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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沐猴(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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袅袅白烟从铜壶嘴上升起,柳素光摘下覆面黑纱,烟气中透出宛如萤火的一张白润脸蛋,那脸瞧着一丝血色都没有。
她静静凝视着躺在床上的人,将床边小桌上的油灯点亮,取出一根银针。
火苗舔上银针,柳素光的视线并未离开周先的脸片刻,她眉心极浅的一丝愁痕刻印在完美无瑕的面上,就像在一盅白雪里揉了一根头发丝。
她在做什么?宋虔之屏住呼吸,脸贴在窗纸上,面前是他刚戳的一个小孔,能看见柳素光在火上烤银针。
这是要给床上的人扎针?
床上的是谁?
宋虔之微微眯起右眼,好看得清楚一些。
柳素光的手温柔地抚着床上那人的脸,好像说了一句什么,完全听不清。
扎针了。
床上的人弹动了一下。
一股似曾相识的香味从宋虔之在纸窗户上戳的孔里透了出来,几乎是同时,宋虔之马上闭住了气。
这就是柳素光常用的香,又来了……宋虔之连忙抬手用袍袖遮住鼻子,他眉头紧皱着,贴过去看,只见柳素光将人抱在怀里,那人挣了两下又不动了。
猜测是一回事,突然看见周先的脸,宋虔之还是心头一跳。
柳素光到底在干嘛啊?宋虔之视线中的一男一女举止亲昵,就像是一对儿,柳素光更是毫不避嫌地将周先的头抱在怀中。
宋虔之撇嘴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他一条眉毛上挑,左眼随之睁大,而越眯越细,隔着袍袖轻轻地恢复了呼吸。
突然,宋虔之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双眼圆睁,险些吓得跳起来。
低沉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说:“是我。”
紧接着宋虔之转过头去看见了陆观的脸,翻了个白眼,手掌被陆观捏住,一时间发不出火来。
“是周先。”
陆观的语气没有怀疑,看来在看见柳素光的时候,他已经猜到了柳素光带周先投了客栈,整个溯溪只有两间客栈,查起来很容易。不过宋虔之完全没有想到,陆观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过来。
“抢人吗?”宋虔之小声问,他的背紧贴在陆观的胸膛中,陆观一手揽着他的腰,在窗纸上轻轻又抠了一个孔,看了一会,淡道:“不急,先看看,柳素光不会伤害他。”
宋虔之突然觉得,陆观真的很聪明,他第一次分析周先脸上的伤,就判断出应该是个女人所为,还对周先有情,现在果然如他所料。
陆观察觉到周先在看他,嘴角微上撩了一下。
“看什么?”陆观柔软温暖的嘴唇扫过宋虔之的耳廓,他略低下头,眼神温柔,又带着三分天生的冷漠。
宋虔之脸红了一下,定了定神,没说话,凑上去继续观察。
怀里的人猛然挣了一下,饶是有所防备,屋里还是响起“咚”的一声。
柳素光完全没想到周先的力气会这么大。
宋虔之一头冷汗,小声问陆观:“冲?”
陆观抓住宋虔之的手,沉声道:“不急。”他在赌柳素光对周先真情一片,一定不会伤害他,然而,说话的声音却夹杂着颤抖,“再等一等。”
柳素光抱起周先的头,周先在她怀里突然浑身抽搐起来,右手五指痉挛,抓向柳素光的肩膀,一丝惊诧从柳素光眼中迅速闪过,继而平复如同死海,伴随一声裂帛的碎响,柳素光肩头被抓破一片,指痕先是肿起,慢慢渗出血来。
周先手脚突然僵硬,下一刻浑身松了劲,瘫软在柳素光怀里。
柳素光松了口气,把周先抱上床去,她侧身坐在床边,看了一眼肩上伤口,没有理会,拧帕子给周先擦去脸上冷汗。
“好像没事了。”宋虔之对着陆观的耳朵说。
陆观轻点了一下头,嘴唇嗫嚅,想说什么,怕惊动屋里的人,便没说。
屋里柳素光为周先擦完脸,起身往炉中添了一勺香,她脸色很不好看,返回时身形不稳。
“她拿了什么?”宋虔之看见柳素光拿了个小瓷瓶。
说话间柳素光将瓷瓶倒立,放正,拔下瓶塞,在周先鼻端轻轻擦拭了两下。
陆观以所能发出的最低声音对着宋虔之的耳孔说:“我听人说过,李谦德精通催眠之术。”
几乎同一时间,许多画面在宋虔之脑中闪过,柳素光常年浸淫在李家的藏书中,闫立成说过,柳素光小的时候跟在李谦德身边,李明昌是她干爹,如果李家要将这女子当做一把利器,当然会用心栽培。而李谦德藏书之巨,连他外祖都想求得一睹,而李谦德不曾点头。外祖是个知情识趣的人,不曾强求,早知道就强求好了,搞不好能知道如何破解柳素光这些神神怪怪的把戏。
不过,宋虔之在麟台书库里也看过一些奇闻,他想,柳素光用的无非是催眠一类,她身上一直都浸着的香就是一种有迷惑神志功效的香料,她自己不受影响有两种可能。
或许从小服用某些药物,身体有了抵抗力,或许随身佩戴着能够与之相克的别的草药香料。万物必有相克,必有相生,不存在至尊无敌,柳素光也一定有弱点。
室内,柳素光低下头,手温柔地抚摸周先的脸,问话声音并未刻意压低。
“先帝的剑,现在何处?”
宋虔之紧张地与陆观对视了一眼,他的手几乎立刻被陆观反握住,感到陆观手掌的温暖干燥,宋虔之莫名平静了下来。
睡梦中,周先策马驰骋在草原上,马背上小小的身形贴着马脖子,他双手紧紧抱着马脖,啊啊啊的惊呼声四散在迅疾割过的风里。
“先儿!”女人的声音。
周先不敢抬起身,勉强扭过头去,脖子一阵酸痛,右侧下方有一个模糊的红色影子,看不分明女人的脸。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却想不起来这是哪里,女人又是谁。
枕上,周先秀气修长的眉皱了起来,唇紧抿。
柳素光并不心急,从药瓶里再次倒出一些药液,在手心用温凉的体温熨开,掌心贴着周先的脸颊,轻轻擦拭,右手拇指与食指贴着周先高挺笔直的鼻梁轻捏下来,扫过他的鼻端。
宋虔之完全没有看懂,这是在调情吗?!该不会他和陆观要在这里看全场?宋虔之脸一红,陆观腰腹的热度本来不分明,这时却分明了起来。
“时间不多了。”苻明懋的信上只说是今夜相见,再多混会儿就是明天了。也不可能放下周先不管,虽然周先意志坚定,数次被擒都没有吐露出敌人想要知道的信息,柳素光显然对周先有情,不会杀他,但宋虔之还是有些担心,不知道李谦德和李明昌父子两代教出来的柳素光是否青出于蓝。
柳素光换了个问题:“好孩子,你将霸下剑藏起来了是吗?借给姐姐用一用好吗?很快就还给你。”女子柔弱无骨的手指轻抚过周先的脖子,分开他的衣襟往胸膛摸去。
梦中,周先被人飞扑过来,抱住后滚下了马背,他鼻腔中充斥着女子身上温馨香甜的气味,阳光灼热,自万里高空泼洒下来,刺痛他的眼睛。
“姐姐?”周先说不好哪里奇怪,但他知道救他的女人是他姐姐,就像他知道自己是周先一样。
“一点儿也不听话,叫你不要独自出来骑马,这马是从阿莫丹绒买来的,野性难驯。”那好看的姑娘伸手把周先从地上拉起来,弯腰拍去他身上的泥灰和草叶,站着幅度不大地喘气,白皙的脖子被太阳晒得发红,两颊也红扑扑的,抹胸以上大片雪白的皮肤蒙着一层细汗珠,浸着她柔嫩娇气的皮肤。她想到什么好笑,歪着头,嘴角翘起,食指在愣怔的周先鼻子上刮了一下,笑道,“就跟你一样!”
周先没什么表情,眼神有些不大好意思,手拽着上衣,脚踹飞地上的石子。
“我问你啊,家里那件宝贝你藏到哪儿去了?”“姐姐”蹲了下来,抓住周先的手臂,语气温柔地问他。
“什么宝贝?”周先奇怪道。
“就是父亲跟随先帝作战那年,先帝中箭后,托付给父亲保管的那把剑啊,你记性这么差,是不是年纪大了啊?”
周先眉头皱了起来。
“该不会想不起来了吧?想不出姐姐要生气了!”“姐姐”板起脸,嘴边却仍带着笑,像是即使真找不到了,也不会真揍周先一顿。
周先的小脑袋晃了一圈,粉红的嘴唇嗫嚅。
“想到了?!”“姐姐”温柔甜润的嗓音就像一个美得一碰即碎的梦。
周先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在梦里,说出来也没有关系,等到梦醒了,一切都会散去。他右脚不安地翻动,眼睛盯着地面,双手绞在一起。
“藏在师父教练功的洞子里了。”
周先听到稚童的嗓音远去,伴随着愤怒的大叫:“白姑娘,你要对周兄弟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啊不……总之即便周兄弟睡着了,你也不好对他动手动脚吧?”
柳素光满头是汗,脸色苍白,冷哼了一声。
“动作很快嘛,宋大人。”她抓起周先就往宋虔之身上丢去。
陆观提剑飞扑上去,柳素光已经在窗口,拦腰如同水蛇一般向后仰出,空手接了陆观一记白刃,黑色裙裾就从窗户闪了出去。
窗外夜色茫茫,柳素光本就一身黑衣,眨眼便消失了。
“别追了,陆观,你来看一下。”宋虔之见到周先睁开了眼睛,起身把人丢给陆观,倒了杯水过来喂给周先。
周先好半晌眼神才聚起焦,虚弱的声音说:“副将被杀了,那个白姑娘在城中有人接应。”忍了忍,没忍住,他问了一句,“大人怎么如此打扮……”
宋虔之额了一下,没有回答,而是问:“是那天逃走的女子?”
周先一点头,嗓子如同被灼伤一般干涩,眼睛直盯着水杯。
宋虔之反应过来,连忙扶他又喝了几口水。
“还喝吗?”
周先摆了摆手。
陆观道:“他没事,只是昏迷久了,是不是又饿又渴?”
周先难堪地嗯了声,轻轻抿住唇。
“你昏迷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宋虔之问。
醒来之前的一丝残光掠影还在,周先细想之下,头痛欲裂,勉强说道:“好像我有个姐姐,她问我,先帝交给我父亲保管的剑藏在了哪里……”周先眉头紧锁,“可我父亲早就死了,我甚至记不起他长什么样,更没有追随过先帝。”
宋虔之心里一凉,额头冒汗,他看了一眼陆观。
“你饿了这么久,不能吃刺激的食物,我下去找厨房做点粥。”陆观借故走出去,没一会,宋虔之吩咐周先好好休息,也得以脱身。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升上来了,宋虔之下楼。
陆观正在院子里水缸旁看金鱼儿。
宋虔之走过来,正想说话,陆观就像知道他在身后,福至心灵,转过身来握他的手,拉在唇边呵了口气。
“这么凉。”他把宋虔之的手揣进怀里,轻轻以唇碰了碰宋虔之的额头,“先会会苻明懋,再做打算,遇事不要急,柳素光不一定能找到那把剑,我们还有时间。”
如果柳素光现在动身,从同一个地方出发,怎么也会抢在他们前面。宋虔之心里是很急,但他知道陆观从不做没把握的事,心里的担忧仿佛真的轻了不少。他知道这样的信任很没道理,一时之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柳素光反正追不上了,算了算了,也许陆观有别的安排。
“你想好下一步了吧?”宋虔之反握住陆观的手,看着他。
“下一步?”陆观挑了一下眉,“去见苻明懋啊,什么下一步?”
宋虔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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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很深,夯州州府衙门,也就是现在皇帝落脚的行宫中,一间寂静的小院内,薄如烟雾的藕荷色纱帘后,伸出一只枯瘦如柴的手,那手带着某种痛苦的情绪,在纱帘上抓了一下。
挂帘子的横杆突然掉下来,随之伴随重物落地的声音。
整个院子的灯全都亮了起来,丫鬟惊慌失措地在里面叫唤:“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您怎么样了?!”
守在门外的两个太监互相对了一眼,其中一个打着哈欠,朝后面努嘴。
“又折腾什么呢?”
另一名太监没有说话,只是冷嘲地笑了笑。
就在这时,一名上了年纪的大太监从院外走进来,是皇帝身边的孙秀,此时阴着脸,白而浮肿的右手揉捏着一块紫金令牌,那令牌系在他的腰间,是自由出入行宫各院的通行证。
“把下人都带出去。”孙秀小声吩咐。
整个院子里三十几名宫人和夯州州府送来的仆役在前后一盏茶的功夫里悄无声息走了个精光。
孙秀也离开院子,很快带着一身玄服的苻明韶走了进来,这时的孙秀手中多了一个食盒,他高高肿起的那只手垂在一侧,另一只手紧紧提着食盒,手背上筋脉突出。
苻明韶眼里空空的,在皇后的居室外停下脚,继而他扬起头,脖子以一个奇特的弧度向后仰,望到天中有明月,神色松弛了下来。
就在苻明韶准备提脚走上台阶时,门里重重的一声听上去像什么东西被摔到地上。
苻明韶右眼眼角猛地一跳,他使劲用手按住,松手时亮出了血红的眼白,那只眼球被血丝织就的网子密密地勒住。
苻明韶走上台阶,孙秀连忙跟上去,他将食盒捧在怀中,小心翼翼,怕会打翻里面的东西。
推门之前,苻明韶回头看了一眼孙秀,这时他的手已按在门上,听见那声极细极长的吱呀声,苻明韶感到心脏里一条线被用力拽了出来,线上沾着他的血,从他的心脏深处,扯出了那么很小的一块。
他整个肩膀僵硬,机械地推开了皇后寝宫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