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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启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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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第二日,金麟儿肩上的伤已无大碍。
孙擎风想就近寻个小镇,买些疗伤的好药回来。可金麟儿受伤后有些虚弱,说什么都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他看金麟儿面色憔悴,其实也迈不开腿,不得办法,只能在洞穴附近找些野菜、猎些野物。
金麟儿躺在洞口平地上,懒洋洋地晒太阳,远远看着孙擎风,昨日一场风波转眼就忘。
孙擎风每每抬头,总能看见金麟儿对自己笑,实不知此般境况中,他为何还能如此开怀。
夜里,天又下起小雨。
山中黑沉寂寂,雨线银丝般遮住洞口,雨滴落在水洼里,响声不大不小,催人安眠。
孙擎风背靠石壁半躺着,警戒地注视着洞口。
金麟儿枕着孙擎风的大腿睡觉,不安分地揪着他方才洗好、披散着的湿头发,道:“孙前辈,昨夜我没有睡着,我是装的。”
孙擎风一抖脑袋:“我傻了才信你。”
金麟儿笑嘻嘻地说:“因为你不是个好人,所以我怕你说完以后觉得害臊,会杀我灭口。”
“哦。”孙擎风无言以对。
金麟儿用手撑着自己,想要爬起来,忘记肩上还带着伤,一动便吃痛瘫倒。
孙擎风一把接住他:“你怎就没一刻能安生的?”
“从前,我只当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金麟儿搂住孙擎风,像只小狗似的,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脸,“如今,我觉得你是个大英雄。”
他阴谋得逞,心满意足地躺下就睡,觉得像是吃了块蜜糖,嘴里、心里全都甜滋滋的,喃喃自语道:“只有我知道,我一个人的英雄。”
孙擎风老脸涨红,心道:“他把伤寒过给我了?”
“去你的!”过了很久,孙擎风才缓过劲来,轻轻推开金麟儿,挪到石洞另一侧,双手抱胸,怀中抱剑,打起十二万分的防备。
他不是怕官兵、野兽或妖魔鬼怪,只是怕金麟儿再“侵犯”自己,那感觉实在吓人——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与金麟儿如此亲近,成日挨在一处竟不觉难受。这很不对劲。
金麟儿被吵醒,迷迷糊糊像条毛毛虫似地,蠕动到孙擎风身边。
孙擎风又换了两次位置,最终没能甩开金麟儿,只得由他去了,有气无力道:“你真是老子命里的克星。”
金麟儿咂咂嘴,梦呓着:“孙前辈,孩子……”
孙擎风心里正不痛快,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愤愤然回道:“孩子没了!”
一晃眼,两人已在石洞中过了六七日。
金麟儿提议动身往南方走,莫被追兵抓住。
孙擎风顾忌他有伤在身,坚持多留几日,反正没人能奈何自己。
休养期间,金麟儿又饮了一次血。看到鲜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次受伤生病,不仅好转很快,而且修为突飞猛进。孙擎风什么都不说,但他隐约猜到,这与自己前些天饮人血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金麟儿试探道:“孙前辈,你这几日看起来,似乎格外精神。”
孙擎风岂会不知金麟儿的小心思?他直截了当道:“印强我强,是你饮过人血的缘故。天生万物,唯人有灵,人血中灵气最盛。若你自幼饮人血练功,如今已是天下无敌。但你不会,那就少想些没用的。”
金麟儿:“可你呢,你想要天下无敌?”
孙擎风:“我就是天下无敌。不过,我这护法做得不好。我已不期望将你培养成魔教教主,只求时时跟着你,莫让你被人杀了。”
金麟儿哈哈大笑,抱住孙擎风,发现自己又长高了,如今已与他的胸膛平齐,把脸埋在他的胸前:“我已知道你的苦衷,咱们练功的事情须得慎重。你若扛不住,我想办法找人血喝,只要不杀人,只要他们自愿。”
孙擎风低头时,金麟儿正仰头看他,一对眼睛黑白分明,干净清亮,跟儿时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摸了摸金麟儿的脑袋,顺势将他从自己身上提起推开:“饮血的事,往后从长计议。眼下只有一件事,我须得问问你的意思。”
金麟儿被孙擎风拎着后衣领提在半空,挥舞着两只手,试图去抱孙擎风。奈何孙擎风太高,而他的手相较之下就有些短了,根本够不着对方。
金麟儿觉得好玩,两只手在半空中抡了许久,像两个呼呼啦啦瞎转悠的风车。然而,孙擎风并不理会,不过一会儿,他就玩腻了,垂着脑袋喘气,道:“不用问我,你说如何就如何。”
孙擎风:“我想送你去华山。”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金麟儿的眼眶就已经红了。
孙擎风呼吸一滞,忙说:“我与你同去。但你总是哭哭啼啼,我消受不了,说不得把你送到就走。”
金麟儿的眼泪瞬间缩了回去,拍胸脯保证:“我再也不哭了!”
孙擎风啼笑皆非,伸出两指,捏金麟儿的脸颊揪了两下,咬牙切齿道:“教主,你这哭功,倒是练得炉火纯青。”
三日后,两人休整好,准备动身。
金麟儿蹲在地上收拾包袱,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转头望向孙擎风,问:“孙前辈,我们为何要去华山?”
孙擎风:“我已伤过你两次,事不过三,若再有下次,我如何向赵兄交代?我想把你送到华山,找你外祖父薛正阳。若我出事,他可护你,至少可将我锁在丹宵崖上的悬空牢里。”
金麟儿摇头:“可是,我是我爹的儿子,外公必定不喜欢我。我听说他很正直,说不得会将我们绑起来送去武林盟。”
孙擎风:“在云柳镇上,我们已然露了行踪,有心人一听便知。比起四处奔逃,不若藏身在正派里。”
金麟儿拊掌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是让我隐姓埋名,扮作寻常人上华山当学徒,而非同外公相认?”
孙擎风:“我扮作你兄长,去门派里做工,寻个僻静的山谷住下。华山剑法不错,但只是不错而已,你愿学就学,不学便罢。过了年关,你便成人,我将正式传授你《金相神功》里的功夫。”
金麟儿疑惑道:“我们直接住在山中就好,何必要拜入师门?”
孙擎风:“整个华山,俱为华山派所有,非本门人士不可动山中私产。武者耳聪目明,想藏身其中而不被发现,不可能。薛正阳是你外公,纵然发现你的身份,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金麟儿把包袱一捆,迫不及待地拉起孙擎风往外走:“现在就走吧!”
孙擎风止住金麟儿,带他回了一趟青明山,去同赵朔作别,往后的路,实在难料。
白海雪原苍茫无垠,积雪终年不化,若遇阵风狂暴,积雪被卷上半空,纵是盛夏亦有降雪,仿佛是这天地间最北、最寒的地方。
三十年前,白海兵站被撤。三十年间,白海界边只有孙擎风的木屋,青明山上只有金光教众。
如今,白海雪原上多了一座军营,通往青明山的道路上,处处有兵士巡守。可见当初赵朔所言非虚,推动武林盟围攻青明山的,正是当朝天子。
天子或许没有觊觎《金相神功》,或许只是对金印有些好奇,他的想法无人得知。
但是,有一件事却是板上钉钉的——天子要卸磨杀驴,将白海界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毕竟,鬼方已有近三十年未曾侵攻雍国,赵家执印人的强大武力,若不能用在对付鬼方大军上,便由朝廷的助力变成了莫大的威胁。
孙擎风带金麟儿经山间小道入秋枫崖,用一条绳索、两把破冰凿,背着他一步步爬下山崖。
金麟儿并不担心两人的安危,时而替孙擎风擦汗,时而望向下方的冰雪深渊,时而放眼遥望北方的群山,问:“孙前辈,鬼方国是什么样的地方?”
秋枫崖深不见底,雪花飘落无迹。
孙擎风:“鬼方是不毛之地,鬼方人是畜生,但同样是肉体凡胎。”
金麟儿:“鬼方国的武士既然是人,为何会那样残忍?”
孙擎风:“你可知柘析白马?”
金麟儿:“我最爱听《白雪奴》的传奇。柘析白马本在匈奴为奴,辗转来到中原,为他被诬谋反的将军父亲平反,受封清河侯。五百年前,梁周内乱,他替刘氏汉国打下长江以北,但汉国二世而亡。他手握大权,只因是胡汉混血,进退两难,竟一夜白头,最终为了平息战乱,将传国玉玺拱手送与淮南王,与岑非鱼放马天涯。再后来,他们创立了武林盟。”
金麟儿的脸渐渐红了起来,道:“传说,他们在战场上成婚,厮守一生。岑非鱼大白马十五岁呢。”
孙擎风怒吼:“老子比你大一百九十八岁!”
金麟儿很是纳闷,掐着手指算了半天都没算明白,心道:“孙前辈真厉害,这么快就能算清楚。
难道,他早就算过?”
碎石从崖壁上剥落,飘散风中。
孙擎风吼罢只觉气闷,感觉像是不小心挖了个坑,险些把自己埋掉,强行无视金麟儿,继续说:“柘析白马急流勇退,促成胡汉和平共处。淮南王建立新朝后,接纳胡人进入中原。但有些胡人不甘心为汉人统治,因作乱被赶到昆仑山以北,百年后建鬼方国。”
金麟儿唏嘘不已:“如今中原的汉人,身上流着不同部族的血,早已不单单是汉人。若鬼方人当年肯与汉人和平相处,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平白送命。”
孙擎风:“是这么说,但又不是。三百年前,白海雪原裂开一道缝隙,万妖入人间,大战过后,大部分妖被赶到昆仑以北。鬼方国人与妖物结合,比寻常人强健,但身上的兽性日渐大于人性,跟我们不同,你不必可怜他们。”
金麟儿忽有些斗志激昂:“我若能像柘析白马那样,不说建立不世功业,纵只是行侠仗义,轰轰烈烈地活上几年,亦不枉此生了。”
孙擎风:“抓紧我!你先活十年再说罢。”
两人说话间,不知不觉已行至谷底。
距赵朔坠崖已有三年光景,他的尸骨早已不复存在。
金麟儿只能在空旷的谷底中,朝着天地四维跪拜,借凛风将思念带给亡父的灵魂。
孙擎风四处搜寻,终于找到被埋没在黄土与荒草下的却邪剑,将剑挖出递给金麟儿:“据说,穹顶上有灵山魂海,人死后魂魄归于其中,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人死魂不灭,你不必过度悲伤。”
金麟儿抚摸着却邪剑的锋刃,郑重道:“我必不让父亲失望。”
孙擎风:“看你这副窝囊样,哪像个魔教教主?若我是你父,必定抛块石头下来砸你。”
“哎?”金麟儿仰头望向上空,忽然大喊一声,抬手护住脑袋,“真有石头!”
“当心!”孙擎风一把将金麟儿搂紧怀里,带着他闪至别处。
金麟儿轻轻推开孙擎风,笑得眉眼弯弯。
“你!”孙擎风发现自己被耍,气闷得说不出话。
“孙前辈,我父信你,在人间无有眷恋,魂魄早已升上灵山。如今,我虽是个不称职的教主,但只要你不嫌我就好。”金麟儿爬起来,收剑入鞘,回眸看了孙擎风一眼,转身向前走去,“看来,你并不嫌我?”
孙擎风:“胡说八道!”
离开秋枫崖后,两人朝着华山进发,再度携手穿越白海雪原,走过苍茫荒野,穿过层叠群山。长途跋涉,入长安城休整时,已是两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