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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番外·予泽(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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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六是绾绾的生辰,我便命礼部在上林苑设下盛宴,于那一日为四妹绾绾选婿,由母后亲临凤台主持。
依礼我不能到场,但那份凤台选婿的名单是我和母后再三甄别过的,事先给绾绾看过,也让九皇婶私下探问过绾绾,是否还有其他要添加上去的人选。一重重选拔下来,只有二十个入围了最终的评选,真真是选秀也不过如此了。
宁远自然也在人选之中,虽然他现在只有一个从七品太常博士的闲职,但知根知底,总比那些绾绾连面也没见过一次的人强吧。
虽然凤台选婿能让绾绾有一些选择权,但终归是盲婚哑嫁,我只私心希望能比得上温仪当初也好。绾绾是嫡出帝姬,尊贵无极,不需要驸马如何位高权重,只要能得一个如薛朝敦那般倾心呵护她的人,便也不算委屈。
一场选婿盛宴,直行到日薄西山才结束。我下朝回来,却没听闻东床人选是谁,便借去颐宁宫请安时问母后:“绾绾到底选了何人?”
母后歪在凤穿牡丹的金丝楠銮椅上,脸上无悲无喜,神色平淡:“聆欢说尚在斟酌,要三日后再宣布。”
我疑心是绾绾一个都没有看中的推脱之词,便道:“绾绾若是没有喜欢的,改日再选也是一样的。”
母后摇头轻嗤:“若是她一直没有喜欢的,泽儿难道还要一直把这凤台选婿办下去?把全大周的男儿选个遍,到时让瑗言和瑗容选她剩下的?”
我一时无言以对。母后便又叹了口气,望向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堂前有几株寒绯樱开得正好,绿云冉冉,红雪霏霏。母后看了半晌,漫声轻语:“聆欢若不想嫁,哀家难道还会逼她么?她便是一辈子不嫁人,哀家相信你也能容她。”
我略略迟疑:“若绾绾不嫁,那宁安与静和……”
母后音色泠泠:“难道聆欢不出降,还能动摇国本么?皇家从没有一条规矩是说姐姐不嫁人,妹妹便不许成婚的。否则若按长幼有序,现在该着紧的就是你的婚事了。”
我怕母后多心,连忙起身告罪:“母后息怒。儿臣只是记挂绾绾正值芳龄,并无他意。即便绾绾一世不嫁,她也依然是我大周最尊贵的帝姬,儿臣会做她一世的倚仗,护她平安喜乐。”
母后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许久之后才轻轻开口:“哀家相信你。至于聆欢……哀家曾亏欠她许多,无论三日之后她选择如何,哀家必定成全。”
我并不知母后口中的“亏欠”指的是什么,但话已至此,我除了表示听从母后之意,再无其他可说。
第三日的一早,流朱姑姑便来请我去颐宁宫,我不敢耽搁,一面让元辛去传口谕,将今日早朝推迟一个时辰,一面赶去母后宫中。
颐宁宫里只有母后一人,绾绾并不在,母后让我坐下,然后说:“聆欢选了武陵侯,谢昭。”
我眉心一顿,一时间没有想起来这是何人——总之不是宁远就对了。当日凤台选婿我不在当场,不知期间出了什么事,骤然听闻绾绾选了一个从没听过的人,难免觉得不解。
“哀家查问过了,这个谢昭今年二十有三,祖上虽是将门,但他的父祖都已弃武从文。到他这一代,在乾元二十七年时中了武举,袭爵封侯。”
母后见我神情沉郁,便絮絮说起当日情状:“选婿那日,聆欢考量了他们诗词,弓马,也远远看过相貌,此人虽是才俊,但也不是最出类拔萃的……哀家也不知她为何选了这谢昭。”
我沉吟片刻:“母后觉得,宁远表哥如何?”
母后眸光一凛:“不如何。”
母后的厉色使我愣住:“母后……”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母后的声音里多了几分严肃,眼底亦是冷冽:“聆欢既然没有选宁远,就一定有她的理由,她已做了决定,那么宁远是好是坏都无关紧要。泽儿,你要做的只是让钦天监测定吉日,筹办帝姬出降事宜。”
我默然:“儿臣这就去安排。”
离开颐宁宫时我看到了绾绾,她着一袭月白春衫立于松风亭内,远远地向我行礼。我没有走过去,但是心想,绾绾的终身从此落定了,至于我毕生都不知晓的那些事,便如母后所说,是“不如何”了。
我终究有些不安心,下旨赐婚前,还特地将那谢昭召进宫中见了一面。他与宁远确乎是两种人。宁远是翩翩佳公子,谢昭是飒飒勇将军,若论言谈,也算忠厚耿直,只是我总觉得以绾绾的性情,即便是做一国之母也足够了,配给谁都有些委屈。
但绾绾既选了他,我也不好多言,长兄如父一般旁敲侧击了一通,便让他走了。
二月十二,我的圣旨昭告天下:敕封聆欢帝姬为聆欢长公主,下降武陵侯谢昭。因长公主乃太后嫡女,宪宗眷顾,朕之胞妹,特许食邑陪嫁皆三倍于大长公主,以丰公主妆奁。
对此,言官御史难免有些微词,但我左耳进右耳出,浑不在意。在我看来,绾绾的婚事总归不算十全十美,这些身外之物不过是弥补一二罢了。
圣旨既下,母后便开始为绾绾准备嫁妆——其实从很久以前她就已经开始准备了,放在库房里。宫里的太妃太嫔、王公贵胄听闻绾绾出降,无论与母后交好还是不交好的,全都送了各色珍宝来添妆,就连岐山王伯父也送了一对明堂火珠,应付场面。
三月十六,钦天监测定的上吉之日,漫天红绸汇成了地上的云霞,鸾凤和鸣,鼓乐齐备,在母后强忍泪水的目光里,绾绾身着正红色簇新翟凤牡丹喜服,在颐宁宫外拜别母后,乘上十六抬大红花轿出了紫奥城门。
在武陵侯府主婚的是九皇叔,谢家人口简单,上无高堂,免去了许多因绾绾的身份尊贵而带来的尴尬,倒是事事圆满。
三日之后绾绾回门,驸马策马亲送她至宫门外。我在上林苑寄云楼设下宴席,遍邀近支亲眷赴宴。盛宴之上,绾绾盛装出席,如从前一般谈笑风生,八面玲珑,区别只在于发髻换作了妇人打扮。我从她并无异常的笑容中推测,大约,谢昭同她也是极好的。
只是终究不快。大抵为人兄长,妹妹出嫁,总是如此悒郁。
这样都是女眷的回门宴,我久坐亦是拘束,遂向母后悄言:“儿臣出去醒醒酒。”其实我并未多饮,但母后知我心思,并未阻止。
我没有让元辛跟着,独自下楼,信步往苑中走去。三月春光如织,上林苑里的花已经开了不少,名花盈风吐香,佳木欣欣向荣,加上飞泉碧水喷薄潋滟,奇丽幽美,如在画中,见之则忘俗世烦忧。
皇祖隆庆帝最喜口彩吉利,遂命宫人在苑中种植玉兰、海棠、牡丹、桂花、翠竹、芭蕉、梅花、兰八品,谐音玉堂富贵、竹报平安,称之为“上林八芳”,昭示宫廷祥瑞。父皇则酷爱梅花高洁,遗世独立,独建了倚梅园赏玩。至我登基,于这些都不大用心,那些花朵自开自落,迎春送秋,少了人欣赏,却也多了些自在。
我一路分花拂柳,直走到一株郁郁葱葱的海棠树下,忽听得前方竹林之中有俏皮的女声传来:“乐姐姐,原来舅母给你的及笄礼准备了这么多!”
我听出这是灼灼的声音,而与她说话的人自然就是宁乐了。果然很快,宁乐的声音柔柔响起:“母亲只是觉得府里许久没有喜事了,借这个机会热闹热闹,我只是顺带的而已。”
“唉,四姐姐、五姐姐和六姐姐她们的及笄正赶上国丧,都没有好好庆祝。”灼灼似乎有些沮丧,“真不知道我及笄时又是什么样子呢?”
宁乐宽慰她道:“蕴欢帝姬的及笄礼,自然是天上天下独一份儿的了,你何须烦恼?到时候我来给你做赞者,我可是真真儿想看一看帝姬的及笄礼是怎样的呢。”
灼灼立刻转悲为喜:“好啊好啊,那咱们就说定了!我明日就去皇兄的宝库里选几样上好的头面,等你及笄礼的时候给你送过去,就当是提前预订下你这个赞者了!”
宁乐只笑不语,我却是无奈扶额:灼灼如今是养成借花献佛的习惯了么?但她们二人聊得开怀,我唯恐唐突了宁乐,欲要离开,偏偏面前的树枝上飞来两只黄鹂鸟,我若转身必定要惊动了它们,灼灼和宁乐也会察觉,立在原地不动又甚是尴尬,我不禁暗中叫苦,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听了好久女儿家的闲话,才闻得灼灼说了一句:“哎呀,我都忘了,你难得进宫,我这就将昨日做的新诗拿来给你看!乐姐姐,你先回寄云楼吧,我去去就回!”
言罢,便听见一阵脚步声匆匆而去,也不顾宁乐在身后拦阻。
虽是感慨了一下灼灼这性子太过跳脱,想一出是一出,但好在是她们终于准备走了。我只安心等着宁乐离去,冷不防听见前方清音泠然:“尊驾听了这么久,可知非礼勿听四字?”
我一惊,才知原来已被宁乐发觉,堂堂皇帝偷听女眷的私话,还被捉了个正着,实在有些拉不下脸面来。
然而事不可转圜,我只好清了清嗓子,勉强走上前去。宁乐似乎没想到是我,惊讶地睁大了眼,随即跪倒在地,行足了大礼:“陛下万安。臣女不知是陛下驾临,请陛下恕罪。”
我倾身虚扶一把,干笑两声:“是朕失礼在先。朕信步至此,本不欲搅扰你与灼灼,谁知反而唐突了。”
宁乐瞧着我的手迟疑了一瞬,并未立刻起身。我神色一顿,立刻猜出她的思虑:向来妃嫔或臣子见皇帝,皇帝为示宠遇优渥,总是要伸手虚扶一下。虽然我们是表亲,但宁乐并非我的嫔妃,我这般确是过于亲昵了。
我暗道自己轻狂,好在宁乐并未过分在意,稍稍缩了缩手起身:“谢陛下。”
她今日打扮甚为简素,只一袭梨花白笼烟岫云衣衫,云雾乌鬓绾成轻俏的飞天髻,端正插着一支碧玉云纹六菱长簪,银线细长丝丝坠落下,行动间数枚光洁明透的莹雪珍珠轻晃。除此,只以一朵雪白美人片作缀。
我恍惚想起仍放在我案头的花签,眉心不由松软。上一次见到宁乐,其实已是三年前的除夕了,因着时常和诗填词,心头却觉着好像与她相隔不久。都说流光总易把人抛,宁乐也褪去了昔年的稚气,眉目之间多了一种沉静的明媚,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玉色山茶,犹有晨露清光,在瞬间明亮了人的眼眸。
我的心间有软软的春风拂过,忽而发问:“听灼灼说,你将要过生辰了?”
女子的及笄礼一般都在十五岁生辰当日,灼灼既然提起,想来很快就是了。
宁乐微顿一顿,依依而答:“是。”
“是哪一日?”
“四月初六。”
我“唔”了一声,母后也是四月的生辰。最美人间四月天,在这样繁花似锦的时节,难怪要生就一副芙蓉胭脂面,也算不负春光。
思量须臾,我又觉得有些失礼,这样明晃晃地探问女子生辰。我未曾与宁乐这般独处过,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话,那一瞬间好像从前二十年我所学的全部经史典籍都失去了作用,便只能静静地凝望着她,目光深柔而宁静。
见我许久不言,宁乐小心翼翼地扬起头来,似乎想要告退——刹那间,我与她四目交织,流转的眸光似破冰融出的蜿蜒春水,温柔清澈地融汇在一起,忽然一阵风起,带来远处春樱落瓣,纷繁覆于我与宁乐的头发和衣衫上,添上一抹清艳柔和之色。
无数的心事在我心头翻覆成诗,读来口角噙香。
而宁乐迅速垂下头去,绯红之色渐渐爬上她的脸颊、耳际,像是春风缱绻,把周围如云霞般的千瓣粉色开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