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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6、饲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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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苏子说离去之后,何正嘉熟练地抬脚踩在窗台上,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在夜色里轻车熟路地摸到莺小姐灯火通明的窗户,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了。
莺小姐仍旧如同往日那样,跪坐在床榻上,手中握着玉佛吊坠,合上眼睛,虔诚地抬首祈祷许愿。
发觉到窗户那边出现了熟悉的动静,她睁开眼睛,微笑着看了过去。
何正嘉翻身而入,又把窗户合好,微皱着眉头问道:“你今天许的什么愿,还是要去什么极乐世界,早早的羽化而登仙吗?”
江莺一如往日,向往地柔声应道:“是啊,多美的地方啊,谁不向往那里呢?”
待何正嘉凑近,江莺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气,突然有些紧张地往另一边挪了挪,神情波动,头一次对他显露出惊恐警惕来。
何正嘉见此,转身坐到对面桌旁的凳子上,风轻云淡道:“原来,你怕我?我还以为,你一直都是那样自如呢。”
江莺闻言,连忙摇了摇头,紧紧的抓着手里的玉佛,好似汲取力量一样,把它贴在胸口,温柔和顺又有些懊恼地说道:“修行不易,困顿痛苦皆是考验,我还是不够坚定。”
何正嘉叹气道:“这里没有人要指责你。”
江莺却自责地喃喃念道:“佛说八大人觉经,第一觉悟: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四大苦空,五阴无我。生灭变异,虚伪无主。心是恶源,形为罪薮。如是观察,渐离生死。第二觉知:多欲为苦;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第三觉知:心无厌足,唯得多求,增长罪恶;菩萨不尔,常念知足,安贫守道,唯慧是业。第四觉知:懈怠坠落;常行精进,破烦恼恶;摧伏四魔,出阴界狱。第五觉悟:愚痴生死,菩萨常念,广学多闻,增长智慧,成就辩才,教化一切,悉以大乐。第六觉知:贫苦多怨,横结恶缘;菩萨布施,等念怨亲,不念旧恶,不憎恶人。第七觉悟:五欲过患。虽为俗人,不染世乐,常念三衣,瓦钵法器,志愿出家,守道清白,梵行高远,慈悲一切。第八觉知:生死炽然,苦恼无量;发大乘心,普济一切,愿代众生,受无量苦,令诸众生,毕竟大乐。如此八事,乃是诸佛菩萨大人之所觉悟,精进行道,慈悲修慧,乘法身船,至涅槃岸。复还生死,度脱众生。以前八事,开导一切,令诸众生,觉生死苦,舍离五欲,修心圣道。若佛弟子,诵此八事,于念念中,灭无量罪,进趣菩提,速登正觉,永断生死,常住快乐。”
“……”何正嘉听她絮絮念完,又轻声问道,“这次来前,我确实喝了些酒。你不怕我夜半翻窗,却怕我沾酒撒疯吗?”
江莺深吸一口气,情绪又稳定了下来,温柔地笑道:“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或许刚刚,的确还有些紧张,但现在,已经不怕了。”
何正嘉皱眉道:“为什么紧张?”
看江莺微微垂着头,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何正嘉进而又道:“不是已经不怕了吗,看来还是无法正视困苦,你的佛允许你这么做吗?”
江莺点了点头,有些感激地小声应道:“允许。”
“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
何正嘉站起身来,走了过去。
削瘦单薄的少女娇嫩柔弱地卧坐在床榻上,双手将救命稻草一般的玉佛捧在心口,安静地散发着沁人的芬芳,乖巧地等待着过往的蜂蝶驻足,甜甜的,幽谧的,洁白的,就像一朵苞蕾。
何正嘉坐在她身前的床沿上,心里揣着迟疑,暧昧地探过头去,江莺不躲不避,反而似是早已习以为常,自然的将垂下的头朝着他扬起一些,感觉到那带着酒气的呼吸由远及近的凑来,闭上眼睛等待着他来采撷。
但等了好久,那酒气久久未散,却不见人继续凑过来。
江莺不禁又睁开眼睛,认真地看着近在那张咫尺的脸庞,迟疑地问道:“你还需要,准备什么吗?”
事已至此,何正嘉再没什么不明白的了。
一时间心情难以言喻,看着她还在等待承受的模样,想到苏子说对他说的话,便颇为不忍去狠心戳破了。他把身体坐正,神情复杂,语气艰涩道:“明天我要离开这里。”
江莺有些失望地小声叹道:“是吗,不等哥哥成亲了再与瑶姐姐和我道别吗?”
何正嘉摇头道:“不,我是说,离开这个宅子,暂时还不会走远,时不时,还会再来看看你们的。”
江莺闻言,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何正嘉躲避道:“你既然喜欢佛家,外面也有许多高塔古刹,寺院僧人,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带你去那里看一看好吗?”
江莺笑道:“想去那种地方游玩上香的话,这里也有啊,你若想去,我可以先带你去看看。”
一说起这个,她便不再苦恼了,反而兴致勃勃地挪过去,跟他讲山寺里曲径通幽,庭院中鹤骨松雪,高炉香灰飘落,钟声遥传云端,最后双臂抱着何正嘉的腰,还是把刚刚的疑惑问出来道:“你本来想要亲我,为什么又不肯了呢?是觉得地方不对,想带我去高塔古刹里做这种事?”
饶是放浪形骸如何正嘉,听了这话也差点被口水呛到,连忙拉开她的手,起身说道:“我只是,我只是开个玩笑想看你惊慌失措的模样而已,既然没有看到,那就算了。”
江莺温柔且坦诚道:“是吗,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心事,想在我这里寻找慰藉,如果你需要的话,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开心,我没什么不方便的。”
何正嘉疑惑道:“你难道,没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对吗?”
江莺摇头笑道:“我不知道哪里有不对,以肉饲鹰,渡化凡人苦难,等待羽化而登仙的那一天,这本就是我的职责和宿命,除此之外,若还有我顾虑不周之处的话,希望你能告诉我。”
即便到现在何正嘉也依旧嘴硬道:“我不需要渡化,只是玩笑而已,即便我真的亲吻你,那也是欲望作祟,你若满足我只会使我的欲望更加膨胀,就算你整个人都被鹰吃掉了,我还是这样的我,起不到丝毫作用。”
江莺低下头,惋惜且难过道:“是吗……那你就来吃掉我吧,一点都不要剩下,这样,我就能早早离开,飞身成仙了。”
何正嘉搓了一下胳膊,忍不住后退一步狠心吐槽道:“你口味好重,我没这个爱好,更何况你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成熟胸大的女人,而你硌得慌。”
江莺倏地抬起头来,泫然欲泣地看着他。
何正嘉侧过头去,不与她对视,继续狠心道:“自杀渡化不了任何人,是因为你自己难过,才会用自杀的方法逃避现实,自杀没有罪,逃避没有罪,你也没有罪,成仙是虚假的,渡化是虚假的,宿命是虚假的,鹰想吃你是真的,让你自己主动割肉送到他嘴边是真的,让你甘之如饴为此前赴后继去滋养它是真的,为了安然省事地享用你,它无耻地欺骗了你,更是千真万确的!”
江莺心神震颤,为此付出的代价过于沉重,这尖锐的现实太过压抑,从被高高捧去缥缈绰约的云端到突然失足坠入深渊的痛感让她根本不愿相信这些,玉佛从手中落下,依旧被绳结坠在颈下,床上的枕头被褥和床头放置的花瓶饰物纷纷被抬起然后狠狠砸落在何正嘉的身上,江莺生怕再听到这种话一般,捂着耳朵失声痛哭起来,等被那一堆东西埋了的何正嘉从里面爬出来时,正看见本来温柔和顺的江莺泪流满面,用着一副憎恶厌烦的目光看着他。
何正嘉看到这样的江莺,不免为自己那一时的冲动懊悔生歉。
与此同时江莺紧紧捂着耳朵,浑身发抖地默默哭着,那拒绝交谈的痛苦又憎恶的模样让何正嘉安慰不是,不安慰又过意不去,踯躅在原地,顶着对方那情绪激烈的注视,只能忧心忡忡地予以回视。
思虑再三,何正嘉叹了口气,决定要离开。
但当他走到窗口时,江莺突然哽咽着开口了。
“燕姐姐,她保证我,成仙之后,那里有锦衣玉食,美酿珍馐,得道后的仙子飘然起舞,仙人在云端鼓瑟吹笙,手边的矮石在脚下有万仞之高,眼前的瀑布倾泻进云层里,我的父母,会各坐在一只白鹤的背上,捧着满满一笼香甜的桃子来迎接我……白鹤的尾巴后面,一边跟着一支吵闹的喜鹊长队,另一边,是跟着一支高傲的大雁,它们,它们都来庆祝我,脱胎换骨,得道飞升,永脱……永脱磨难,苦尽甘来的归去之喜……从此往后,我便可以逍遥自在,朝游北海暮苍梧,万里蓬莱一日归。”
江莺不依不饶地诘问道:“你呢?你说出那种话,到头来,又能保证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