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妇人》平湖驿客

1、现世安稳（上）

　　浦飞路尚雅公寓3层5号。
　　留声机里咿咿呀呀地放着一首《花好月圆》。眉妩身着浴袍，扭着身子趴在梳妆台上写着什么。
　　明生看着那娇俏的背影，心里痒痒的，凑上前就要往那雪白的脖颈上吻去。眉妩“哎呀”了一声，嗔道：“都怪你，这下可写坏了！”明生一看，妆台上摆着张描金的红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庄寓。
　　“我以为是什么呢，不就是个门牌嘛！拿到外头找个教书先生写，管保又便宜又好！”明生促狭地挤挤眼，说，“比你的‘顾氏草书’要好得多啦！”
　　“哼，你嫌我字丑！你倒是来写啊！”新婚不久，眉妩仍是一副新嫁娘的爱娇脾气，被丈夫打趣了两句，便鼓朵着腮帮子生起气来，“这可是咱们自己的房子，门牌当然得自己写了！这道理都不知道！笨死了！”
　　——当初庄顾联姻，庄家送了一笔一万大洋的聘礼，顾家虽不及庄家富裕，也倾囊而出，再添了一万，给小夫妻俩在省城买了套小公寓。眉妩自小在县城的老宅长大，哪里见过这样西式新派的房子，珍视之意自然溢于言表。
　　明生笑道：“这小公寓值什么！等你的亲亲好相公多赚两年钱，再给你买幢大洋房！到时候，你写个‘顾宅’都没人拦着你！”
　　听了他话，眉妩心里甜滋滋的，脸上也笑开了花，嘴上却道：“什么‘顾宅’不‘顾宅’的，这话要让公公婆婆听到，准保要不高兴的！——你我说着玩就好。”
　　庄家祖上累世为官，家规繁琐，当初顾家就是怕独生娇女嫁过去受苦，才千辛万苦凑钱买了这房子，支持女婿搬到省城做个洋行经理。庄家对此举不置可否，只是庄太太派了自己的贴身女佣李妈跟来伺候。眉妩对这“教养嬷嬷”既敬且畏，因此说话做事处处小心。
　　明生倒没有她这么多心思。他此刻心中对眉妩爱极怜极，就是让他把心肝脾肺肾通通挖出来孝敬了她，只怕也是愿意的。当下便道：“我妈还给了我几千块钱，就存在汇通号。明儿我就提出来，改了你名字，可好？”想了想，又说：“阿眉，你要什么，我都给你的。”
　　眉妩顺势靠在他怀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可靠踏实之感。所谓“良人”，大概就是如此了吧。想到这里，不由得将他的腰搂得更紧了些。
　　这时卧室门口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眉妩听了一惊，“呀，李妈回来了！”她几乎是从明生身上跳起来，“哎呀呀，方才的话让她听去了可不好！”一壁嘟囔，一壁去衣柜里翻着。
　　“你怕一个下人干什么！”明生微觉扫兴，他懒洋洋地靠在床边，“好容易我得空儿，咱们亲亲热热地说会儿话不好么。”
　　眉妩低头不语。她又何尝不想“亲亲热热”地说会儿话，但嫁入庄家的第二天，庄太太对她说的一席话还清晰地回响在耳边：“你们年轻人新派，爱闹什么‘自由恋爱’，成天情啊爱啊的不离嘴，这我不管。只不过如今成了家，你又是书香人家出来的小姐，总得要拿出少奶奶的款儿来，自重身份，敦促丈夫努力上进才是！别让他总在脂粉堆里混，白耽误了前程！”——她纵然任性惯了，却也知为媳听话柔顺之道，又兼有李妈这个“耳报神”在旁，因此两情缱绻之余，不免有些惴惴犹疑。
　　“妈昨日来信，让我去崇山寺帮她烧香还愿。我已迟了一日，今儿再不去，可要被李妈说嘴了。”眉妩换了件出门的旗袍，走到明生跟前，转个身，“怎么样，好不好看？”
　　“李妈李妈，成天就是李妈！我看啊，李妈就快变成‘你妈’了！”
　　“庄明生，你什么意思！”眉妩闻言色变，“拿个下人比我妈，你好大胆！”她自幼失母，故对此十分敏感。明生不想犯了她大忌，忙不迭地起身赔礼：“我这不是说笑的么！你可千万别当真！”说着，伸手便要去拉她。
　　哪知眉妩盛怒之下，不管不顾，转身推了明生一把。明生避之不及，撞到身后的梳妆台，只听“咣啷”一声，一个上好的粉彩瓷瓶应声而碎。——那瓷瓶是顾母的遗物，也是眉妩心爱的陪嫁，如今居然碎了……
　　两人一时无语。眉妩看着满地的碎片，心里又痛又悲，静了半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明生也不敢再去拉她，只好傻站在那里，眉妩见此，更添几分委屈，不由得大哭起来。
　　偏这时李妈听到声响来敲门，“少爷少奶奶，怎么啦？”她在门外大声问，“小两口拌嘴事小，可别动手哇！”
　　她不说还好，一说顿时令明生火起。“你看，把她也给招来了！”他对眉妩凶道，“明儿我妈说你两句，你又找我闹！烦死了！”
　　眉妩见丈夫并不体恤自己，外面又有个“耳报神”虎视眈眈，小姐脾气发作，索性冲过去开了门，看也不看门外站的李妈，一阵风似的走出去了。

　　在外闲晃了半天，因为没带钱，差点就得步行回家。幸好半路遇见好友沈莲芳，两人在咖啡室里坐了一会儿，莲芳劝了眉妩两句，还雇车送了她回家。
　　临走之前，莲芳还千叮万嘱道：“小眉，如今你做人家太太了，这脾气到底要收敛些才好！明生也是小孩子心性！你们从认识起就爱闹，闹到结婚了还没完！唉，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眉妩听着这最后一句话耳熟，想想还是《红楼梦》里贾母教训宝黛二人的原话，心里便有些甜丝丝的。再把绮年玉貌的莲芳和老态龙钟的贾母联系在一起，不由得更是好笑。——她就这么一路想着心事过来，待人力车在公寓门前停下的时候，居然心情大好起来。
　　“好嘛，就饶他这一次。下次再敢这么凶，哼，看我怎么收拾他！”她在心里这么跟自己说。
　　当然，回到家的眉妩仍装出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客厅和起居室都拉着窗帘，没有开灯。厨房里也静悄悄的，很明显，李妈不在。她向卧室走去，房门虚掩着，推开来，只见明生手里紧紧抱着一个盒子，人却歪在床边，似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