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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正统(陆) ...

  •   黄昏,落日熔金,獠人没有大船,所幸前几日扣下的船都还在。
      直到所有人登船以后,许瑞云的手下才将獠人的妇女和孩子放回。
      宋虔之趴在船舷上朝那个领头的獠人挥手,扯着嗓门大喊道:“你们别呆在这了,换个地方扎寨!”
      江水并不湍急,颇有一些风平浪静的意味,从日落到日暮,没花多少工夫。
      原本的商船跟在后面,宋虔之和陆观、周先上了柳知行的官船,下人打水在船头冲洗前天留下的血迹,经过一整日的烈日暴晒,血迹无法被清水冲去,几名下人弓着身,两手抓着刷子,在甲板上一来一回贴地洗刷。
      许瑞云走到甲板上来。
      碎光洒满江面,夜晚已经降临,两岸幽静的树丛山影之中,暗伏着数不清的危机。
      “新知州睡了?”宋虔之看许瑞云。
      许瑞云双臂趴到栏杆上,搓了一下鼻头:“受那么大惊吓,给他喂了药,才睡下去。”许瑞云在看天,天空黑沉沉的,没有月亮,江水中留下的细碎光芒,是船上的灯,一摇一荡之间,散得无影无踪。
      “柳平文怎么样了?”宋虔之又问。
      陆观右手握住宋虔之的左手,掌心里宋虔之的手背凉凉的,陆观一面给他搓手指,一面望着江水,对许瑞云的对答不感兴趣。
      “抱着他爹一番痛哭,报仇的话倒是不提了。”许瑞云想到条件谈成以后,獠人竟真将自己人退出来当场砍成两半,眉头不禁跳动了一下,“这些野蛮人,把女人和小孩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根本没把知州当回事。”他嗤笑了一声,想到过去混迹官场的不少操蛋事,一时间心生感慨,却又无从诉说。
      “你们还真是一对儿?”许瑞云目光盘桓了一圈,没找到周先,一边唇角勾起,意味深长地露出个奸笑,“谁上谁下啊?”
      宋虔之没有听见许瑞云的话,陆观则压根不理会,许瑞云讨了个没趣,晃晃悠悠下了甲板,提起手里的酒囊,喝了一口。官船上有的是酒,都用精致的小瓶装着,好不容易让他从一箱子珍奇古玩中找到这个银酒囊,许瑞云便自己悄悄拿了,装酒喝。好歹是救命的恩情,拿个酒囊不算什么,大不了被发现就还给他。
      许瑞云推开了一间船舱,舱中小床上被子鼓起一团,柳平文的脸从被子里露出来,困倦通红的眼睛抬起来看他,眼睛红,眼底泛光,活脱脱像只灵动可爱的兔子。
      许瑞云脑子迟钝地想:怪不得獠人要对着小兔子动手动脚。
      “许将军。”
      许瑞云拿脚踹上门,应了声,走到桌边坐下来,倒一杯凉茶,边喝,边感受那冰凉的茶叶滑过胸腔,安顿好他老人家跳动不已的心。

      船上的被子带着一股潮味,被面却是簇新的缎子,算很有心了。宋虔之和陆观一起泡了个热水澡,把松松垮垮披在外面的袍子一脱,就往被子里钻,他脚背忍不住绷直,感受肌肉和骨骼里的酸痛,这两天实在不是人过的,有了床只想把每丝骨头缝都送一松,眼皮跟着就沉甸甸往下耷拉。
      陆观坐在宋虔之背后,替他松骨,揉捏他身上因为疲乏而过于僵硬的肌肉,好让宋虔之能得一个好觉。
      就在陆观的手顺着腰往下滑时,宋虔之反手捉住了他的手,闭眼,含含糊糊地说:“快睡了,睡觉。”
      陆观低下头亲宋虔之的脸,宋虔之正是将睡未睡之际,困得要死,被陆观这么亲,就像脸边有蚊子在飞。宋虔之嘟嘟囔囔地往被子里缩,陆观将被子掀开,吻他的鼻梁,继而亲他的嘴,只是吻这唇瓣,却怎么也不够。
      宋虔之才洗了的头发,散发着好闻的气味,不是女子甜腻的气息,而是才洗了头的清淡气味,让陆观有些想到雨水冲刷过的竹林,婆娑清爽。
      这人,就像一块上好的宫廷点心,从味道到款式,无一不精巧绝伦,让人想吃,又不忍吃,待要下嘴,又不知应当从何下嘴,才不辜负名厨一番巧心思,又怕碰碎了,又恨不能将他揉碎了和在骨血之中。
      宋虔之倏然被惊醒,烦躁得要死,好不容易一场酣睡给人打断,然而下一刻便顾不上睡觉,眼神变得迷离,从枕上抬起汗湿透了的颈子,抱住陆观的头亲他,边亲边咬,泄愤地咬这混蛋的嘴。

      桌上亮起一盏灯,船行无论再稳,也会自然有所颠簸,那灯光便随之轻轻摆荡,如同微羽。
      “白天的冷茶,喝不喝?”陆观随便把单衣披在身上。
      宋虔之移开眼,脖颈潮红未退,只想喝口凉的。
      陆观却只许他喝一杯,出外去找水。
      前脚陆观走出去,后脚宋虔之猛一拍脑门,后悔没叫陆观带点吃的回来,他现在可是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都要叫了。
      片刻后,陆观一手拎着茶壶,另一手托着盘,盘里整整齐齐摆着八样各自不同的小点心。
      宋虔之先喝了口“水”,入口甘甜,香气充盈在唇齿之间,他舌尖在牙齿上一扫,回过味来。
      “怎么有花汁子味儿,不是一种。”
      “不知道,我看厨房有个小瓶子,让厨娘滴了一点儿。”
      宋虔之捧着杯,笑道:“你这不是一点儿,让人抖了半瓶子吧?”
      陆观脸色微红。
      宋虔之含了一口,瞥陆观。
      陆观:???
      宋虔之跨坐在陆观的腿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温热的手掌贴着陆观的后颈上下摩挲。
      陆观眼睛微微睁大,眸光带出一股狠劲,他唇舌尝到宋虔之渡过来的那口花汁,甜得发腻,腻得发慌,手便伸进宋虔之的单衣里,用力抱住他的身躯。偏偏宋虔之比他坐得高,他得仰着头,才能乞讨到那一点甘霖。
      迷蒙的灯光照着宋虔之唇色红润,半眯起的眼尾中噙着三分醉意。
      唇分时刻,陆观脸色通红,迷恋地看着宋虔之,手指在他的眼角不断摩挲,近乎着迷地以食指逗弄他卷翘的睫毛。
      宋虔之将头低下,抵住陆观的额头。
      “到床上去。”宋虔之语音含糊而柔顺。
      陆观笑了起来。
      宋虔之恨得牙痒痒,心头禁不住又冒出那两个字来:混蛋。

      船桨有规律地捣碎一江的夜色,水声不是响,反倒是静,与山间过早开始催促日出的鸟鸣、猿啸组成漫透天地山野的别一种静谧。

      在宋州码头,宋虔之三人与柳知行道别。许瑞云让他的二十来个兄弟护送柳知行去循州,自己却跟着宋虔之他们下船。
      宋虔之一脸莫名其妙,正想把人挡回船上去,病恹恹的柳知行却出现在了船头。
      柳知行一手提着袍襟,踩着木板上岸来,他有些咳嗽,他手放进袖子里。
      陆观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一步,把宋虔之挡在后面。
      柳知行从袖中摸出宋虔之给他那把匕首,双手捧给陆观,陆观用手握住刀鞘,让开来。
      柳知行朝宋虔之拱手:“承蒙大人相助,下官感激不尽。”
      宋虔之看了一眼周先,接到周先的眼神,知道昨天周先可能告诉了柳知行一些事,顺便周先也从柳知行那儿估计问了一些事情。
      “柳大人多礼了。”宋虔之不欲与柳知行多客套,柳知行说到循州以后会好好整顿循州军务,就回到船上。

      官船起锚,风帆鼓涨起来。
      “等一等!”船上突然有人叫喊。
      宋虔之觉得耳熟,还没想起来是谁,许瑞云已经先一步走到码头边缘,只见船上一个瘦弱的身形小心地提着自己的袍子,着急地皱眉往船下张望。
      柳平文眼一闭,心一横,两脚向外踏空,耳朵里倏然都是风声倒灌。
      “啊啊啊啊——”
      柳平文平安无事落在了官船旁的一艘小船上,渔夫笑呵呵地拉了他一把,将他推到另一艘船上。
      素日无事的渔夫一个推他一把,一个用篙戳柳平文的腰眼,眼看年轻人站不稳要栽入水中,又有一只手提住他的领子,将他向着另一艘船上推。
      最后,柳平文一头撞进许瑞云的怀里,连忙站直了身,脸红到耳根,三步并作两步走上来。
      “我跟你们一路去。”柳平文喘着气说。
      宋虔之犹豫地蹙眉:“不跟你爹去循州?”
      柳平文转头向船上看去。
      宋虔之的目光随着他的眼,看见柳知行站在船上向他们挥手。柳知行的声音中气不足,在风里散去,隐约能听见一句:“小儿拜托给宋大人了。”
      柳平文兴冲冲地把包袱背好,迈开脚抢在众人前头就走。
      宋虔之一个头两个大,小声对陆观说:“甩掉他们俩吧?”他们要去查吴应中和李宣,带两个无关紧要的拖油瓶,案子还要不要查了。巧了,有个许瑞云歪打正着,否则柳平文这么文文弱弱清清秀秀的,真把他扔在宋州,也不太妥当。
      于是进入宋州当天,傍晚恰逢集会,宋州人信猫神,每月初五要在神庙供奉本月州城中捕到的最大的一条鱼。全城老少男女都会上街,趁着城中人抬着那条大鱼穿街走巷、花车上有人表演时,柳平文与许瑞云一道,“意料之外”地和宋虔之他们走散了。

      夜里未及亥时,街上人群便已散去。
      一间极不起眼的民居旁,散落的垃圾竹篓散发出阵阵恶臭,黑色的爬虫和老鼠,个头比其他城镇所见的都要大。
      空气里飘着一股河鲜的腥臭味。
      白天里热气腾腾的煮食,将近子夜,却变化为令人作呕的臭气。
      院中高大的阔叶植物伸出墙头,那是像树又不像树的东西,连树干都是绿的,仿佛被层层树叶包裹,完全不像京城的大树,树干总像一层老人脸皮,干枯粗糙,皱纹深刻。
      “是这儿?”宋虔之从陆观掌中把手抽出来,“你手出了好多汗。”
      周先拿手往脖子里扇风,皱眉道:“二月这么热,咱们这也算是被流放出来了。”
      宋州、循州向来是高官流放之地,与大楚北部边境一样,也是皇帝处置看不顺眼的官员的地方。只不过北地苦寒,南方气候虽让人受不了,却是真正的富庶之地。
      “待会一起洗。”陆观轻声说。
      宋虔之脸一红,低声嘀咕:“谁跟你一起洗,你还是自己洗吧。”多一起洗两次,腰都要断了。
      陆观没听见宋虔之的嘀咕,上前去敲门。
      门敲过三下,再三下。
      脚步声从门内传出。
      “谁啊?”一个老人的声音。
      “吴伯,是我。”陆观低声应道,“青山客。”
      木门纹丝不动。
      陆观又道:“青山无限路。”
      门吱呀一声,继而缓缓打开,门内现出一张皱纹密布的脸,老人须发已全白,手持一根拐,佝偻着背,凹陷进去的双眸却不失风采,精神矍铄。
      他的拐杖在地上顿了一下,一字一字回应陆观:“白首不归人呐。进来说吧。”老人向陆观身后的宋虔之、周先看了一眼,那目光只如同清风,打了个转,不留一丝痕迹地回到陆观脸上,空着的那手,握住陆观的手,像牵着自己的儿子一般,拉着他进了院子。

      灯下,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在玩弹珠,他手中捏着五六颗晶莹剔透的珠子,一次次将手提到离开桌面一掌距离的高度,虎口倾斜向下,松开的力度刚好能够让弹珠掉落下来。接下来,便是弹珠滚落到木盘中哒哒哒的响声。
      他嘴角带着笑,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和自己作这样的游戏。

      “没什么好东西,齐婶蒸的米馍,你们尝尝。”开门老人便是当年享誉京城的吴应中大学士,他穿的是露指草鞋,进了屋更是将鞋子脱掉,打着赤脚在冰凉的地面上走动。
      “他还是那样。”陆观推着宋虔之到桌边,撕开一个馍上裹的大片绿叶子,热气腾腾的米香混杂着不知名的草木香,宋虔之捧着馍开始啃,腮帮一鼓一鼓,边吃边听吴应中说话。
      “是啊,老样子。”吴应中挽起袖子,露出生满老人斑的手臂,“都吃,好吃呢。”说着他自顾自先咬了一大口,眼睛满足地眯起,那条缝隐匿在丛生的睫毛中。
      宋虔之真心赞道:“好吃!”
      吴应中哈哈大笑起来,随手抓起一个给宋虔之。

      里屋突兀的弹珠声打破了众人和谐说笑的气氛。

      这里只有陆观认识吴应中,显然,他已不是第一次找吴应中了。
      以陆观的年纪,他和吴应中认识不会太久,要是在先帝驾崩前后,那便有十年,那时候陆观也才十三四岁。当时,陆观应该已经认识苻明韶,且和他同门求学了。
      宋虔之吃完一个米馍,撕开第二个的皮,继续吃。
      “去岁将近,碰到一个神医。”
      吴老头的眼光倏然一亮。
      “死了。”陆观道。
      “好人不长命。”吴应中哼了一声,“这次又要让我们搬去哪儿?”
      宋虔之眉毛皱了皱。这么看,陆观已经找过吴应中很多次,那在苻明懋第一次提到李宣的时候,陆观心中应该知道苻明懋要让他查什么,当时陆观不打算让他知道吴应中的下落,也就是说,现在陆观已经不打算瞒他,他要让苻明韶的秘密浮出水面来。
      如果苻明懋说的是假话,查李宣便毫无意义,只有一个可能,先帝确实是被苻明韶害死的。
      然而,这将带来的是另一个棘手的局面。
      苻明懋、苻明韶,都不是当皇帝的好人选,为了一己之私,一个可以杀父,另一个引外族入境,残杀自己的子民。
      但从苻明韶被立为储君后,荣宗的子嗣被一一铲除,除了两个不尽如人意的人选,竟没有第三个人,有资格被扶上帝位。
      宋虔之咬着米馍叹了口气,突然感到肚子胀,眼前递来一杯茶。
      宋虔之顺着茶杯看到陆观的手,陆观只匆匆一眼,朝吴应中道:“不搬,此次是要请吴大学士回京。”
      吴应中双眼登时鼓大,眼珠竟要掉下来,脸色发红发紫。
      宋虔之突然反应过来,叫道:“他噎住了,陆观!”
      陆观一步跨到吴应中身后,猛拍他的背。宋虔之赶紧倒茶给吴应中,吴应中手在空中乱舞,宋虔之把一杯茶水给他灌下去。
      随着陆观手掌在吴应中背心里用力推拿,改而掌成了拳,在吴应中背上用力一锤。
      吴应中脖子伸长,侧身猛咳出一口米馍混着茶水的残渣,急促喘息。
      咳嗽声响了好一阵,吴应中好不容易缓过来,拇指拭去眼角咳出的泪,叹道:“回京做什么?引颈就戮?”
      陆观紧抿住唇。他是擅作主张,一旦接回吴应中,京城就要变天。

      里屋。
      “哒,哒,哒,哒,哒。”

      吴应中眼里闪着悲伤的光,他长长舒出一口气,眼角再次泛出泪雾。
      “老臣有负先帝圣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正统(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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