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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终 ...

  •   (二十九)

      ——回溯到那座空冢还未被毁坏的时候,其实陆煌的追悔之举也并非全部石沉大海。

      “教主为你立了一座冢。”
      “是么,那很感谢他,只可惜我不能亲自去看看自己的小坟包。”
      “……教主很希望你还活着,他很想见你。”
      “那很感谢沙夏姑娘你,没有让他知道我大难不死。”

      这是在遥远绿洲中并不引人注意的一顶小帐篷里。西域真是处不错的地方,马奶酒的香气和中原听不到的民乐都能让人心情放松,黑发的青年拥着毛毯坐在草席上,手指随着帐外的歌声轻和节拍,他脸色是带着透明感的苍白,一看便是重伤尚未痊愈,精神头却不差,用谈笑般的语气应付着沙夏。
      “……不过,教主问起你的生死时,我犹豫了一下。只是这样,可能就已经给了他一丝希望了。”沙夏抿唇道。
      唐若棘向她笑了笑:“怎么能给他希望,那和告诉他我没有死也没有分别了。他这样的人,只要有一点希望就会死命地一直抓下去,不到山穷水尽万念俱灰不会放手,这一点上我还是从他身上学来的。这么一来,看来他还要折磨自己很久啊,可如何是好。”
      “你真不是在危言耸听?”沙夏并不大相信,她可不希望自己一个破绽就害得教主受什么苦头。
      唐若棘笑得更开怀了,“沙夏姑娘,别轻易怀疑我对阿煌的了解程度,我可是连他会捅我一刀都早早料到的全天下最了解他的人啊。”
      沙夏心中微微酸了酸,“猜到心上人要亲手杀自己,这种事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么?”
      唐若棘沉思,“好像确实不太值得开心哎?”
      “……傻子。”沙夏轻轻道。
      她踌躇少顷,问道:“你还会原谅教主么?”
      唐门说完上句,正扭头对着盛水的瓦罐里清可鉴人的水面随意束自己的长发,闻言没有转身。
      “我只懂得若是我的意中人要来亲手取我的命,我定然会痛会恨,但却不懂得你,你是束手候着这一切发生的,难道你心里捱得住么?你……还是怨着教主的吧?”
      唐若棘的背影凝然不动许久,才转过来,苍白面容上掠过一抹苦笑,“我想,任谁都很难懂得这种感觉吧。毕竟,我从两年以前就猜中了这结局,之后的一切也不过是在把事情往这一步推。确实啊,那么久的时间里我也偶尔会压不住一个自私的念头,我也想过,也许陆煌会有一点点的舍不得呢?如果他当真下不去手,我会开心吗?还是并不会高兴?”
      “你有了答案么?”
      唐若棘望向她,笑了,笑意满是幸福和满足,眼里有万千星辰,“我还是希望他舍得。你看,他最大的威胁没了,鸱枭总算死了,这于我也是解脱,很完满。”
      沙夏想起那天血满圣殿的惨烈画面,“代价可真大。”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如果不是这样,可能我到现在都只会是个牵绊阿煌的人质。既然固有一死,搏一搏又如何?何况我多幸运,遇到了人美心善的圣医姑娘。”唐若棘末了还调侃一句,仿佛要让一番话显得轻松一点。
      “可你还是……不愿意去见教主。”
      唐若棘卡壳了,半晌无奈摇头,“姑娘就不能让我多扮演会儿深明大义心怀苍生的大英雄么?”
      见沙夏一头雾水,唐若棘也不多打哑谜,且笑且答,半喜半哀,“我就算有九成九是希望他能下手杀我以成大事,也会有那么一小块心头魔障,盼着他能为了我而放下他的圣教黎民吧。”
      说出内心深处的隐秘晦暗,反而如释重负。
      “阿煌他太好太好了,他始终胸中有日月,心怀大义。我有那样的念头,倒显得是我卑劣了。”
      “……人非圣贤。”沙夏道。
      “是啊。爱欲之情可并不是什么光明美好的东西,像沙夏姑娘你,对阿煌只有崇敬,而我对他,除了憧憬和信赖以外,还有私欲。在憧憬他的那一面时,我喜欢的正是他的爱恨分明正邪不两立,在私欲那一面时,我又希望他能对我有一念之差手下容情。”
      “我当然明白大义,可……人非禽畜草木,人有七情六欲,不是做了正确的事就好了,人还是会哭,还是会痛。那毕竟是他的刀插进我的心里的滋味啊……”
      他有些出了神,很久才收回思绪,向沙夏微欠身,“让你见笑了,沙夏姑娘,我不见他,只是过我自己这关。山高水远,来日方长,有缘自会相见。”
      他才看到沙夏泛红的眼圈,微讶地拍拍她的肩,“姑娘?哎呀,这可麻烦了,我不会安慰女孩子啊……哎别难过别难过,日后就算我回了唐门,我们两个还是可以多多见面的嘛,你还可以带我去长歌门让我也见见那位解忧先生……”

      几个月的休养让唐若棘总算能够下榻活动,别离之期也就在眼前了。
      他骨子里始终是温柔多情的人,离开明教之前,他去了很多留有回忆的地方,到最后,还是去了一趟什么都没有埋藏的“唐若棘之墓”。
      他在墓前一站就是许久,出神地想到陆煌是不是也是一样站在这里,静静地,隔着一抔黄土看着回忆中的自己。
      随即摇头苦笑,转身,这次不再回头。

      陆煌站在被破坏殆尽的唐若棘的墓前,战事已休,雷电声已渐远,他在被斑驳足迹践踏的土堆前跪下来。
      没有人知道他在那里待了多久,仿佛过了一生一世那么漫长,他从土中挖出了一个东西。
      他捧着那东西,像是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几乎有哽咽声在他的喉间滚动。
      这个从来都冷硬得无坚不摧的男人,紧紧攥着一枚小小的同心锁,分不清是在无声地大喜抑或大哭,以半跪的姿势颤抖地深深弓下腰去,把失而复得的珍宝轧在胸口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三十)

      这一把同心锁,对陆煌而言,无异于是唐若棘尚在人间的一个讯息。
      除了唐若棘,不可能有第二个人,能找得到他烧尽那些信件的地方,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会把这把锁最终丢在这里。
      他想了无数种唐若棘这么做的意图。
      可能是想将旧情旧事埋葬入土。
      可能是想与他恩怨两清,再不相见。
      可能是对他失望怨恨,不愿意给他找到这同心锁的机会,才把它埋在这不可能被发现的最安全的地方。
      以及很久之后他从沙夏处听到,在空冢被毁之前,唐若棘原本曾想要寻一个时机让沙夏转告他,等他找到了同心锁,唐若棘就会回来。
      无论出于什么心思,对陆煌来说都不再重要。
      他别无所求,只要唐若棘活着。
      如果唐若棘愿意见他,自然最好,如果唐若棘不回来,他便一直等。

      三生树下从不缺围坐起来讲故事听故事的人。风月之事在三生树的花色下,总显得唯美神秘。一传十十传百,就有“同心锁”这样神奇的信物流传开,传说同心锁上是明尊对真爱的两人的祝福,让相爱之人不会失散。
      路过的中原人疑惑:在中原这同心锁传说是我们月老的宝物啊?
      路过的纯阳弟子忿忿:同心锁明明是我们纯阳宫镌刻的灵器,什么时候变成你们大漠里的传说了?
      路过的明教小弟子义正言辞:心中有明尊,明尊就无处不在,民间传说怎么了,不要看不起民间传说!
      明教小弟子的师兄师姐一掌抽来:练刀了么?背《大光明录》了么?还不速速去修炼八什么卦!过两天又该到日子例行清扫圣殿布置三生树了,哪来的功夫偷懒!
      也有心思剔透的人问到点子上:传说传说,就是说来让人听的,你们说,这是要说给什么人听?

      到了日子,圣墓山上下又忙碌起来,圣殿里里外外地扫除,三生树枝头缠了祈愿的绸条,从蜀中归来的商队又运来了一批焰火。
      率直的西域年轻人们愿意出力,尽管他们始终都不知道这是为了干什么,好在每次最后都会变成篝火大会和庆典,教众们也乐得庆祝。至于那个一直没有等来的人,没人知道,没人在乎,只有他们的教主,在一片热闹喧嚣中,一个人等在光明顶圣殿外的高台上,看夜空中冷冷清清一轮孤月。
      有时他召来雪鹞,把寄往唐门的信放出去,尽管他也不知道那人是否还在唐门,他曾寻了机会去过唐门,不便多留很快就又返回明教,那几日他昼夜无休地找,也没有见到似曾相识的人。
      时间并不总是良药,唐若棘的轮廓没有随光阴流逝而淡化半分,他们连生死都已跨过,陆煌深信不疑,如果他们再不相逢,十年,二十年,半生一生,他还是会一辈子将唐若棘铭记在心,寿考不忘。
      偶尔他会想到,他们会在九泉之下再遇,他会一眼认出唐若棘。唐若棘如果问他,你竟然真耗了一辈子在等,他就回答他,你知道我一向如此。
      他一向是固执又很能坚持的人。

      “哎哟,这位客人,是从蜀中唐门来的吧?”
      明教入口的老驼夫也是阅人无数,一眼认出了那俊挺侠士的着装,“远道而来的大侠,您要往哪儿去?”
      唐门压了压斗笠,柔和道:“往光明顶。”
      沿路商队如织,似有盛典在即。
      “这几天什么日子,好生热闹。”
      “嗨,好久了,教主一阵一阵地布置,我们都猜是在候着什么贵客。”
      唐门没有接话。
      健谈的驼夫于是天南地北地侃起来,唐门有一搭没一搭地应,说到近些日子流传甚广的同心锁的传说,唐门失笑出声,心中是百般滋味。
      “大侠,您来我们这是做什么的?”驼夫圆滑地添上一句,“当然您要是不方便聊就不说了,您随意,您随意。”
      唐门却并不介意,“我来见一见一位故人。之前身上带着点伤病,怕见了面惊着他,索性养到彻底好,这就隔得久了些。”他拱手朗然一笑,“重逢心切,全凭驼夫大哥你快马加鞭啦。”
      驼夫哈哈大笑,更卖力赶路。
      “我们圣教地形崎岖了些,送您到山下以后,您那故人可得来迎一迎啊!”
      “自然,我有鸿雁传书一封,他该收到了。”

      陆煌收到的是一封唐门药堂来信。他与药堂没有什么交集,即使是去唐门的那一趟,药堂也没有给他留下太多印象,药堂中的外门弟子多天资平庸,在武学一道上略显愚钝,被分派的多是杂事。
      陆煌在搜寻关于药堂记忆的一瞬间,忽然整颗心被揪起。
      可如果有一种人,天资虽不平庸,却由于别的原因再不能精修唐门武学,他的最终去处,也只剩药堂。
      虽然那位心大至极的人也许会不以为意地一笑置之,还会觉得正好自己喜好配毒,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目光落在信上,还是只有那简短的两个字,墨意风流。
      “就回。”
      陆煌面上难有表情,心中却一时是大喜大悲,一直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随后是丝丝缕缕的酸意,只剩下满怀对唐若棘的心疼。
      他经受了太多,用一生来弥补,也不知足不足够。

      老驼夫后来逢人便说,不得了,我有一天拉了个唐门去圣墓山,他说是去见老朋友,结果你们知道是谁出来接的不?是我们教主!
      老驼夫拍着大腿嚷嚷:我一把年纪了,看得眼都直了!

      星光之下,两人久久无言,唐若棘也把先开口的机会留给了陆煌,心平气和地等待着。
      而陆煌上前一步,牵起了他的手。
      两人就一路沿着盘山的栈道向上走,仿佛不只是走向圣殿,更像是要走进明月里去,全天下只留他们两人一起。

      当说完所有愧疚的话,悔悟的话,思念的话,久别重逢的话,也总还是觉得不够。
      “在中原,你们还会说什么?”一教之主问得略显不安。
      唐若棘被他的努力逗得捧腹,最后眨眨眼问:“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会唱歌么,阿煌?”
      “…………”看来不安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云雾缓动,遮月朦胧,有渺渺然的歌声飘进夜空。男声低沉沙哑,却哼唱得温柔。
      “这是波斯语?”
      “嗯,我只会教中的歌曲。”
      明教已经红了脸,唐若棘故意软声磨他,“不给我讲讲大意吗?”
      “……大致是,希望神明保佑你,你所经的磨难,都有善果偿还。”
      “你将在光明中前行,与更多的人相遇。”
      “属于你的幸福,从此都不用再放弃。”
      唐若棘听得愣住,那一瞬,一切都流动得无比缓慢,风与时间,都仿佛是身边人安静的呼吸。
      “这一节唱的是,”陆煌注视着他,银色双眼像星光一样璀然温柔,“奇迹。”

      他只是感到——只是在隔过如此久的时间,又一次看见唐若棘向自己走来的时候,又一次异常明晰地感到——
      像是他们的初次相遇,像是他在迴梦里看见他的第一眼,像是这一次,他愿意归来。
      他看着驼夫停下,那个魂牵梦萦的人不可思议地出现在眼前。
      向他走来,像春天里第一条解冻的溪流,夏天里第一声暴雨前的惊雷,秋天里第一个坠地的果实,冬天的第一场雨结成雪。
      在四季更替中都会变得寻常,可是在天地初开时这所有的第一次——
      像他与他之间,每一次惊鸿一面的相遇。
      ——是被称作,奇迹。

      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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