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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正统(拾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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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明王妃明显愣怔住了,少顷,她笑了起来,笑意一发不可收拾,最后以手绢按住唇角,强自忍住笑,神色恢复平静。
“陆大人,请先起来。”
陆观皱了皱眉。
宋虔之道:“陆观,起来,好好说话。”
“对,陆大人,我只是久居深闺的妇人,恩公现在是朝廷命官,跪天跪地跪君王,怎么也不该跪到我的面前来。”
宋虔之扶起陆观,让他坐下,暗暗在他掌心用力握了握。
陆观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木起脸来。
东明王妃优哉游哉地喝了一口茶,明眸一动,望了过来,她看的不是陆观,而是宋虔之。
“二位大人此行,宫里可知道?”
陆观正要开口,手被宋虔之搭住,他看了宋虔之一眼,默不作声。
“正是奉命南下,查清刘赟的旧部在宋州、循州伪装成黑狄军队,屠戮平民的暴行。”
“哦?”东明王妃嘴唇轻动,“奉谁的命?”
宋虔之微微一笑:“王妃多此一问了。”
“听说天子要册立刘赟的女儿做皇后,又已经派人将刘赟从流放之地接回京城,从此刘氏一族,贵不可言,连李相都要礼让三分。要查刘赟的人,一定不会是皇上了。”
宋虔之暗想,东明王妃说话很客气,宫里掌权的只有两位,不是皇上就只能是太后。也不知道她是否知道现在周太后的处境,也远远不如从前了。
“早些年听说,太后待皇上是很好的,视如己出。后来又听说,朝中主事的两位大臣,兵部尚书与当今宰相,都直接听命于太后。”东明王妃笑了笑,“不过都是些坊间传闻,没人当真的,每一代君主若是与后宫不和、与宰相不和,都有一帮子不干不净的小人在后面乱嚼舌根。你们也知道,先夫原就不是个管事的人,我带着儿子远离京城,也是想远离皇室中的种种是非。家中小有薄田,日子过得去也就是了。”
陆观又想说什么,被宋虔之一把抓住了手,他只得又把话吞回去。
“是这么个理。”宋虔之淡道。
妇人很是满意宋虔之的态度,慈眉善目道:“不过,刘赟此举,是要做什么?”
“卑职不知。”宋虔之松开陆观的手,揣起手,垂下双眸避免与东明王妃直视。
东明王妃语气愈发轻松惬意:“刘赟啊,荣宗都认为他是个罪臣,想必是皇上为了早日亲政,受了什么人的蛊惑。”
“王妃说的是。”
东明王妃:“恩公的意思我也听明白了,不过,东明王府的数百亲兵的职责,只是保护王府,祁州有白大将军这尊守护神,轮不上咱们插手。”
“王妃不必出兵。”陆观开口了。
“那恩公是要让我做什么呢?”
“先帝留下的遗诏,并未传位给当今圣上。”
东明王妃明显一愣,神色中的镇定安然杳然无踪,眉头也深深拧了起来。
“什么?”
陆观道:“先帝的遗诏并不是传位给苻明韶,他急着亲政,是因为得位不正。”
“这怎么可能?”东明王妃突然站了起来,鼻翼翕张,瞳孔紧缩,一手抚住心口,半晌,她的脸上毫无血色,有千百个念头闹得她脑仁心疼。
“不传给苻明韶,那遗诏是要传位给谁?苻明懋?旁的皇子都已经失格……”苻明韶被立为储君后的那些年,朝中腥风血雨,人人自危,皇子皇孙的血统在当时更像是催命符。东明王妃想不起来自己有多少个不眠之夜是在王府中那座少有人迹的佛堂中度过。
“王妃不必知道,卑职只想得到王妃一个承诺。”宋虔之笑着说。他生得面白如玉,即使近日奔波多添风霜,也仍是气质清雅的贵公子,言谈间不像陆观急躁。
“宋大人请讲。”东明王妃也算看明白了。这是太后的外甥,奉太后的命令南下调查,查的又是刘赟的脏事儿,摆明了皇上太后要撕破脸。她也有了心理准备,暗自掂量着站谁的队。
宋虔之看了一眼陆观,眼神一对上,他立刻看回王妃,道:“请王妃按兵不动,自保即可。如果宋、循二州有难民涌入求援,还请王妃量力而为,施以援手。”
东明王妃眉心不易察觉地一颤。
“仅此而已?”
宋虔之看着她,点头。
“祁州若是乱了,王妃可以带着小王爷先找个安全的地方,保全自己。”宋虔之道,“眼下是初春,春暖花开之前,总会有一场倒春寒。这个时节的天,就好比小孩儿的脸,想必王妃也是明白的。”
东明王妃咬了咬唇,脸上现出十二万分的犹疑不安。她是一个要强的女人,丈夫死后,王府里外都要靠她,如今的日子不好不坏,被打发回封地的闲散王爷都是这么个处境,俸禄指望不上,吃的用的都看封地是否富庶。东明王这块地,只能说不好不坏。
变天对东明王这样的旁支,不仅不坏,还会是翻身的好机会。
“何况,王妃原本难道不是这么打算的吗?”
东明王妃愣了愣。
就算陆观今天没来,顶多是南边乱起来时,她带着儿子过一阵子东奔西逃的日子保全自身,那数百亲兵在乱局之中,根本顶不了什么事。
想通这一点,东明王妃的神色就缓和多了,她笑坐直了身,仔细端详宋虔之。
“今日二位跟我说的话,可不要再出去胡乱说了,我权当没有听过二位大人的话。宋大人说得不错,真要是乱了起来,我们王府也不过求个自保。”东明王妃眼珠轻轻一动,“再有心帮谁一把,也是分身乏术,有心无力。”
“这我们明白。”陆观开口道,“事涉机密,也请王妃恕卑职无法言无不尽。”
回放之后,宋虔之才觉得脚趾有点疼,陆观让他把靴子脱了,就看见宋虔之白得毫无血色的脚趾尖尖上,起了三四个水泡,浸着淡淡的粉红。
陆观手指一碰。
宋虔之就疼得咧嘴,但没叫,只是噘嘴。
“……”陆观戳了一下他的腮,有点心疼。
“又不疼。”宋虔之嘀咕道。
陆观找王府的管家弄了根针,在火上烤烫,扎破水泡,上了点药粉,非要把宋虔之的脚趾头包起来。
宋虔之看陆观有点生气,拒绝的话盘桓在嘴边没敢说。
结果陆观把他的拇指包得靴子都塞不下,晚膳时宋虔之是被陆观背去饭厅的,东明王妃没有同他们一块儿用膳,席间气氛轻松不少。
许瑞云绕着宋虔之走了一圈,发现他的脚趾被纱布裹得像根白萝卜,快笑死了。
周先出来,就叫了一声:“哪个庸医给您包的,这是怎么的了?瘸了还是骨头断了?怎么弄的?”
“水泡。”宋虔之郁闷道。
“哟,那可严重了,明天怎么骑马啊?要不雇一架马车,我看宋大人别骑马,坐车得了。”许瑞云给柳平文夹了一筷子鱼,逗他,“要不柳小弟也跟宋大人一块儿坐马车,就是多耽误几天,等到了京城啊,估计宋州、循州、祁州全都被踏平了,烧光、杀光、抢光,真是苦啊。”
“……”柳平文被吓得脖子都伸长了,艰难吞咽下嘴里的食物,吃东西吃得像个小老鼠,“那,那我还是骑马,许大哥能带我。”柳平文眼睛一亮,想出来个好办法,“陆大人可以带宋大哥,周大人带李宣,每到一处驿馆,咱们就换好马,最快的那种,一定能尽快赶回京城。”
“你宋大哥那个萝卜脚,怎么骑马?你想疼死他呀。”许瑞云唬他。
宋虔之实在看不下去,跟柳平文说不打紧,明天他还骑马,只是脚趾头擦了药,先包起来以免沾了什么脏东西。
李宣在周先身侧坐立不安的,眼睛一直往宋虔之的脚上瞟,手痒得不行,想把宋虔之包着纱布的脚抱到怀里来,具体要做什么,他脑子里也朦朦胧胧想不明白,只觉得要是能够给他吹两下,应该就不会疼了。
时刻留意李宣的周先恨不得把他拴在自己裤腰带上,又不敢,怎么着也是先帝的儿子,私生的也是龙子,要是事成,这疯子以后做了皇上,他年纪又轻,什么时候要是疯病治好了,想起自己曾经捆过他,岂不是要摘了他的脑袋。
于是周先只好一次又一次眼疾手快把要往宋虔之身上扑的男人给拽回来。
其实仔细想想,李宣只比许瑞云小点儿,他年纪比宋虔之他们都大。
“要是陆大夫还活着就好了。”半夜里,宋虔之翻了个身,自然而然地抱住陆观的腰,他眼睛是闭着的,脑子却清醒,“你说他儿子医术怎么样?”
“我怎么知道。”陆观道,“睡觉。”他拍了拍宋虔之的后颈,那细细的脖子只要他一只手掌就能握住,指尖缠绕着宋虔之后颈窝里贴着的头发。
“回去找陆大夫的儿子给李宣瞧一瞧,要是不成,再找何太医看看。”
陆观不悦地捏宋虔之的颈子,淡道:“疯了那么些年,你让他突然清醒过来,想起自己是怎么疯的,搞不好他不止要疯,还会要死。”
宋虔之的脑袋在陆观的怀里动了动,说话时温热的吐息骚扰陆观的脖子,挠得陆观有了反应。
宋虔之也立刻就察觉到了,陆观的腰向后撤开点儿,宋虔之没有贴上去,不动声色地将被子扯到两人中间,小声说:“你就不能积点口德?”
“说真话都不行?”
宋虔之捏着陆观的耳朵,小有得意地说:“你就是吃醋。”
“嗯。”陆观道,“我就吃醋,怎么了?”
宋虔之一愣,腰上的被子被陆观扯开,他突然紧紧抱住宋虔之,腰胯向前一送,威胁道:“再不睡我可办了你,回京路上就这一晚能睡安稳觉,再也没有这么好的住处了,你是不是看王府条件好,想亲热又不好意思说?尽扯旁人做什么?”
“……”宋虔之揪着陆观的耳朵,“你怎么越来越不要脸了?”
“跟自家内人面前我要什么脸。”陆观吻了吻宋虔之的额头,拍拍他的肩,“快睡觉。”
宋虔之想到明天要骑马,不敢乱来,真要是纵着陆观,也由着自己个儿的性子,起码要睡到下午,骑马也会难受死,赶紧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
陆观察觉到怀里人没动静了,睁开眼,揉小动物似的揉了揉宋虔之的脖子,他的呼吸滚烫,眉头紧拧着,天快亮时,实在有苦说不出。只得趁着宋虔之没醒,去冲了个凉,顺便见了一见东明王妃,王妃见是他一个人来,带他去看了看十一岁的东明王。
东明王四更就要起来读书,五更习武,白天里上午有师傅讲课,下午要学习骑射。
薄亮的天色里,东明王妃身披着一袭空荡荡的长袍,脸色素净,唇色泛着淡白。
“陆观。”
陆观从年幼的东明王身上收回视线。
“只有大楚在,才有苻家的天下,轻重缓急,你心中须得有数。”此刻,东明王妃看上去像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中年妇人,她抱着瘦弱的双臂,转过脸来,认真看着眼前二十多岁的青年。
“初次见你,我就知道你不是池中之物,只是你身边那人,他可是周太傅的后代。”东明王妃恍惚地想到第一次见陆观,他脸上还带着少年人的天真耿直,她心中起了个念头,不经意间说了出来,“还是你本就看中了他的身份。”
陆观垂下眼。
“他现在姓宋。”
东明王妃失笑:“一个姓氏而已……”无论宋虔之姓什么,他身上流着的都有一半周家的血。
“他以后会姓陆。”说完这一句,陆观已经先走了。
东明王妃失神了好一会儿,嘴角勾了勾。不远处的婢女提着食盒过来,东明王妃亲自接过来,笑着走到儿子跟前,让他休息一会,用早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