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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番外·蕴欢(八) ...

  •   花红北阙楼一如其名,是一座花团锦簇、姹紫嫣红开遍的楼阁,只我一向觉得此地过于艳俗,又不耐烦蜂追蝶绕的聒噪,寻常是绝不愿踏足的。

      天家夜宴,总是这样看不完的绮丽富贵,少不了的纸醉金迷。

      纵使乐姐姐自己志趣高雅,也少不得要在这样的场合堆砌出富丽堂皇的盛景,正所谓“天公出美酒,河伯出鲤鱼,青龙前铺席,白虎持榼壶,南斗工鼓瑟,北斗吹笙竽,妲娥垂明珰,织女奉瑛琚”。

      每逢此刻,皇族女眷们凑在一起,所能谈及的仍是那几桩事:穿戴,夫婿,以及……儿女婚嫁。

      我因正适婚龄,最不喜欢被太妃、王妃们打趣婚姻之事,恰好有孕六月的四姐姐也来赴宴,因怕被人冲撞,母后将她安置在一个僻静角落,我索性就赖在了她的坐席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一个佛手香橼。

      四姐姐一勺一勺地饮着冰镇过的酸梅汤,笑盈盈地瞧着我,道:“母后都说了许你先不议亲的,自从姨母被落了面子,也没人敢贸然提起此事了,你老是这样躲着算怎么回事?”

      我强自嘴硬:“我才不是为了这个呢。”

      “哦?不是为了婚事?那是谁给我们蕴欢帝姬气受了?”四姐姐笑着打趣,看着我的眼光有了几分母性的柔和光辉。

      我撇嘴不理。一转头,似有一道耐人寻味的视线投来,我四下里一扫,瞧见下首隔了一席之地的位置上,正是恭宁状似无意地向我和四姐姐看过来。

      因而想起予澈,我不由得轻声道:“姐姐,你觉得予澈如何?”

      “予澈?”四姐姐口里重复了一遍,盛酸梅汤的细瓷小碗咔哒一声搁在桌上。

      我闻声而望,看见四姐姐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暗淡的阴云,很快消散,浅浅微笑道:“好端端的,怎么想起问他?平素我倒不怎么见他到人前来……你与他交情不错?”

      我先点了点头,继而又摇头,“这一二年的确与他有些往来,不过他似乎性情疏淡,所以也不算亲厚。”

      我将那年在明苑观看兽戏、被予澈相救之事,说了七七八八。四姐姐听得微微蹙眉,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竟还有这样的巧合。”

      “今日恭宁堂妹也来赴宴了呢。”我努一努嘴,思索道:“堂妹许是由于年幼时便经历丧父失母之痛,性子更为冷清。而予澈……我想,他是六王叔的独子,子肖其父,或许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六王叔那样冠盖满京华的风流人物呢。”

      四姐姐耐心听我说完,眉目淡然道:“灼灼,你应当知晓‘过慧易折’的道理。即使……即使六王叔在世,想来也不愿爱子重蹈覆辙,为人父母者,只愿儿女平安顺遂罢了。”

      “是这样吗?”我懵懵懂懂,“可是,我觉得予澈真得很好……我希望他不要一直沉浸在过去的痛苦之中,他应该好好过完自己的人生。”

      “你不是他,又怎知他现在这般活法儿,就不够好呢?”四姐姐垂眸,慢慢转着食指上一枚白玉戒,淡淡道:“人各有志。你既说他性情疏淡,想来就不是似四弟那样朝气跳脱的少年郎,你可不要以己度人了。”

      “但……予澈允文允武,予涣哥哥怕都不及他呢,这样一身才华白放着,难免令人惋惜。”

      思及当初予澈刚刚入了平阳王府玉牒,入宫次数倒比现在多些。予涣哥哥与他年岁相仿,又有小姨母的缘故,两人常常相伴玩耍。可是那些属于少年人的无忧时光,早已随着时间的洪流而远走,再不能回。

      现在,予涣哥哥是与舅父家的宁逸表哥形影不离的,即使逢着宁逸表哥出征在外,两人也是鸿雁传书从不间断……予澈却是越发显得形单影只了。

      我一时感慨良多。

      四姐姐却摆了摆手:“这话就说得武断了。我大周从不乏文武双全的青年才俊,如今是太平盛世,又不急等着予澈匡扶社稷。他纵然有才华武功盖世,到底未经试炼,怎知他就能为国所用呢?”

      我随声一笑,打趣道:“这倒也是了,若如宁远表哥那样,文采出众武艺绝伦,可是淡泊无为,不能为官做宰,也不能沙场点兵,终究是无用的。”

      我这人心直口快,看到四姐姐一瞬间沉了一沉的面色,才意识到自己的错处:宁远表哥的名字,是四姐姐的一个不可言说的禁忌。这背后的原因么,我隐约知道一二,母后大概也看得出,只是不足外人道也。

      可那一抹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我来不及捕捉确认,已听得四姐姐如常的笑语嫣然:“灼灼既然懂得这个道理,就不该再执着于此了。且朝中摄政,已有九王叔和予沐哥哥。打从父皇那时的汝南王之乱起,就对皇族领兵甚是忌讳。予澈好不好,都只能安分守己,做个闲散王爷,莫要步了……前人后尘。”

      四姐姐说得我愣愣半晌,想要反驳些什么,终不能如愿,只强笑道:“姐姐这是做什么,哪里就论到前朝旧事了……而且,而且,予澈不会是那样的人。”

      “我与他又无往来,怎知他的人物品格。”四姐姐稍缓颜色,道:“只是你一向心思纯然,我说这些,是要你别在予澈的身上花多余的心思。他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该怎样按照自己所愿活下去,你思虑过甚也是无用。”

      我默默应声,却难以立即收回心思,私心仍期盼着,有朝一日,予澈终能纾解心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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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阙楼夜宴在畅音阁乐姬的一曲《惊鸿照影》后,达到了一个小高潮。曲子出自时下京城最流行的一折《洛水孽》戏文,编的是曹魏公子曹丕、曹植与洛神转世甄宓的一桩轶事。

      古往今来,排演这三人故事的戏文不知凡几,大多是哀惋曹植与甄宓虐恋而不得,斥责曹丕狠心无情等。可这一折《洛水孽》却反其道而行之,讲的是洛神为祸洛水而被贬凡间,嫁曹丕为妇,却思慕光风霁月的公子曹植。曹植不予理会,娶妻崔氏,夫妇琴瑟和谐。甄宓怀恨在心,因于宴会之中鸩害崔氏枉死,又魅惑曹丕残害手足。最终真相大白,曹丕登基之后赐死甄宓,复与曹植兄弟和睦如初。

      因母后姓甄,为求避讳尊者名姓,紫奥城里是从不会演这样的戏的。不过此刻是在太平行宫,规矩不甚严苛,况且只是戏中的一支曲子,并不妨事。

      惊鸿照影——大抵是出自“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一句。更因曹子建《洛神赋》中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语,恰合了戏文主线,一语双关。

      乐姬指尖灵动,琴艺高超,人声渐渐低寂,只闻得音色清澈如大珠小珠玎玲落入玉盘之中。轻快空灵之外,又隐隐带有一分哀惋伤色,令人心折。

      只是有些疑惑,这戏文虽然新奇,细究却是不通的。若甄宓遗爱曹植,曹植唯爱发妻崔氏,为何又要写出《洛神赋》予甄宓?洛神赋中情意绵绵,确乎不像是甄宓一厢情愿。

      不过,既是后人所作牵强附会之戏,自然是与真人真事有区别的,权且一乐吧。

      我一时怔忡,恰巧有小宫女为我奉了一盏碧莹莹的葡萄酒,不备之下,酒杯被我碰倒,酒液全都合在桌上。

      好险未曾沾污了我的罗裙,只是酒杯已空,小宫女吓得跪倒,连连告罪。

      我犯不上为一杯酒而责怪她,刚命她起身,忽听见一把清凌凌的嗓音:“環心不善饮酒,这一杯便让给堂姐吧。”

      闻声而往,我惊讶于说这话的竟是恭宁,她那样笑意轻柔地望着我,从前的隔膜疏离仿佛烟消云散,与在水绿南薰殿相见时迥然不同了。

      那小宫女倒也机灵麻利,立刻去将她的酒杯端来给我。我迟疑着点了点头,笑道:“多谢。”

      “堂姐慢用。”恭宁又是一笑,复瞩目于殿中抚琴乐姬。

      我含笑喝了口酒,转头看到四姐姐的目光投注于恭宁之身,眉心微蹙,仿佛在思索什么。

      “姐姐,怎么……”我好奇地问道,一言未毕,却突感一股晕眩感袭来,眼前的景象忽明忽暗,渐渐模糊起来,直到有一双无形大手,将我拖入黑暗的边缘。

      “灼灼!”

      “殿下!”

      有人在我耳边惊呼,而我已不能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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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光风霁月殿内,甄嬛孤坐凤座,望着跪于阶下的一双男女,她的眼角眉梢带着几分厌倦,目光里有鄙薄和无语纠缠着。

      予澈和恭宁并肩跪在地上,披头散发,素衣无冠,一副待罪模样,只是恭宁满脸不忿,怨毒的目光恨恨地盯着甄嬛,而予澈黯然悲戚,清癯的面庞一如死灰,眼神无比沉痛。

      “哀家从不想因过去的罪人牵连无辜的后来人……可惜了。”甄嬛淡然开口,眼神讥讽,“周玄清的孽债,终究还是应在了他儿女的身上。”

      “你没有资格叫我父王的名字!”恭宁激动地尖叫起来,“是你害死了父王和母妃,还逼死了我娘亲!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一定会下地狱的!”

      “太吵了。”甄嬛挑了挑眉,沐黛会意,立即领了两个嬷嬷上前,堵了她的嘴拖到偏殿去。

      予澈遽然一震,双拳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终于不情不愿地开口:“请太后……放过環心,此事从头到尾都是澈一人所为,与小妹无关。”

      甄嬛笑意玩味,“如恭宁宗姬方才所言,哀家是个恶毒无情的女人,即便她未曾身涉其中,也难保哀家不会株连。”

      “太后不会的。”

      “何以见得?”

      “因为……”予澈咬了咬牙,“如果是这样,我兄妹二人早已魂归九天了。”

      “你既然明白,为何还做下这诸多蠢事?”

      甄嬛当真是不能理解他的思维,就像当年无法理解玄清的脑回路一样。该说是玄清的基因不好?还是汉人和摆夷人的后代会有什么基因变异?

      予澈只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予澈身为人子,只知人伦而已。”

      “好,姑且说你是为亲报仇吧。”甄嬛冷笑道,“你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只管冲着哀家来,想要哀家死的人有很多,不多你一个。可你和恭宁,你们偏偏要冲着灼灼,这又是哪里的人伦纲常?”

      予澈嗫嚅了嘴唇,没有回答。

      “你和你妹妹这般,倒是与你母妃当年一样,不去寻始作俑者,只会迁怒于别人……你母妃如此,叶氏如此,连你父王也是如此。”

      “你胡说!”予澈忽然激动起来,面庞因过于愠怒而微微抽搐着,“太后如今只手遮天,位高权重,便打量着可以空口白牙污蔑我的长亲么?”

      “瞧瞧,这一旦被人戳穿就恼羞成怒的模样,也与你父王如出一辙。”甄嬛容色淡漠,似是想起久远前的不愉之事,冷冷道:“当年……你父王也认为是哀家害死了你的母妃,咄咄逼问,将自己择得干净。可他却不想想,是谁心存妄念,冷落发妻,使得妻子因爱生怨,一时冲动要谋害哀家的女儿?又是谁,让发妻心如死灰,甘愿饮下他亲手送上的毒药?”

      其间暗含深意,以予澈之聪慧,如何听不明白?他心内一惊,却是不屑:“太后巧言善辩,宫中无人不知,倒也不必仗着斯人已逝,给我父王泼脏水,实在有些无耻了。”

      甄嬛也不动怒:“看来是那出《洛水孽》演得太好,连你自己也信了。”

      予澈道:“太后说什么?予澈不明白。”

      “可怜哪,灼灼于人后总是夸赞你才华横溢,有乃父之风。她断断想不到,你会用一身才华编出这样荒诞不经的戏文,写到动情之处,连自己也骗过了。”

      甄嬛的目光在那一瞬间变得凌厉,护甲深深地剜进血肉里,从剧痛里挤出惨烈的笑容:“若哀家真有这样的能耐,重来一次……哀家一定要责备那个仁慈的自己,怎会放松警惕,让你父王有机会培植人手,于先帝病重之际逼宫造反?哀家更不该为了国朝安宁而压下一切,全你父王身后之名!拼着朝臣进谏天下非议,哀家也要昭告天下,那位清风明月的清河王是怎样一个乱臣贼子,今日——怎还会给你们兄妹谋害灼灼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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