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句 期 ...
-
# 003
段寒江对着洪国光从怀里掏出他的证件,拍在桌上说:“洪局,我明白。”
然后,他转身走出了局长办公室,仿佛沉静的办公室里有什么让他连呼吸都变得费劲似的。
过去的这些年,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被迫放下警察的证件,他一直觉得如果哪一天他不做警察了,一定是他自己放弃的,可是此刻陆诀的话却不断回响在他脑中。
——你跟他一样不配警察两个字!
段寒江扪心自问他真的配得上‘警察’两个字吗?张林军的案子他是不是真的弄错了?
这起案子到现在所有的线索全都指向他,安排得分毫不差,除了他自己清楚,所有的辩解说出去都像是狡辩,可是他完全弄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人要这样陷害他。
这种感觉就像是深渊时伸出的无数双手,拽着他的双腿就将他拉进去,而他伸出手,却抓不到任何能拉住自己的东西,只能不断地往下坠。
“段队。”
“段队!”
段寒江走下楼,就见周愚和杨怡君一左一右在大门两边,仿佛站了两位门神,见到他立即围上来。
“别叫我段队,我现在已经不是段队了。”段寒江朝两人看了眼。
“这个案子结束了是不是你就能回来了?”杨怡君问道,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段寒江不在意地笑了一下,“这要看案子的结果。”
一句话落地,他已经不理背后的两人走出大门,昨天案子移交给安阳支队前,他把车停在了内院,这会儿正好可以开走,只是坐进车里才发现没油了。
他算了下最近加油站的距离,估计着还能开过去就把车开出门,结果路上遇到堵车,硬是把他最后的那点油给堵没了,还被人追尾。
后面车里的人下车就开始骂,“操,没钱加油买什么车,本来就堵,你吃饱了撑的专门出来报复社会是不是!知道时间有多宝贵吗?你他妈浪费的是老子的生命!”
段寒江朝对方抬了抬眼,风轻云淡地说:“兄弟,违反交通规则的人是你,有什么不满跟交警去说。”
对方又骂了一句脏话,双眼一横就朝他挥着拳头扑上来。他本来就在低谷的心情瞬间跌成了负值,微一侧身就避开了对方的拳头,将对方反手押住摁到车上,下意识去摸手铐却什么也没摸到,泄气地松开手,转到一边点了他的最后一根烟。
对方在刚才那一下后已经不敢随便出手,一直在一旁骂骂咧咧。他全当自己听不见,等到交警过来,鉴定责任,拖车,一番下来也两个小时过去了。
下午四点,段寒江身无分文地坐在油箱见底的车里,无处可去,手摸向兜里想起来他最后一根烟也抽没了,抬手拍了一掌方向盘,转头望向车窗。
一顿早餐的时间,就让他跌入了人生的底谷,从意气风发的刑侦队长变成被限制自由的嫌疑人。
他又想起了陆谨闻,当初陆谨闻的身份也这样转变的时候,陆谨闻是什么心情,又在想什么?
“责任处理完了就把车开走。”
车外突然有人敲窗,段寒江转眼看出去,一个年轻的交警恪尽职守地望着他。
他怔了片刻,立即回身在车里所有能放东西的地方都翻了一遍,找出了184块现金。自从手机支付普及后,他就几乎不用现金,连存钱的卡也不知道扔在了什么地方,补卡又太麻烦。
段寒江跳下车对交警说:“兄弟,我有急事,车麻烦暂扣一下。”
184块要是加完油,他连瓶水都买不起了。
交警同志正要反驳这无理的要求,段寒江已经拔腿跑出了交警大队,揣着他最后的可支配财产坐上了一趟公交。
现在所有线索都指向他是凶手,如果这世上还有人确信他是清白的,除了真凶外,就只有他自己。
既然如此,他最应该做的是证明自己的清白,找出真凶破案,在沼泽里挣扎只会越陷越深。
他坐到公交车最后靠窗的位置,借着车里的暖气回想案发经过。
首先,他回去发现家门开着时,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注意钥匙,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是他出门时忘了带钥匙。
既然钥匙没丢,锁也没被撬过,他虽然偶尔出门会忘带钥匙,但从来没忘了锁门过,不可能就那么凑巧没关门。
死者和凶手是怎么进他家的?又是谁先进去的?
其次,他进门就发现门厅地面上从外往里的脚印,比较浅,是从门外带进去的灰尘沾上的。痕检结果确定脚印是死者的,从门厅直接走到厨房,说明死者进门没去别的地方。
厨房有修过水管的痕迹,看起来就像是死者进门就直奔厨房修水管,因为什么原因去了卫生间,被杀害在里面。
如果是凶手先进入他家,给死者开门让他进来修水管,找机会杀害死者,凶手是怎么做到什么痕迹也没留下的?
然后是凶器,上上星期隔壁的林奶奶给他送了一袋柚子,见他用手剥,又给他送了一把水果刀,他案发前一晚刚剥了一个柚子,还剩下一半放在茶几上,刀也放在旁边。
痕检的结果凶器上只有他的指纹,并且没有明显叠加的痕迹,也就是说可以排除有人戴手套或用东西裹住刀柄杀人的可能。
凶手又是怎么杀害死者的?
段寒江越想越怀疑自己,如果不是因为他是当事人,他肯定会认定‘他’就是凶手。
可事实是他不是凶手,先无论凶手的动机如何,他可以肯定张林军被杀与8年前平阳宾馆杀人案有关,因为这是他和张林军之间唯一的联系。
想到这里公交车刚好到站,窗外就是平阳宾馆的招牌。
段寒江立即下车,刚出车门就看到前面不远处路边停着陆诀的车,再往前看一点,正好见陆诀从一家老旧的手机店里走出来。
他没上去跟陆诀打招呼,而是等陆诀走后,他一副顾客模样地进了那家手机店。
作为手机依赖症的段寒江没有手机很难受,但由于贫穷的限制,他现在只能买个老人机应付一下。
手机店正中间摆了个财神像,老板是个中年男人,正闲得斗地主。
段寒江走进去看了一圈,全都看不上眼,干脆随手指了一部。老板喊价二百五,被他砍价砍到一百五,另送他一张卡,含五十话费,老板还和他称兄道弟地成交了。
段寒江用剩下的三十块去隔壁买了包烟,给老板散了一根,然后一手撑着柜台,视线透过玻璃门望到对街,看着‘平阳宾馆’四个字,他随口问道:“老板,你在这里开店多久了?”
“十来年了吧,这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大家现在什么都网上购物了,每天都跟捡漏一样!难啊!”老板苦着脸,眼里仿佛含了一把辛酸泪,段寒江递给他的烟都快被他给捏碎了。
平时连买个卫生纸也叫外卖的段寒江对老板的辛酸完全理解,他叹了口气随意地接道:“对面那家宾馆是不是也开挺久的?怎么还没倒闭?”
老板瞥着‘你问对人了’的眼神向段寒江挑了挑眉角,“这个啊,可说来迷信了,你看这周围拆的拆,迁的迁,到处都是流水的店,有的门面三天换一个样,可这平阳宾馆据说开了二十多年,现在还在这儿!而且啊——”
段寒江斜眼往柜台里瞥,老板的声音刻意压下来,凑近他耳边继续说:“以前宾馆里还杀过人!”
“杀过人?什么时候的事啊?”段寒江问出口来满眼怀疑,一点不像装的。
老板见段寒江不信,打算把家底都掏出来似的,“你可别不信,我亲眼看到的。”
段寒江惊异,朝老板挑了挑眼,越加怀疑地问:“亲眼看到?看到凶手杀人了?”
“那倒没有!”老板下意识地撇清,“但是我看到死人了,两条腿上全都是血,和水流了一地!”
段寒江蓦地眉头一抖,突然想起8年前案子被害人的死状,和现在案子被害人的死状。
8年前的案子是他第一次绝对正面地接触凶案现场,他对死者浑身血肉模糊的死状印象十分深刻,也因为印象深刻让他只记住了罗钰身上的32道刀伤。
但如果忽略罗钰身上不致命的32道划伤,死状可以说和张林军一模一样。
8年前的凶手,8年后的被害人,有什么理由要让张林翔的死状和8年前案子的被害人一样?
“你别不信!”老板见段寒江拧起眉头以为他觉得自己在吹牛,较起真来,“我是真看到了,我那时就住这楼上,对面就是宾馆的房间。那天我睡了午觉起来就去阳台往对面望,望着就望到了两条全是血的腿,然后有个男的跑进来,被吓傻了,过了一会儿就慌慌张张地又跑出去了,过了没多久警察就来。”
平阳宾馆的楼是20多年前建的,房间的卫生间窗户也临街,只要没关上在对面确实有看到尸体的可能。
段寒江好奇地问:“人是那男的杀的?”
“我看不是,他进去时慌慌张张,跑出去也慌慌张张,死的那女的一直躺那儿,满地的血,我一开始还以为又是哪个青少年跑到宾馆流孩子呢,还想那男的又是个不想负责的,就这么跑了。”
老板狠狠啧了一声,继续说:“后来才听说那是杀人了!把我也给吓死了,我还在那儿望了半天,想看那姑娘长什么样,晦气死了!”
“那在警察来之前,还有人进过房间吗?”
“没有,我一直盯着看呢,想看那躺在地上的人起来,到底长什么样子。”
段寒江脑子里把老板的话过了一遍,问道:“都这么久了,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你要是把尸体当好戏看半天,你也能记得这么清楚!为了去晦气,当天我就回老家去拜菩萨了,过两天回来听说凶手抓到了!不过我还是换了个地方住,但在店里,有时看着对面的窗户还会觉得瘆人,听说那姑娘是酒店的经理,死的很惨!”老板说完怆然地朝段寒江摇头叹惜。
“那你记得你看到的男的长什么样?高矮胖瘦?多大年纪?你看到他时他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段寒江继续问。
“是个挺帅的小伙,浓眉大眼的,穿了件深色的卫衣,年纪不大,20岁出头的样子。”老板随意地回答,视线直直地盯着段寒江。
“老板,你的记忆是不是太好了?”段寒江怀疑地问道。
老板本来嗓门提起来,突然压低了说:“我告诉你,可不是我记忆好,是今天中午有个警察来拿照片来我这里问,看到照片我想起来的。”
段寒江对张林军的印象很深刻,按现代的审美张林军整容前比整容后好看,当时张林军被监控拍到的样子就是穿了件深色卫衣,那他看到的人应该就是张林军。
当时案发现场除了张林军和被害人,没有第三者的足迹,也就是说如果老板没记错,那就只有两个可能。
一是张林军杀人之后离开,因为什么原因又返回了现场。
二是张林军根本不是凶手,他回到房间时罗钰已经被杀。
案子还原的过程是张林军伙同一男一女,以敲诈为目的引诱已婚男士到宾馆开房,然后录下不雅视频要挟对方用钱财交换。但他们是初次作案,被宾馆的客房经理罗钰撞破后就慌张逃跑。
张林军在逃跑中途又折返,回到房间,与罗钰发生冲突,最后杀害了罗钰,从楼梯下到车库逃走。
电梯口和车库的监控拍下了张林军折返和逃离时的画面,另外两位敲诈的同伙也证实,张林军在被罗钰撞破他们作案后很生气,逃跑之后又说有东西掉了要回去找,而张林军所说掉的东西正是杀死罗钰的凶器。
凶器上只找到了张林军的指纹,被害人的指甲里有张林军的皮肤组织,被害人的血迹里找到了凶手的头发,并且人证证明听到争吵声,然后看到张林军从被害人被杀的房间里慌张跑出来,在张林军家里还发现了带有被害者血迹的鞋子。
证据链很完整,所有证据都指明了张林军就是凶手,要说张林军不是凶手,段寒江很客观的说,至少从证据上来看,不太可能。
如果不是二,那就是一。
可张林军杀人后为什么要回去?这和现在张林军被杀在他家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死状会模仿8年前被害人的死状?
这几个问题段寒江一时都想不出答案,不过他可以确定杀害张林军的凶手,对8年前的平阳宾馆杀人案很了解。
不只是对8年前案子的了解,还知道张林军改头换面成了现在的张翔。并且清楚他的电话号码、住址,哪天休息,还能掐准他出门吃早饭的时间。
甚至假借维修水管的名义将张林军骗到他家,趁张林军修水管的时候杀害张林军,在他回来前清理了所有痕迹,并且完全不留下遗漏。
但是这个最可能的可能匪夷所思,凶手就像幽灵一样。
“那个,兄弟,我刚说的你说的事可不要随便跟人说啊,省得惹麻烦。”老板突然凑近了段寒江叮嘱。
段寒江明知故问接上老板的之前的话,“什么事?”
“就刚跟你说的,对面宾馆杀人。”老板的声音越压越低,“跟你说的这些我可都没跟警察说。”
“那刚我进来时出去的人,你跟他说过吗?”段寒江这会儿的语气变了,像市井里最油滑的骗子。
老板突然地警觉起来,眨巴着眼睛问:“说了,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告诉你他是警察。”段寒江笑道。
“啥?”
“我也是警察。”
“你妈!”老板骂了一句,反应过来才有点慌,“我可没干什么犯法的事。”
段寒江保证道:“只要你现在把你的望远镜收起来了。”
老板一急,“什,什么望远镜。”
“你偷窥对面宾馆的望远镜!”
“我没有偷窥,我就是在阳台上不小心看到的!”
老板越急,段寒江越气定神闲,漫不经心地答道:“你说你在阳台上看对面宾馆窗户时用的是‘望’,说在这里看对面窗户时用的是‘看’。虽然对街的距离不远,老板你能看得那么清楚,这视线在这里看店就太浪费了。”
段寒江此刻的表情在老板眼里特别地欠抽,不过老板没敢抽,好在段寒江立即又恢复到之前的样子,但说的话还是让他想抽人。
“你也不用否认,你刚说的话我都录下来了,手机质量还不错。”段寒江举起手机在老板面前故意晃了两下,“不过这事归辖区派出所管,不归我。”
实际上倒是没绝对这么分类,只是他现在连自己都是嫌疑人,想管也管不了。
段寒江说完把手机揣进兜里,特地安慰地拍了拍老板的肩膀,才往门口出去。
结果他刚打开门,迎面跑来一人对直撞在他胸口,他只看到了对方头顶的发旋,对方连忙低头跟他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段寒江回了一声,对面的人站直起来,他不自觉地多打量了两眼。
小伙长得跟明星似的,一身破夹克半点没给他的帅气减分,反倒像让大明星接了地气,变得亲切了,就是一头半寸特别刺眼。
段寒江打量着就对上了对方的视线,对方朝他微微一笑,错身走到柜台前。他猛然反应过来他多看了对方的两眼不是因为小伙长得帅,而是出于一种职业直觉,警察对犯罪分子的直觉。
但他回头看去,他刚刚一闪而过的直觉消失了,小伙就像是挣扎在温饱线上的难民,跟老板讨价还价。
“老板,便宜点,少十块也好。”
“你这古董破手机我能给你修好——”
段寒江没听完后面的话,出了店门往对街的平阳宾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