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大学部分）》金香玉

7、第七章

　　白玉堂与展昭的和好并不像他们的矛盾一样全校尽人皆知，虽说用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才从阶级对立传化成人民内部矛盾，但无论如何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白玉堂都会不置可否。

　　柳青是个藏不住话的大嘴巴，什么时候想说就什么时候全宿舍乃至全楼道广播。期末考试结束后的第三天，他就端着一大盆脏衣服，在去水房的路上揪住白玉堂，像个菜市场上讨价还价的大嫂般挤眉弄眼的问，你跟展昭那小子不是有过节吗，怎么昨天居然勾肩搭背的在无名湖边……？

　　白玉堂翻翻眼睛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智化便已经凑了过来，阴惨惨如贞子般答道，这还用问，有求于人呗！

　　展昭有求于人？而且还是最瞧他不起的白玉堂？

　　或是白玉堂有求于人，而且还是他最瞧不起的展昭？

　　柳青摸了摸白面馒头般的脑袋，思考了许久，这才发现白玉堂已经消失在楼道里了，唯有自己还端着上个月的“存货”发呆，楼道里四处飘扬着熟悉的臭袜子味道。

　　瞧着门外一副思考重大决策问题般的柳青，智化“砰”的关上了屋门，斜眼瞅着电脑前收发电子邮件的颜查散，若有所思着：“你说他们俩究竟谁先跟谁低头的？”

　　话音未落便有一本厚厚的《成本会计学》迎面砸来，智化在床上翻了个措手不及的跟头后才看到颜查散如满天云霞般“灿烂”的表情。

　　颜查散最近在猛学英文，这在大一刚入学的孩子中是不多见的，就像刚生下来便会捕猎的狮子般珍稀，这几天他在英文聊天室认识的网友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给他回信，外院英文系的外教也仿佛销声匿迹，一想到这家伙喜欢用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智化就觉得好笑，怎么，不就是想出国嘛，现在还早呢，等到了大三再四处拉拢老外骗推荐信也不迟嘛，小颜你就是个瞎紧张！

　　颜查散索性关了电脑，捧着满脸“灿烂”坐在窗前发呆：“TMD军训啊，你要浪费我多少学习的好时光……”

　　此时的白玉堂似乎跟这两个同居寝友有着心灵感应，他穿上早晨刚刚发下来的迷彩服，在一楼穿衣镜前面上下左右照了个遍，嘴里同样嘟囔感叹着颜查散的话：“TMD军训啊，你要糟踏我多少帅哥的形象……”

　　穿上迷彩服的白玉堂并没有变丑，只不过用丁兆惠的话来说是“不适合他”。白玉堂是适合身穿雪白名牌休闲服在运动场上驰骋的，是适合手捧玫瑰于咖啡厅中挑逗女孩子的，也是适合叼根烟卷笑傲于教授老师楼长和班干部面前的，他唯独不适合于这身皱巴巴的迷彩服。但是他可以闭上眼睛，想象自己穿上美国海军陆战队军装的样子，立正，敬礼，冲着镜子狂吼“Yes, Sir！”

　　换上迷彩服的大一学生们陆陆续续到楼下来照镜子了，三三两两的摞在一起说着只有在这栋楼房中才能说出的笑话。柳青晃着圆乎乎的脑袋和圆乎乎的肚子，手中拎着皮带，帽檐歪到一边，活像电影里的国民党匪兵，他走过来打量了白玉堂一番，啧啧的说唉，还是老兄你基础好，不管穿什么衣服都……谁像我们啊！

　　白玉堂却皱了皱眉头，望着镜子跟前咧嘴□□的隔壁四人，说声得了吧，我哪儿比得上人家F4啊，你臭袜子洗完了吗？我怎么记得你床单底下还有几件，赶紧都洗了去，不然我躺你上边半夜就给熏休克了！

　　柳青撇着肥沃的厚嘴唇上楼去了，剩下白玉堂继续拽着皱褶的衣服，面对一群自以为是东方拿破仑的青蛙们暗自发愁——本来他对军训这种事情是没有感觉的，但是昨天得到展昭的“内部消息”：这将是一场残酷而漫长的考验，想当年我们军训的时候……唉，别提了！

　　展昭口中多半没有夸大其词的话，即使喝醉了，那准确率也绝对在90%以上，白玉堂的数学在这个学期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他知道90%在概率统计里意味着多么大的可能性。军训，在这个酷热潮湿而又漫长的夏天……真的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么？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第一天集合，白玉堂便看到展昭也穿上了那身皱巴巴的掉色迷彩服，站在本班队伍旁边，连长介绍说这是咱们连的辅导员展昭同志，法学院的研究生，下面立刻一阵骚乱，所有人都交头接耳如获得了惊天的消息：学校竟让一个在学的研究生做军训辅导员？！

　　这说明什么？原来的展昭充其量也不过就是法学院准驸马，前两天还吹了，而今天早晨，这神采奕奕气度如将的英俊男子就站在当了十几年大兵的连长身边，充当起学校基层特派员的角色，看来大学之内，水深堪比外面浮沉凶险的社会啊。

　　由于早起，白玉堂正狠狠打着哈欠驱赶脑袋里面纠集了主力部队发起猛攻的瞌睡虫，盈盈泪光里展昭平和正直恰到好处的微笑显得有些陌生，时间刚过6点半，蝉儿们开始了一天的演奏，清晨的日光从操场的东方天空中洒下来，将所有人穿着迷彩服的身影牢牢钉在地上，展昭站在经管学院组成的八连队伍前面说了些什么，白玉堂一概都没听见，他的鼻孔里已经灌满了前后左右兄弟们仿佛怎么洗澡也洗不掉的汗臭味道，这个早晨没有一丝风，昨晚睡觉的时候破天荒听了一次天气预报：明天最高气温42摄氏度，风力1—2级，紫外线指数强，请您做好防晒护肤工作！

　　防晒霜这种东西白玉堂从来不用，更不用说其他一干男同胞，但是当天已过午日上中天，操场上几乎所有人都同时想到了这一法宝。女生们满脸涂得厚厚的“油脂”正混合了汗水以洪水决堤的气势冲向脖颈，斜眼瞅着教官排长严肃不苟的神情，暗暗骂着一旁树阴底下的辅导员展昭不会怜香惜玉：你倒好了，窝在凉快地方逍遥，看着我们受罪，呸！

　　后来男生们也坚持不住了，心中流水作业渐渐开骂，白玉堂只觉得后背前心有无数条小虫，赛跑般的随着万有引力往腰间蠕动，他的正前方便是胖子柳青，那家伙已经成了水里捞起来的人儿，可是却兀自腰杆笔直□□不倒。实际上柳青是跟颜查散智化二人打过赌的，他正愁军训期间那么多脏衣服臭袜子可怎么办，若是有人给包了……嘿嘿！

　　有了追求自然不觉得累也不觉得苦，白玉堂瞧着身边一个个电线杆子般的战友们心中着实气恼，你们要是聪明一点，流水作业依次卧倒，我就不信那帮大兵还能看着我们热死！？

　　可是没有人动一下，连操场边上那片树林的叶子都纹丝不动，今天的风力哪有1—2级啊，简直就是个密闭的保险柜，还不停的往柜子里面吹热气！

　　八连连长慢慢踱步过来，瞅了瞅木雕泥塑般的一干小兵，不但没有点头赞许反而厉声训斥，大声吼着别动别动，那个肩膀要打开，这个脚跟没并齐，不要觉得吃点苦就受不了了，就你们这个样子将来怎么跟人家强国比？要是再有一次XX大屠杀你们顶得住吗？！

　　这最后一句话让学生新兵们颇为热血沸腾，精神面貌整个为之一振，但也有不买账的，颜查散就在白玉堂旁边，虽然闭着嘴，但仍能从牙缝中挤出个把别扭的音节来，白玉堂一开始还以为他在背那些倒了八辈子霉的英文单词，过了好久才明白过来那几个字其实是“我们顶不住你顶得住？”

　　当时的白玉堂也是抱了这么一种想法，着实有些不屑于那几个初中怕都没毕业的土包子大兵。差不多十年之后，当白玉堂充分体会到了被“外国”“欺负”的滋味时，忽然想起了这个炎热的夏天，某个没文化的土包子仿佛说过什么，那个中文名字叫做叶朝枫的美籍华人就坐在新落成的汴梁最高建筑“日明大厦”顶层咖啡厅里冲自己微笑，而坐在他们中间的展昭并没有抬头看谁一眼，白玉堂脑海幻象中忽然出现了土包子口中的XX大屠杀，他不禁轻轻问了自己一句：白玉堂，你顶住了吗？

　　站在远处树荫下面的辅导员展昭的日子，也并不像被晒蔫的学生们所想的那么好过。他本不喜欢做什么辅导员，也不喜欢来看这枯燥无聊而且还颇有些残忍味道的军训，但是自打被女朋友甩掉的第二天起，他便清清楚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展昭出身寒微，亲戚中翻遍八代都没有做到县级以上小官的，他能考上汴大完全凭着自己的实力，能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法学院研究生院继续深造也是凭自己的实力。大一刚入学的时候他便告诫自己要刻苦要奋斗，他是唯一一个因为学习成绩好做事认真负责而受到院长包拯喜爱的学生，但是混了这么多年他也知道，再没有比真才实学更不值钱的砝码了。

　　包院长一开始对展昭的喜爱基本上停留在一般老师对学生的程度，也就是说如果你考试考了高分论文写得很棒任务完成得很出色那么他会丢给你一个鼓励性质的微笑，或者偶尔个别通知你去听某个法律界名人+牛人的报告讲座，但从不把你介绍给他说这是我的学生。

　　命运的转变全都在于一个闷热的夏天，也是学校军训的时节，展昭在烈日下帮忙把一个晕倒的女生送到了校医院，那个女生很瘦，满身满脸弱不禁风的西子味道，展昭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是在新年联欢晚会上，这个名叫包纨的女生穿着鲜红色的毛料长裙在舞台上高唱林忆莲的《伤痕》，她的嗓子很好，歌声颇有几分港台女星时髦的性感，展昭并不能算情窦初开的少年情怀被这一抹强烈的鲜艳震动了，那一夜他辗转难眠，脑海里净是包纨纤长婀娜的身影，如同梦魇般难以驱散。

　　可是直到半年后的夏天，展昭才有幸认识了院长大人的宝贝侄女，这个时候他已经不用为了那个好看的身影失眠了，但是包小姐的初恋却拖着姗姗来迟的脚步正式登场，上演她的处女show。

　　就算是当作定情的纪念也好，展昭认为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该把军训放在记忆中最阴暗的角落，也许是这样严酷的训练场让他想起了差不多三年前的夏天，当他跟包纨站在不同的队伍中操演队列时相视莞尔的一笑，所有的酷热无聊都不存在了，他可以望着包小姐蝴蝶花般的面颊回想这些日子里一同看过的所有爱情电影，从魂断蓝桥到泰坦尼克，从卡萨布兰卡到天使之城，教官排长野鸡发情样的口令照样可以美妙动听。

　　自从公然与包纨出双入对三次以后，他们的关系基本上确定下来。据说包小姐还为了男朋友这个事情跟伯父院长大人吵得天翻地覆，如今这个时代的女孩子再不是过去的三从四德或者革命优先，她们追求爱情，也追求自我，展昭为了她跟老包吵架的事情还颇为内疚了一阵子，没办法，展昭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是不忍心别人为自己付出，更何况是神圣的爱情。

　　岁月能够磨平一切怨恨、掩盖所有不平，包拯院长在侄女长达三个多月的冷战之下终于缴枪投降，从心底和表面上认可了这段恋情。其实展昭后来也渐渐明白，院长是喜欢自己的，喜欢自己的才华人品，喜欢自己的谦虚善良，只是自己没有家世背景，没有一个如同庞煜那样有势力的老爸，也没有丁家兄弟那般豪富的家资，一切的一切都源自跟爱情无关的东西，这是他上汴大以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课，从此以后，好学生展昭变成了帅哥展昭、好人展昭、完人展昭，也变成了法学院学生会主席展昭、优秀学生干部展昭、研究生班长展昭、包院长准侄女婿展昭。

　　跟包纨分手之前的一年，他们都没有再去看过一场爱情电影。展昭在学院乃至学校里的事情越来越多越来越忙，包小姐在外面认识的人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广，以至于到了最后，展昭每天见面最多的成了包老先生而非包大小姐，差不多三年的相处让这年过半百没儿没女唯一的侄女还成天在外面疯跑的老头子渐渐对准女婿产生了某种依赖，年纪大了的人都这样，展昭在听到包纨提出分手后头一个想到的，便是自己今后在法学院的地位，应该不会随着恋爱关系的解除而发生动摇，他很清楚的知道这一点，而且早就知道了。唯一困惑他的是，自己究竟还爱不爱这个即将成为别人怀中宝贝的前女友，从什么时候开始，展昭已经不会再怀着兴奋甜蜜的心情在包纨上课的教室门口等候了，曾几何时，他不再在意包纨几天不见人影都干了什么，如果爱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逐渐磨平，那么这世上还有什么能长久？

　　那是展昭一生一次也是不堪回首的纯真年代，想到这里他的心忽然有些乱了，继而撑起身子转过头，用手寻找抚摸着树干上已经模糊不清的一些字痕。

　　Love me tender, love me long……

　　烈日下摇摇欲坠的新兵学员们自然想不到这片该死的树荫里竟然还隐藏着如此醉人的词句，那一对对来了又去的恋人身影是谁？又有谁刻下了这唯一能做青春见证的字迹？

　　多年以后，律师展昭坐在汴梁最繁华地段的高级写字楼办公室中接待当事人包纨，助手总不忘记提醒包小姐他的律师咨询费是每小时300块钱，而展昭却在温文有礼的握手之后遗憾的告诉昔日同窗兼女友：我只受理经济案件，不打离婚官司。

　　曾经有一段真挚的爱情摆在展昭面前，他并没有不珍惜，只是这世界变化快，也许他还有太多的事情不明白。

　　“朋友，如果你失去了爱情，请不要哭泣，擦干眼泪抬起头来，我们还有远大前程！”

　　这是汴大建校百年历史上最富才华但最怀才不遇的诗人杜甫常挂在嘴边的句子，传说八十年前这位曾经失恋过五十次的诗圣就在第五十一次跟女友分手后，爬上古老陈旧的“波芽塔”顶高声朗诵即兴创作的诗篇，无数男男女女闻讯而来仰头望向他，连保卫处的警卫派出所的警察都被深深震撼，从此以后，这首诗成为失恋战线联盟的著名宣言，每当有人在空旷的草场危险的楼顶萧瑟的湖边吟诵这一段诗句，所有人都会明白，又有一位兄弟光荣了……

　　如今的展昭，也偶然但又必然的加入了恋爱阵亡名单，但是他并没有哭泣，也没有消沉，因为他还有远大前程。

　　失去了一段爱情，却得到了整个世界。展昭想我要重新振作，做汴大最年轻的教授，做全国最年轻的法律专家。

　　操场上空的骄阳依然毫无保留的对地下的学生们奉献着纯朴的热情，好不容易把思绪从过去拉回到现在，展昭看了看腕上的手表——11点50分，该解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