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迷藏意》鱼婠

35、内外交困

　　丁宁并不期望生命如何精彩，但老天爷似乎给她准备了一份厚礼，而她又不能敬谢不敏。

　　病来如山倒的确是十分高明的比喻。薛怀谷喝完药之后情况也并未见好。

　　丁宁趴在药气浓郁的床前，与薛怀谷说了一会儿话，等他睡着，自己也跌入混沌。

　　她似乎回到了小时候，暖黄的阳光将整个梦境镀了一层边，显得格外不真实。那时候，她的个子还很小，是可以撒娇耍横的年纪，薛怀谷要出门，而她不期望他走。她像小猴抱住树干一样抱住父亲的脚，用实际行动阻挠他收拾行李。

　　“小镯，乖，别闹。 ”记忆中的薛怀谷还很年轻，宠溺的笑容与他温润的相貌相得益彰。他拗不过她，索性将行囊放在一边不管。只从脚上抱起这只泼猴，准备好言相劝。

　　丁宁看出苗头，先发制人：“父亲大人打算去哪里，又要丢下小镯不管？”

　　他坐下，抬手招来傻在一边的灏浔，一手抱了一只小猴子，嘱托道：“阿浔，你是这个家里的男人，我不在的时候，要好好照顾你姐姐，知道吗？”

　　灏浔似懂非懂地点头。

　　“这个傻子不拖我的后腿就行。”丁宁很是嫌弃，“我不要跟他呆一块，我要跟你一起出门。”

　　被嫌弃的灏浔浑若未觉，只从持续抠着父亲袖子上的金线，这个可比他那个只会撒娇耍横的姐姐有意思得多。

　　薛怀谷将丁宁脑后的炸毛抚顺，笑道：“可惜小镯你长大了，不能装在包袱里，不然我就一并将你打包带走了。”

　　薛怀谷没想到，本是一句漫不经心的玩笑话，丁宁却为此绝食了一天。

　　这天，薛小姐假装作威作福，让阿阮将饭菜端到房间，然后嘱托她全部吃掉，不许走露风声。她一边痛心疾首地看着阿阮将她最心爱的红烧肉消灭殆尽，一边苦恼父亲后天便走，留给她的时间不太够用。两天不吃饭的话，她应该能变轻一点吧？

　　吃了双份红烧肉的阿阮打着饱嗝，唯小姐之命是从的她决计仅仅为了主仆之间的红烧肉情谊也要誓死捍卫秘密，绝不走露半点风声。

　　因为阿阮不走寻常路地忠贞了一回，丁宁的苦肉计被她耽误。她躺在床上饿着，想着父亲什么时候过来关注她。

　　最后是丁宁自己快被饿晕过去，亲自跑到薛怀谷脚边，踮着脚牵着他的袖子讨可怜：“阿爹，我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已经很轻了，你可以试试将我装在包袱里。你试试看。”

　　女娃娃的眼睛像黑漆漆的葡萄珠，有令人心软的绝佳功效。

　　薛怀谷的心情很复杂，在知道这孩子为了不和自己分开，硬是没碰今晚最爱吃的红烧肉以后，他对她的“丰功伟绩”哭笑不得。他嘱托厨房重新做了一份，哄着丁宁吃完，跟她说：“旅程单调且无趣，外面危险，你还太小，不能跟着出去受苦。安心在家，等我回来。” 他将她抱至右膝， “我们小镯是大人了，要渐渐习惯分别，慢慢学会等待。”

　　丁宁似懂非懂地点头。

　　薛怀谷把她放到凳子上，让她别动。因为他说要将她放在行李里带走，以特别的方式。所以丁宁等着看父亲给她变戏法。

　　她看到薛怀谷拿来纸笔，在耐心给她画像，眼睛便眯成了星星。

　　一笔一画的描摹，出乎薛怀谷意料的是，她小小年纪竟然受得住这样无趣的时光消磨，半个时辰里，竟一动不动。

　　画纸上的小女孩娇憨可爱，活灵活现。丁宁本想挑出点错处，好有借口让父亲与他多呆一会儿，却因为画作完美，而她“人小词穷”只能哑口无言。

　　等到墨干，薛怀谷让她亲手将画作叠好放到包袱里，他笑着说:“这样我就既能带着女儿，又能免她奔波了。”

　　此后几年，每每薛怀谷回来，除了礼物之外，都会给丁宁重新画一副画像。每次离开，便将旧画像交给丁宁，自己带上新的重新上路。

　　而画上的女孩也日渐不同，她逐渐抽脱了稚气，变得大方端庄起来。因为父亲的期许——她学会耐心等待，变得更加善良，摈弃了大小姐轻慢骄横的通病，理解尊重身边的每一个人，认真地对待生活。

　　她没有令他失望；她成了他的骄傲。

　　暖黄的光芒将梦境中的一切磨得没有棱角，天阶有雨，绵绵密密，下雨天适宜留客，却似乎留不住父亲。

　　她藏在角落，不愿见证分别。所以薛怀谷离开的时候，她没有好好送他。

　　那时的丁宁以为，她与他还会有很多次分别，但会有比很多次多一次的相聚。既然相聚大于分别，所以一切都有时间。

　　她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年岁不同、命运不一。分别与相聚的次数的确只会相差一次，但她估错了，永远是分别的次数大于相聚。

　　而这微妙的最后一次会持续很长，以至于她永远等不到他再为她换一次画像，说一声“小镯乖，等我回来”。

　　她躲在角落，看到父亲登上马车，打算重新启程。她没有像以往一样没守信用、嚎啕大哭，而是强压泪水，假装坚强。既然她这么乖，所以父亲会提前回来，对吗？

　　只是梦境如何会有回音。

　　靳十三一直在屏风后等着，他和丁宁因为蛊毒的原因不能走太远，不知是否也是因为蛊毒，他得以感知她的心烦意乱。

　　因为担心，他试探地走到屏风后，那姑娘趴着床沿睡着，眼泪泅湿了被子。他将她的发丝拢到耳后，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态有些匪夷所思。

　　薛怀谷命不久矣他应当开心，可此刻却觉得这个消息寡淡无味，是因为这女孩的眼泪太多，稀释了他复仇的快意？

　　靳十三有些心烦，要不要叫醒她？还是任她睡在这里落枕？她做了什么噩梦？

　　他正犹豫着，却听到薛怀谷微弱的咳嗽声。重病之人，果然连睡着也是假装。

　　虽然病痛，但薛怀谷并未就此糊涂，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却不足以惊动丁宁，他勉力对靳十三说：“你希望我叫你靳香主还是小殊？”

　　沙哑的声音一词一句磨损着靳十三浮躁的心，十三觉得称呼不只是重点，他后续想说的话才是，于是听之任之：“都可以。”

　　“我希望在我死后，你能和小镯保持距离。”薛怀谷垂眼看了一眼丁宁，确认她睡得很沉。

　　他见靳十三不为所动，便继续劝道，“作为顾殊，你不能放下对薛家的芥蒂，不能倾心待她；作为靳十三，你无法和凌越楼脱离干系，永远都处在风口浪尖之上。自己的性命尚悬在刀尖之上，又如何顾全她的？——所以，我希望你解除蛊毒之后，不再见她。”

　　靳十三觉得好笑，这已是今天以来第二个提醒他不配沾染薛问镯的人，他挑眉：“薛家主是在和我提要求？”

　　“是请求。”薛怀谷语声恳切，“无论你信或不信，当年之事并不是我独善其身，而是顾家被高位之人惦记上了，权势倾轧，不是我一介商贾可以力挽狂澜与之抗衡的。”

　　靳十三微微一笑：“我父母已死，你也很快便会去与他们相见，这些，你大可以以后慢慢跟他们解释。”他的眸光一挑，“至于小镯，我不会害她。毕竟，她被你欺骗已久，不是不可怜的。”

　　薛怀谷呆滞的眸光忽然闪过一抹惊诧：“靳香主的话，老夫听不明白。你指的……是什么？”即算在病中，依旧演得滴水不漏，不过神色早已泄露了他的心绪。

　　“你和她的血，并不相融。”靳十三淡淡地说。

　　“她是我的女儿，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靳香主只怕是弄错了。”

　　十三轻嗤一声。

　　薛怀谷十分疲惫，他委婉地下了逐客令，“夜深了，你走吧，我已经请许大夫收拾了两间相邻的屋子。你把小镯叫醒吧。”他顿了一顿，“我要继续装睡了。”

　　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病痛折磨，不能安睡，有一个人守在身边时刻关心自然极好。但作为父亲，他实在舍不得她担心，只能出此下策：独自一人在黑夜，被病痛啃噬。

　　日子温温吞吞、不紧不慢地过着。靳十三没有提要去解蛊的事，留了足够的时间给丁宁陪薛怀谷去走最后一程。

　　好在，薛怀谷的病虽没有好转，却也谈不上恶化。

　　丁宁将他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他精神好的时候，她会给他念些诗词。

　　她对每一本书都精挑细选。太短的害怕乏味，太长的她又害怕没有机会读完，进度会截然而止停在某页，以至于往后暗自神伤、徒留遗憾。

　　她找沈珏参详：“你觉得这一本怎么样？会不会不够精彩？”

　　沈珏说出了关键：“只要是你挑的，我觉得他都会喜欢的。”

　　日子看似平和，却又暗中裹藏疾风骤雨。

　　薛怀谷重病的消息不胫而走，薛家无人主持大局、生意一落千丈。

　　灏浔被临危受命，他每天披星戴月、忙里忙外。作为不受待见的二世祖，日子并不好过。

　　莫说商场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光是应付那些趁火打劫的宵小之辈便足以令他心力交瘁。

　　此起彼伏的利益纷争，夹枪带棍的威逼利诱——他即算有雷霆手腕，也挨不住他们接二连三地制造麻烦。

　　薛怀谷还只是病重，他麾下那些居功自傲的老臣就纷纷开始划分利益范围，当他薛灏浔只是个摆设？

　　更莫说那些竞争对手，一个个更是散步谣言、鼓动人心的一把好手，掐准薛家无暇应对，将街上那些泼棍混子组了个团，集中诋毁薛家信誉。

　　内外交困、疲于应对，没有想到薛家也会有这么一天。世上之人锦上添花趋利避害为众，雪中送炭偏向虎山者为寡。

　　若不是有涛濯山庄这门姻亲暗中支撑，恐怕薛家此时情势就不止岌岌可危了。而这番情意，丁宁不愿消受，以至于苏翟宇前来拜访时，她不得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