玉山第一浪荡人的徒儿。

　　但是沈云之转念一想，既然自己的重生已经开始改变所经事件的脉络，那么，也许可以借这一世解开自己的许多疑惑，若是能护住宗门不灭，人间无妄，那就更好不过了。

　　终究，他还是不想看着浮玉宗的数百年基业最后灭于自己之手。

　　沈云之轻叹一声，掀开锦被在床边坐好，这才抬高了音量唤道：“滚进来吧。”

　　顾承宵倒也没有真的“滚”进来，而是乖乖的站起身走进屋内，然后又老老实实地朝着沈云之重新跪下，跪得十分板正。

　　沈云之盯着他的脸恍惚了片刻，才将前世那股浓烟火海从自己脑海中甩开。他开口道：“你我不过相识数日，我从死人堆里把你拽出来，便不忍再将你扔回生死无常的世间。不过，我虽说愿收你为徒，但你也有拒绝的权利。”

　　一旁的苏长曦微微皱眉，拿眼看他。

　　沈云之干咳了两声，继续道：“我浮玉宗在此屹立数百年，本来枝繁叶茂，然而十五年前白鹿山一战中折损大半，如今剩下的，除了掌门玉璇真人和长老会诸位，皆为道行尚浅的年轻弟子。”

　　“长老会六大长老，除了各司其职各理其务外，也肩负着重新振兴宗门的职责。我沈云之虽位列其中，但是其他长老门下早已桃李繁茂，却只有我，门下空无一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顾承宵十分配合地乖乖摇头。

　　沈云之笑了下：“因为我浪荡成性整日无状，说话行事不拘小节，我师父玉璇真人怕我教坏孩子，索性免了我收徒的份额，嘿嘿……”

　　苏长卿瞪了他一眼。

　　顾承宵抬起头飞快的瞄了一眼沈云之，又将头低了下来。

　　沈云之：“怎么？不信？这一路危险众多，我不得不严阵以待，故而看上去方正严肃。不过我日常的样子，其实并非如此。我喜欢四处云游，还喜欢多管闲事，比如你，便是我多管闲事惹下的麻烦。我偏偏不喜欢待在宗门，不喜欢中规中矩，若是做了我的徒儿，你便得受得住我这喜怒无常的性子和自在潇洒的行事方式，还少不得被我各种使唤…”

　　“咳咳…”苏长曦干干地咳了两声。

　　沈云之摸了摸鼻子，全当没听到，只是笑眯眯的俯身到顾承宵面前，问道：“所以，你可要想清楚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顾承宵抬起头，目光却没有避让。沈云之看向他的眼眸深处，这是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哪里看得出半分邪魔嗜血的疯狂。

　　少年肤色苍白，身形瘦弱，眸子黑而深邃，唇色却只沾染了半分浅红。

　　但是他身上带了不可忽视的倔强，神色也没有丝毫的犹豫不决，而是恭恭敬敬的再次跪拜于地：

　　“师父在上！徒儿愿为师父一世之徒，一入宗门，永不背弃！”

　　沈云之心头一沉，这句话他上一世也听过，当时只觉寻常，而今再听这句话，却只觉有些讽刺。

　　“一世之徒……好。”他脸上依然带着笑，“既然你执意入我门下，那便望你能记住今日所说，一入宗门，永不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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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一世过往如云烟，再渡行将临忘川。”——墨羽青言（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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