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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剧变(贰) ...

  •   宋虔之来找吕临的态度很明确,要让吕临随时做好准备,回禁军去当统领。
      吕临听了直笑,一手揉鼻子,掀起眼皮瞥宋虔之:“你以为这是上街买鱼,你要买,就能有?刘赟回来了,禁军统领换成了他的人,秦禹宁出面保我,第二天就被御史找刺弹劾,险些挨一顿廷杖。”
      “这不用你管,你做好准备就是了,别成天在家醉成一滩烂泥。”宋虔之皱着眉。
      炽烈的阳光照得宋虔之的脸格外白,吕临看得呆了一会,嘴角淡笑,扭过脸,拇指与食中二指互相搓弄,不无惆怅地叹道:“逐星,你知道刘赟的女儿要做皇后了吗?”
      宋虔之看着吕临,发觉吕临右边鬓角,生了十余根白发,吕临比他大四岁,比陆观还要小一点儿。
      “知道。”
      “那你知道,当年朝中与周太傅作对的官员,现在都在何处吗?”
      宋虔之没回答。
      “其实都是一样。”吕临垂下头,“当年的周家,现在的刘家,皇上召回刘赟,就是要用他拔除周太傅留下来的势力和影响。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没有人能够算无遗策。”
      “那你想做什么?”宋虔之道。
      吕临长吁一口气,苦笑道:“我能做什么,要是皇上能念及这些年我们吕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就带老头子回灵州乡下,种种地,他喜欢画画养个花鸟什么的,钓钓鱼,都随他。”
      宋虔之没什么表情地看到桌上还有一碟卤花生,剥了两颗出来吃,听见吕临在旁边说他也要吃,让宋虔之给他两个花生,宋虔之没理,冷冰冰地说:“南州行宫那事儿你还记得吧。”
      吕临手一僵,缩回来,脖子也缩进去,心虚道:“什么事儿?行宫挺好,不是还翻修了吗?”
      宋虔之细细嚼着花生米,挺好吃,他抬起眼看吕临,四平八稳用念书的调调说:“南州行宫那场大火,烧死了皇上最疼爱的妃子,那妃子肚子里的,可是龙子。”
      “那又怎么样?”吕临不耐烦地皱眉,变了脸,粗声粗气地说,“又不是我放的火。”
      “那是谁放的?当时可是你随行保护行宫安全。”宋虔之道,“这些年我姨母怎么对苻明韶,你看得还不清楚?规行矩步,还特意和外臣保持距离。兵部尚书是拜了我外祖父做老师的,为了避嫌,我姨母都不敢私下里见他一见。皇上怀疑李相同我姨母勾结,本来就是无稽之谈,谁不知道李相当年初生牛犊不怕虎,在朝堂上三天两头跟我外祖对着干。当年是皇上要让他坐在宰相的位置上,如今陛下怀疑宰相参与党争,要夺他的权,已经下了决心六亲不认。”
      吕临听得一脑门的冷汗。
      当年南州行宫里的那个尚未正式册封的妃子,还没回京领金册,苻明韶为着她有身孕,就下令行宫上下都改口称她娘。更在那妃子生辰将至时,亲自带着一队人马去为她寻访礼物,才让皇后钻了空子。
      吕临一脸惊疑不定地看宋虔之,半晌,他豁出去了:“你知道皇后的事了?”
      “皇后什么事?”宋虔之轻飘飘地答,神色高深莫测。
      吕临心底一凉,咬牙道:“既然你都知道了,反正皇后的事儿我也过不去,当年南州的事儿更别提,你我兄弟一场,横竖是死,我死不足惜,祖父一把年纪,就等我给他抱个孙子。我吕家三代单传,你说怎么做,过了这个坎儿,我今年就给你添一位嫂嫂。”
      宋虔之抿着嘴,没有说话,手里的花生也不打算剥了扔回盘里。
      “皇后什么事?”
      吕临完全没看出来宋虔之压根不清楚皇后的事,反而以为他早从哪儿得到了小道消息,他抹了一把脸,眼红泛红地侧着头盯宋虔之:“是我失职,可也不能怪我啊,皇后的脸都破了相,身中数刀,死相很惨,脖子里身上洒的药都没事,但嘴巴上割破的伤口呈紫黑色,那么明显的中毒,要是不烧掉,让人传出去,就算那是皇上,也会惹人非议。”
      宋虔之抬手按住惊跳的眼皮。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苻明韶要让刘赟的女儿做皇后,原配的孩子弄没了,那点微火一般的性命也被苻明韶掐灭,只是嘴巴又为什么会被割破呢?
      “我听说她是被……”宋虔之小声道,“杀死的?”
      吕临无语道:“你还探我的口风?不是皇上杀死的,就是自尽的。皇上没叫人验尸,直接就烧了。急着回京多少也有这里头的缘由,大家私下里都说,皇后死得好,本来才迁到夯州,又要回京,不少大臣都在犯嘀咕。皇后死了,这不必须马上回来吗,大家都怕皇上伤心过度,谁想到才死了没多久,皇上就让将皇后的骨灰迁入妃陵。”
      “衢州知州进京奔丧,重病一场,得了皇上一个恩典,让他不必进京,面北叩首谢恩便打发了回衢州。”吕临有些感慨,“原先皇上不受先帝宠爱,知州的女儿配一个不受宠几乎没有回京可能的皇子,说不上是谁高攀。皇上成了储君之后,这位皇后始终战战兢兢,即使是住进凤栖宫,她那个性子也太好拿捏了。好在皇上对她虽说不上宠,总也不坏。”
      “那天夜里,我接到消息去处理的时候,被吓了一跳,一国之后,不得善终,死相可惨了。嘴上割破的伤足有一根手指那么长,嘴皮耷拉下来,半张脸都是肿的。”
      吕临这么一想,更觉得自己知道这么多秘密,想要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了,惶惶然地向宋虔之再三保证,一定会听从安排。
      但又忍不住好奇:“我真还能再做禁军统领?”
      宋虔之没有答他,点了一点头。
      吕临还要再问,突然又自己打住了好奇心,叹气道:“我还是不问了,要做什么你随时派人过来,反正我现在闲在家里也要长虫了。”
      宋虔之嗯了一声,起身要走,临走前又叮嘱吕临不要成日里喝酒。
      吕临答应了,却一直都在想,宋虔之身份再如何贵重,也是依仗太后,而周太后既然在失势的边缘,宋虔之的话也不一定顶用,搞不好这个禁军统领的位子还是给别人坐。
      这么一想,等宋虔之那一行人走了,吕临嘴巴又痒起来想喝酒,谁知道他祖父举着拐杖就要抽他。原来宋虔之离开前不知道去跟他祖父告了什么状,惊动了吕临家老头子,老头子指挥下人把他的床褥被子全都搬到吕临那院,住到了吕临的隔壁,就近盯着他。
      半夜里吕临抱着被子睡在榻上,心里踏实了不少,隔壁就是他祖父,宋虔之既然连老头子都惊动了,这事儿估计能靠谱八|九分。
      但究竟是什么给了宋虔之底气?吕临想不明白,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是先帝的笔迹。”宋虔之一只手圈着烛火,小心翼翼地将灯从两卷诏书上移开,他左手是麟台封存的一纸诏令,右手是吴应中死前交给周先的遗诏,两边字迹一样,笔迹游动流畅,起笔落笔和笔画走向完全一致,运笔轻重习惯也无差错。
      “白古游是当之无愧的辅政大臣,秦叔……这我倒是没想到。”荣宗写下诏书当时,秦禹宁还不是兵部尚书,说得上初出茅庐,刚刚崭露头角而已。
      “因为他是周太傅的学生。”陆观却不意外。
      “但是这位林大人已经故去,李晔元不在辅政大臣的名单上,刘赟也不在,这个左正英是谁?”
      “左正英二十年前是国子监祭酒,十一年前辞官,回家乡开办学院,在民间声望很高。”陆观道,“不过其人我不认识,除了自己的学生,他轻易不见外人,但这十一年来他桃李满天下,现在朝中不少年轻官员都是他的学生。”
      “他很有名?”宋虔之嘀咕自己怎么没听过。
      “对,楼江月也是他的学生。”
      “他也是……”
      “嗯,没有学成就离开了,左正英也不承认楼江月是他的弟子。”陆观问宋虔之口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宋虔之摇头,陷入了沉思。
      “想什么?”
      宋虔之看着陆观,道:“楼江月那封陈情书,会不会真的存在?”
      “没有找到之前,谁也说不准。”陆观道,“苻明韶没有显赫的母族,他坐在龙椅上日夜难安,即使你外祖死后,周家对他完全构不成威胁,他也一样忌惮你的姨母。”
      “还有,我一直在怀疑一件事,李晔元和周太傅当年,到底关系怎样。他们是敌人,还是朋友?”
      听到陆观这句话,宋虔之突然想起从前不知道听到谁说的,似乎是他外祖说的,如果是外祖说的,那时候他就太小了,记不清也是应当的。
      但那句话的意思,他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官场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当敌人与你的目的一致,就可以化敌为友。
      宋虔之把这话讲给了陆观听。
      门外一声焦躁的猫叫。
      宋虔之扭头过去,看见一抹黑影从门口跳过去,有点肥,应该是一只猫。
      “什么时候有猫了?”宋虔之奇道。
      “野猫,不用管。”陆观坐在那儿,想了一会,问宋虔之,“如果将皇后怎么死的,透露给刘赟,他还会放心让自己的女儿进宫吗?”
      “那要看刘赟是个什么样的人。”宋虔之道,“能得荣宗信赖多年,还被选择做太子的骑射老师,不在官位这么多年,他的旧部,还能听令行事,说明他在军中余威尚存。刘赟绝不是个简单人物,就不知道他疼不疼女儿。”

      宋虔之决定明日再去走访几个朋友,本想赶着今夜进宫去看望他娘,不想麟台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秦禹宁走进来就脱帽,他整个头顶大汗淋漓,头发被浸得黑亮。
      “秦叔?”宋虔之相当意外,刚要问个问题,被秦禹宁急促的说话声给止住。
      “我戴一顶帽子免得被人认出来,你这麟台附近都是眼线,你前脚进城门,我立刻就知道了。兵部能盯得住你,宫里这会儿也早得到消息了。我从给秘书省送菜的东侧角门进来的。”
      宋虔之这时才发现,秦禹宁穿一身粗布麻衣,戴寻常百姓的帽子,两手袖着,微微佝偻下来,在夜色中从远处看他,就像个常随。
      “你带回来的那几个人呢?”秦禹宁皱着眉头,“怎么就你们俩?”
      宋虔之警觉起来,不动声色道:“宋州遇袭,军曹孙逸派了三个得力手下护送我们走陆路回京,连日赶路,都很疲乏,我让他们先休息去了。”
      秦禹宁点头:“上哪儿休息去了?就在这里?”
      “没有,我让周先带他们去麒麟卫那儿先住。”宋虔之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那行。麒麟卫虽然要撤,也不是一天就能撤下来的,几间空屋子腾挪得出来。你小子,”秦禹宁拍了拍宋虔之的肩,眸光很是复杂,“突然离京,皇上那边险些交代不过去,只有说你回白古游军中去了。皇上面前,该帮你说的好话,我可都说了。”秦禹宁似乎还有话想说,目光逡巡一圈,看了看陆观,再看回宋虔之,终于没说。
      秦禹宁站起来,要往外走,突然顿住脚步,他转过身来。
      宋虔之眉毛动了动。
      “差点忘了正事,你明天先不要进宫。”
      “为什么?”宋虔之心中一沉,“我母亲……”
      秦禹宁脸色发青,沉声道:“你母亲没事,你们跟刘赟前后脚,明日皇上要在宫里为刘赟接风洗尘,我们几个尚书也得去陪坐,陪吃,陪笑。”秦禹宁自嘲地摇了摇头,右手将帽子盖在脑袋上,“走了。”

      秦禹宁来过之后,宋虔之一直有些心绪不宁。他今晚本来想就和陆观住在平日里他午间小憩的房间,整个麟台空荡荡的,这一阵两个主事的都不在,不到天黑,当值的小吏就都回家去了。
      另外有两名从早到晚的粗使杂役,负责烧茶,门房有两个人。
      宋虔之摸到床上的褥子潮湿冰冷,直起腰,扭头朝背后的陆观说:“不行,太湿了,睡一晚肯定生病,要不去找周先?”
      “这么想去章静居?”陆观过来抱宋虔之,低头吻他的耳朵,一只手绕过腰去,摸了摸宋虔之的肚子。
      宋虔之:“……”他察觉到陆观紧紧贴上来,他身上的男子气息如同一把烈火,火焰将他整个人吞了进去。
      宋虔之转过身,抬手抹了一把陆观的耳朵,陆观的耳朵烫得跟火烧似的。
      宋虔之轻笑了一声,反应过来,这个男人在虚张声势。
      “笑什么?”陆观拍了一下宋虔之的屁股。
      “没什么。”
      拍的那一下变成了拧。
      宋虔之特别无奈,只好说:“我们第一次去章静居查案,你拉开一个暗格,把人家姑娘的小衣拖得一坐榻都是……唔。”宋虔之微微睁大了眼睛,陆观亲了他,不让他说下去,一手揽住他的腰,眼神专注,令宋虔之难以分神想别的。
      两人亲了一会,宋虔之本来十分被动,后来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反客为主,好一会儿,才连连摆手,将陆观往外推,声音极低地认输道:“不来了不来了,算你赢。”

      陆观没有失忆,他也很清楚地记得,刚到秘书省时,青年被人压一头,自然很不高兴,但宋虔之从来没有失了风度。陆观要查案,他就陪着,给他当副手,有什么想法,也都不藏着掖着。
      后来陆观才知道,他那不是风度,他只是不忍心看自己去死。
      这也是陆观一直佩服宋虔之的一点,他才不到二十岁,却把生死看得很淡,或者说,他只看重身边人的性命,视他自己,却不过是一只放长线飞在高空的风筝,线断与否,都属随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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