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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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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夜深了,街上已无行人,天上飘着雨,一名女子提着灯笼从夜色中走出来。
沿着油纸扇的边缘,她透过远处唯一一家还灯火通明的小店,毫不犹豫的往前。
“店家,可有什么吃食?”
将伞放下,手触到的,是一片冰凉。女子却只是瞅着灯笼里的光亮,沉思。
“只有汤。”
在热腾腾的蒸汽之下,店家捧来了一碗汤。女子低头一审,诧异转瞬即逝,回归平静。
却只让店家心里惊呼,这女子,好生平静。
“夫人果真不同凡响。”
那汤,清澈见底,如同一汪清水,不是汤,倒像是一碗白开水,随着外面的冷风吹了进来,掠得汤面一一阵阵涟漪。
正是这碗汤,惹了不少的非议,凡是到店者,看见此汤,要么摔碗离开,要么咒骂声一片,唯独此女,只是惊讶了片刻。
“都这么晚了,夫人怎么还在街上晃悠?”
店家自己搬个凳子,翘着二郎腿,一副好事者的模样。
女子捧着汤,怔怔的望了望街上黑暗的光景,似乎神游之外。
夫人么……
汤中倒映着她已为人妇的发髻,看着自己那发白的脸颊,和唇上的胭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片刻过后,店家只听到女子似揶揄的声音。
“那店家呢,大家都关门歇业了,你怎还开着?”
店家给自己剥了瓜子壳,砸吧砸吧的吃了两下,意犹未尽,这才回应,
“夫人第一次来自是不知,我这店,只在夜里开,而且,只卖汤。”
哦?这回答真是奇怪,女子抬头这才好好的打量了店家一番。
今儿个,是谢家二郎的大喜之日,婚礼从卯时开始,至现在都还未曾结束。婚礼热闹得全城轰动,谢家大宴宾客,所有的店家都关门看热闹去了。
她从府里出来,已独自行走了很久,只有这里,还有亮敞的地方。
“夫人,喝汤吧,凉了,可就不好喝了。”
店家的声音将她从自己的世界里拉了回来,她捧着的那碗汤,热度不减,仍然灼伤着人心。
凉了……就不好喝么?
一碗汤而已……
她小口的琢了下,热度从胸腔里扩散乃至全身,烫得她好像整个人犹如置身火场般。
意识渐渐溃散,她忽然想起了上一辈子的事情。
十五及笄之日,她遇见了谢家儿郎,虽然穷苦,可才智非凡,才华就是一切,况且他又生得那番俊俏,为人一身正气,那个年头,见过太多没有出息的败家富少,谢家儿郎的出现着实让她难以抗拒,三言两语,几首情诗,就能执子之手,定下终身。
本以为,白头偕老,举案齐眉,谁曾想,一切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她以为的所谓幸福生活,就在谢家儿郎带着那名女子回门的那一刻,打破了。
上辈子,她是怎么做来着?
哦,她和他大吵一架,闹得人尽皆知,为了让他回头,她不惜断了他财路,本以为没有钱财让他挥霍,他便可以回到自己身边,谁曾想……
他谢家儿郎仗着自己结识的那帮所谓的才子们的帮助,竟然和那女子洞房花烛,两人成亲的第二天,便不顾廉耻的跑来质问她为什么棒打鸳鸯。而他夫君的那帮朋友呢?
指着自己的鼻子骂自己,罔顾三纲五常,罔顾相夫教子的本分,反而霍乱后院,谢家儿郎本该休妻来以正道,奈何他为人忠厚老实,念在夫妻恩德,才好心不计较。
骂她,要是还有一点自知之明,就应该感恩戴德,好好照顾夫君,而不私心狭隘,容不下他人,成为一个妒妇,愚不可及。
到最后,她千夫所指,人人都知道她是出名的妒妇,她的名声毁了,她的依靠也没了,而那对狗男女靠着她的供养成为了人人羡慕的真爱,他们用手指着自己,骂着自己,对自己鄙夷,不屑,却又离不开她的供养,仿佛她这个罪人欠了他们,活该供养他们一辈子,倒真是讽刺至极。
不过一人心而已,是她错了么?
“哟,雨停了。”
女子看见店家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檐边上,伸出手感受着外边,言下之意却是,夫人,夜深了,我要赶人休息咯。
转眼间,发现碗里的汤早就失去了踪影,她有些疑惑,最后还是起身,遂了店家的心愿。
“别,相见即是缘分,这汤,就当是我送给夫人的吧。”
店家婉拒了她付钱的行为,她眉头微微一皱,倒也不再推迟,一手拿着伞,一手提着灯,再次离去。
走过几丈,她忽然回头望了眼还站在门口看着自己的店家,问了句,
“敢问,这汤可有名字?”
店家微微一笑,那笑里,带着几分诡异,令她无端有些心寒。
“夫人可曾听过孟婆汤?”
相传人们在经过黄泉的路上,会经过一条忘川河,忘川河旁有一座桥,叫做奈何桥,在奈何桥的尽头,有一个土台,美其名曰,望乡台,那里不知从何开始就有了一个卖汤的老婆婆,叫做孟婆。
相传,孟婆会用两种材料来熬汤,一种是取自地府里的小鬼魂魄,加上这凡间的药材,调和成如酒般浓郁的汤;另一种,是取自人的眼泪,酸甜苦辣,爱恨情仇,集合成一碗汤。
所以,孟婆的汤有五种味道,甘、苦、辛、酸、咸。
可她的汤,与其说她没尝出是何种味道,倒不如说,她根本不记得那汤的滋味。但她也不想去揭穿面前这个给了她一息休憩之地人的谎言,只是点点头,回了她一句,
“那店家莫非是孟婆?”
既然叫做孟婆汤,自然是孟婆熬的汤。
呵,店家撇嘴,
“我叫孟娘。”
哦,女子忽然回了个笑。
“该改名了。”
人是走了,店家伸长脖子看了她老远,直到她彻底没了影儿,这才缩回了脖子。
改名了?
改成什么?
孟娘汤?
店家躺在藤椅上,舒舒服服的看着外边的夜景,真是良辰美景,良辰美景啊……
谢家大院,此刻就算是热闹了一整天,那热度仍然不减,人生四喜,久逢甘露,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这对谢家儿郎来说,洞房花烛,也是一让人醉心的美事。
谢家儿郎名为谢维进,娶的这小妾是那青楼里出了名的高冷花魁柳燕儿,这柳燕儿不仅长得美妙绝伦,更是有着一身无人可比的才华,令城里的男人趋之若鹜,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子可谓是数不胜数,可这位有才华又美艳的大美女谁都看不上,却唯独看上了自己,一个穷书生,这怎么不让他高兴。
男人都是有自尊心的,他虽然在才华上高人一等,可家境贫寒,又娶了一个暴发户的女儿,让他在众多寒门学子里,颇不是滋味,多多少少都有点自卑,柳燕儿的青睐让他终于体会到作为一个男人该有的尊严,这怎么不让他高兴?
更让他高兴的是,自己这个贤妻竟然一点也不反对,甚至同意自己八抬大轿娶这小妾,夫妻和睦,多少人羡慕不来,这也好,是自己亏欠了她,大不了以后尽快让她怀上子嗣,让她为谢家开枝散叶吧。
谢维进越想越高兴,就算被大家拦着不停的喝酒,心情也是极好的,这时,不知道是哪个挨千刀的看热闹的家伙,非要冒出一句,
“今儿个怎么一直没看见谢家主母呢?莫不是躲在哪个角落里偷偷哭泣了?”
这话摆明了就是在嘲笑谢维进宠妾灭妻,欺负了人家正主,这样一说,本来心情还挺好的谢维进转眼就生气了。
这才子啊,最见不得名声被毁,谢维进是个凡人,自然不例外。
他生气,是觉得这肯定是自己那妻子搞出来的乱子,除了她,还有谁会说自己欺负了她这个当家的主母?
于是他冷哼了一声,
“莫要胡说,她只是累了歇息了而已。”
呵,那人一点也不信他这说辞,继续嘲讽他,
“歇息?我看,是心累吧,毕竟有你这么一个一心贪恋美色的小白脸,吃穿用自己的也就罢了,现在还要用自己的钱养女人,这是何等的心凉,心凉啊。”
言语间的讽刺已经不言而喻了,谢维进面色铁青,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他最见不得别人践踏自己的尊严,他是大才子,里应该万人追捧,何等受过这样的屈辱?于是一心想着要把那个恶婆娘收拾收拾。
“来人啊,请夫人出来见客!”
说出来,他倒是畅快了,可却没想过这便落实了他宠妾灭妻的事实。
须臾间,谢家娘子出来了,只见她披着个披风,身边也只有丫鬟一人,她脸色发白,尽是病弱之相,倒引起了不少人的怜惜。
“身体还未见好么?大夫怎么说?”
毕竟是自己的妻子,谢维进看见她这副模样,自然是关心的,于是第一时间过去,捧着那冰凉的双手,关切道。
当他的手碰到她手的那一瞬间,她下意识的皱了下眉头,强忍着不适,这在外人看来,像是病发。
“大夫说夫人偶感风寒,还需要多静养。”
丫鬟小玲替自己主子回答道。
谢维进点点头,他这妻子的身体,他是知道的,确实柔弱。
“对不起啊,夫君,若不是我这身体,怠慢了客人,可真是……”
“诶诶诶,不关你的事,是我多事了,你应该多休息,多休息。”
谢维进直摇头,就好像刚才骂她是恶婆娘的另有其人。
“哎呀,谢维进,这回你倒是这么关心你夫人,以前怎么没见过?莫不是作秀给大家看?”
谢维进真是恨死这些好事之人,气得他只想破口大骂,正当他气得不行时,他被自家娘子制止了。
“各位真的是误解我家夫君了。”
开口没说两句,她便虚弱的咳嗽了番。
“我家夫君不仅温柔体贴,还十分为我着想。大家可都看见我这身体了吧?”
众人都扭头看她,等着她的解释。
“大夫说我这身子骨太差,恐得调养多年才有所见效,所以我大概是不会有子嗣了。”
咦,众人嘘唏,可怜了这谢家娘子,不能怀孕对女子来说,这是何等的悲哀。没有子嗣,也难怪留不住男人的心。而谢家娘子像是没看见般,继续说道,
“夫君见我如此辛苦,他怕伤了我,因此才体贴我娶了这小妾。夫君不仅许诺我身子未好前不会碰我,伤我,甚至将来这小妾生了孩儿,也是会过继到我膝下来的,这么好的夫君,各位还说他凉薄么?”
此话一出,惊起千石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