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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沐猴(拾壹) ...
“还在。”
听见周先说话的刹那,宋虔之感到嗓子里突然松下来,他咽了咽口水,喘着气说:“那就好,走吧。”
陆观牵着宋虔之往外走。
月光倾洒在洞口,离开时宋虔之才注意到洞口石壁上镶嵌的黑色麒麟浮雕,麒麟乃是上古瑞兽,狮头、鹿角,虎眼、麋身、龙鳞、牛尾,石壁上的黑色浮雕要是不仔细看,还真的看不出来。
宋虔之想起看过一份文档,记录着麒麟卫自建以来每名暗卫身上都有的特点。
“周先,麟台的档记着,你们麒麟卫身上,都有这样一枚刺青,你身上也有?”
周先把剑匣背在背后,侧过头来看了一眼浮雕,藤蔓从山崖垂坠下来,那浮雕便更不显眼。
“不是刺青,原本是烙印。”周先轻描淡写道,“烙过以后,请老师傅描一遍。对痛苦的忍耐,也是成为麒麟卫必须通过的一关。”
所以严刑拷打之下,也无法撬开周先的嘴。宋虔之还想问点什么,事情太顺利了,顺利得让人有点难以置信,路上他一直在想如果剑已经被柳素光带走……宋虔之控制不住心里乱窜的念头。
隐隐被月光照亮的小径上,夜晚的风冰凉,宋虔之小声问陆观:“柳素光比我们先出发一个晚上,想必也是昼夜兼程,为什么她没有找到这把剑呢?”
前面周先听见,侧过头看陆观,道:“对啊,为什么呢?”
陆观:“……我怎么知道?”
陆观转向宋虔之,语气温和地说:“这附近的山洞有好几处,柳素光可能脑子不够用。”
宋虔之:“……”
“附近有很多矿场?你说其中一部分是给你们练功用的。柳素光能从你的话里推断出你把剑藏在麒麟冢,我和陆观冲进去的时候,她毫不恋战地就跑了。麒麟冢的所在,是个机密,连我都不清楚具体在哪里。”宋虔之想了想,问周先,“皇上知道麒麟冢的地点吗?”
周先:“皇室成员都知道。历任掌管麒麟冢的都是皇室成员,只有一个例外,薛元书曾经短暂地掌管过麒麟冢,当时原本负责训练麒麟卫的八王爷叛乱,皇帝年幼,便由薛元书代职。从那时起,到现在,才是第二次中断。只是皇上没有下下旨让任何人暂代四王爷的职位。”
难道苻明韶在四王爷死后,就已经动心思不再用麒麟卫了?如果是那样,在宋虔之提出裁撤麒麟卫的时候,他的反应就完全是装出来的。宋虔之一直以为,君弱臣强,大权旁落,积攒数年,才有了今日之乱。
但要是苻明韶根本不是弱者,早已在培植自己的势力,李晔元那只老狐狸会一点也不知道吗?他要是真的不知道,那苻明韶便更可怕了,以国家危亡为赌注,亲手捏出来这一场乱局,只会有一个原因。
苻明韶等不了了,七年已是他忍耐的极限。
这些想法宋虔之没有说出来,他沉默地跟随在陆观的身后,陆观的手掌温暖,宽厚,宋虔之眼神闪烁,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
夜已深沉,太后宫中灯火未灭,隐约有人在咳嗽。
周太后刚躺下,这时披衣坐起,惊动了值夜的宫女,连忙掌灯过来。
“蒋梦呢?”
“蒋公公就在外面。”宫女连忙去请太后最信任的大太监进来。
蒋梦蹑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太后面前,见到太后正以食指抵住太阳穴,从不疏于保养的脸上已有好几道深刻的皱纹,她的唇锋凌厉,即使现在看去有些灰白,仍不减迫人的气势。
“婉心又在咳了?”周太后没有睁眼,低声问蒋梦。
“安定侯夫人先时咳了一次血。”蒋梦垂目回话,呼吸放得很轻。
良久,周太后道:“拿哀家懿旨立刻传医正,这么大的事,怎么也没人来说?”
“这几日夫人总是咳血,下人们不敢时时惊动太后,皇后已经让太后很伤神,阖宫上下都盼着能为太后分忧减愁。”蒋梦感到一道如同刀锋的目光投在自己头顶,只得硬着头皮抬起满是冷汗的脸。
周太后看了他一会,冷哼一声:“都能谨守宫规,小心办事,哀家自然无忧。放心罢,哀家命硬,先帝陷在阿莫丹绒敌营里时,哀家扮作侍卫,单枪匹马让先帝坐在马前,亲手将他从敌军救出。今日种种,都是小场面,你们啊,还是没经过什么事,一点小把戏,就吓破了你们的胆子。”
蒋梦连连称是,又奉承了几句,他小心地瞟太后脸色,见太后心神全不在他身上,识相地闭了嘴。
蒋梦带着太后懿旨去请医正,周太后在榻上坐了好一会,她眼睫一颤。
侍奉她多年的宫女立刻躬下身来请示。
“为哀家梳头,哀家要去看看安定侯夫人。”
整座宫殿里静谧无声,半人高的立镜中投出周太后端庄的面容,镜中人冷淡地瞧着她。
不一会,巧手的宫女便为周太后挽好一个简单的发髻,正要装点步摇时,周太后摆了摆手。
两名宫女留下收拾妆奁,贴身的婢女搀扶周太后起身,她似乎习惯了在这样的时刻,做一个安静的摆件,她只将自己视作是太后的一根拐杖。
周太后站在妹妹的寝宫外,又听见一阵咳嗽,一片树叶飘下来,粘到太后的头发上。
“太后……”婢女刚刚出声,要伸手去摘,就见周太后已从自己的发上摘下那片落叶。
周太后凝视着手里的落叶,半晌,递给了宫女。
宫女松了口气,将落叶小心收在荷包里。这是太后的一个怪癖,偶尔是树叶,有时是落花,太后曾说,沾身即是缘法,都应好好收藏起来。
“你留在这里。”周太后吩咐道,将外袍拢紧,走进周婉心的寝宫。
·
白发苍苍的杜医正跪在一身便装的皇帝跟前,谨慎地回话:“就在这五六日间了。”
“毫无办法吗?”苻明韶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手里的一本奏疏。
杜医正迟疑道:“若是陆神医在,还有一线生机。”
苻明韶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太监总管孙秀朝杜医正做了个手势,杜医正吃力地起身,他这一把老骨头大半夜被火急火燎宣进宫,也有些吃不住。
苻明韶丢开奏折,往后仰靠在椅上,定定地盯着大殿顶上的一朵莲花,他的双臂张开,无力地垂在扶手上。
消得片刻,轻缓的脚步声令苻明韶睁开眼,他语气充满难以言喻的疲惫,压根是他这个年纪不应该有的消沉。
“孙秀。”
“奴才在。”
“礼部拟的嫔妃名册,在何处?”
“在承元殿的书案上。”孙秀眼珠一动,轻轻地向帝王投去一瞥,又不动声色地垂下眼,一句话也不多问。
殿内沉沉的冷香是柳素光留下的,给皇帝安神所用。
“去取。”
“是。”
“把香炉给朕撤了。”
“是。”
苻明韶露出一个厌烦的表情,感到小腿肚子痉挛一般突然跳动了一下,却只有一下,再也没有动静。
“柳素光留的香料都收起来,朕的寝殿里,不许用香。”
孙秀恭敬地端起香炉往外退,退至门槛处,不用回头看,他也知道应该转身。
苻明韶在椅子里摊了一会,在桌上铺开一张纸,捉起笔来,御笔亲书,落下宋虔之的名字,写了一封命宋虔之立刻回京探望重病的母亲的书信。信中毫无皇帝的架子,仅仅以表兄弟的身份,字句恳切,委婉言明周婉心数日前突然让侍女带来先帝所赐的玉牌,当时御驾正要从夯州启程,念及周婉心身子不好,所以留她在太后身边,慰以亲情。
回京后安定侯请旨入宫探望过一次,当夜周婉心便开始咳血,因病情迅疾,命宋虔之立刻回京探视。
苻明韶吹干纸上墨痕,冷漠地望着纱帘,出了一会神,慢条斯理地取信封装好,命太监拿去封火漆,送到兵部秦禹宁手里,让他以最快的速度递给宋虔之。
宋虔之。
收到周氏的催命符,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苻明韶嘴角微微翘了起来,他一起身,宫侍连忙向一旁让开,惶惶不安地留神皇帝要做什么。
只见苻明韶走到窗边。
一名宫侍上去正要推窗,被苻明韶阻止住:“让朕自己来。”
空气带着草木微微湿润的潮气,混杂了不知名的花香,闻起来使得胸臆之中黏糊糊的一片。
苻明韶却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脸上现出满足。
·
离开麒麟冢返回溯溪的途中,宋虔之一行还去了一趟容州,整座容州城俨然已经摆脱了死气沉沉的疫病。据沈玉书说,已经恢复了爆发疫病之前的一半繁华,都在休养生息,各家重新分地,粮种还没下来,但已接到户部的第一批粮,已经分发到各家各户。
宋虔之脱下湿袜子,继而敞开袍子,脱光泡进热澡池子里。
周先突然跳进来,哗啦一声水花四溅。
宋虔之抬起就是一脚,踹在周先屁股上,周先没站稳,双臂扑腾着什么都没来得及抓住,喝了一嘴洗澡水,满面通红地从水里冒出头来,喘息道:“小侯爷!”
“别闹。”宋虔之往后一靠,听见木门被推开。
浓白的雾气里,陆观脱下衣袍,搭在木架上,坦荡荡地走了过来。
宋虔之的视线从他的下巴滑落到他的腰,再到肌肉结实的腿,脸孔突然通红。
陆观布满已不太明显的伤疤的身躯泡进热水里,水波温柔地荡漾开一圈一圈的细波,他走到宋虔之的身边,从浮在水面的木盘里抓起布巾,示意宋虔之坐到他腿上。
宋虔之热得出汗,汗水滑入热水里,了无痕迹。
“杨文办事还挺快的。”宋虔之心烦意乱地闭上眼睛,滑润的热水温柔地包覆着皮肤,令他格外能体察到与陆观皮肤相贴的部分。
“要是户部给兵部的粮也这么爽快,问题就解决了。”
陆观的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听上去有那么几分疏离,宋虔之却恰好着迷于这种疏离感,听着总觉万分勾人。宋虔之感到陆观搓背的力道恰到好处,迷迷糊糊地想睡觉,又听见陆观叫他抬手,他就抬手,布巾擦着他的胳膊,擦完陆观的手在揉他的手指,每一根手指都被揉得懒洋洋的。
“给我擦背。”陆观贴着宋虔之的耳朵说。
宋虔之换到陆观的背后,草率地给他擦背。
周先愤愤不平地吼道:“你们不给我擦吗?”
“自己不找个相好,怪谁?”
宋虔之手一顿,继而开始手黑。
陆观喘了几口,不再嘲讽周先,抱着宋虔之亲了一口。
“……”周先觉得这个澡没法泡了,随便拿手在身上擦了几擦爬出池子,保命要紧地逃了出去。
小半个时辰过去,周先听见木屐声,整个人缩到被子里。
这间破驿站,勉强住一住,热水澡虽然没能泡尽兴,比起连日风餐露宿,条件已经好太多了。
半夜,周先做了个梦,惊醒过来,一时间神志无比清醒,他又是习武之人,听觉灵敏,不意间听见有规律的撞墙声,愣了一愣,周先反应过来,敢怒不敢言,整个人完全钻进被子里,在焚身怒火之中挣扎了快一个时辰才勉强睡去。
翌日天还没亮,周先就在楼下呆若木鸡地喝粥吃饼。
陆观下来吃早饭,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吃过以后捡了两个肉包子,盛上一碗粥,带上楼去。
宋虔之坐在床上把早饭吃了,麻溜地下地穿衣,陆观从他身后走来,为他扣上腰带,低头在他耳朵上亲了一口。
“走了走了。”宋虔之推着陆观出去,压低着声音再三警告他在周先面前不要太没规矩,太放肆。
陆观嗯嗯着,一脸完全没有听进去的样子。
到孟州时,三人没有惊动州府,直接穿城出去,一路快马加鞭赶往溯溪。回到营中,宋虔之先是洗了把脸,还没来得及换衣服,一只信鸽扑棱棱落在帐门前。
“秦叔的信。”宋虔之转头吩咐周先把剑匣放在桌上,他抓起信鸽,从鸽子脚上取下字条,“军粮已经在路上了。”
“多少?”
“五万石。”宋虔之松了口气,“先顶一顶,杨文还在筹措军粮。”
“春耕以前,白古游能把黑狄人从风平峡赶出去,就没事了。”陆观道。
宋虔之也希望能在春耕之前就让黑狄人退兵,这样风平峡以东还能种一季稻米。秦禹宁捎来的字条上还说,皇帝有一封信,正加急送往军中,秦禹宁没说是什么事情。
宋虔之也想不出来,有什么事,需要皇帝亲自写信给他。
“是不是太后有什么事?”周先猜测道。
“也许他是要让你回京。”陆观随手打开剑匣,啪一声又合上了盖子。
一瞬之间,剑鞘上不起眼的一点泥印引起了宋虔之的注意,宋虔之看了一眼陆观,陆观没有察觉。宋虔之重新打开剑匣,手指在剑鞘上精细的花纹上轻轻抠下一点细碎的泥屑。
这下周先脸色也变了。
宋虔之紧紧抿着嘴,将剑拿了起来,拔出剑来细细看了一遍。他一颗心往下急速沉落,归剑入鞘。
“有印泥,还有墨痕。剑被拓过了。”宋虔之短促地说,视线模糊了一下,他平复下呼吸,脑子空空如也,一只手用力地撑在桌上。
“不要着急,要做一把一样的出来,需要时间。”
陆观的话让宋虔之冷静了下来。打造这样一把剑出来不在朝夕之间,但已经过去了几天……
就在宋虔之一筹莫展之际,来了一名小兵送信。
宋虔之一看信封,就知道是苻明韶写给他的,一股不祥让他的手停顿下来,他看了一眼陆观。
陆观一只手抓住宋虔之的肩,轻轻握了一下。
仿佛有勇气从陆观握的地方传遍宋虔之整个身体,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刮开火漆。
潦草的笔迹在宋虔之的视野里展开,他耳畔还听到周先问了句什么,却完全没有听清内容。
宋虔之的眉头越皱越紧,直至他朝旁伸头,哇的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宋逐星!”陆观暴喝一声,吼小兵去请军医。
宋虔之摆了摆手,他眼前一阵黑一阵清晰,一时间只是睁大眼盯着陆观,想说什么,几次张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嘴里尝到铁锈味,才向地上看去,反应过来自己竟吐了血。
“不妨事。”宋虔之挤出一句话来。
“你坐下!”陆观按住宋虔之的肩,不让他起来,捡起苻明韶的信,就像不认识字那样,反复看了两遍信中的内容。他扭头去看宋虔之,宋虔之脸色苍白,眼神茫然而无助,陆观整颗心被什么东西狠狠啃噬着,他艰难地呼吸着,单膝跪地,牵起宋虔之的手放在唇边,一只手抚上宋虔之的下巴,令宋虔之转过脸来,只能看着他。
“让军医看看,没事我们马上起程,我陪你回去。”无论那座京城是什么怪兽的巨口,他都会陪着宋虔之,“不会有事,已经是春天了,你娘不会有事。”陆观一把将宋虔之按到怀里,他肩膀处传来湿润的触感,陆观颤了一下,手掌更加坚定地来回抚摸宋虔之的背脊。
揭秘阶段。。搓手手.jpg
上周申榜的时候手滑申了又取消掉了,明天肯定就不在榜上了,看上这篇文的读者大人记得收藏一下,明天起它又要消失在茫茫文海之中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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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沐猴(拾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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