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闺梦里：放春归去》苏蔷薇

21、绛雪再遇

　　春夜的风，寂寥的刮过来。我的脸热热的，在这单薄的凉意中反倒有了几分清醒。
　　晚宴散了后，我刻意低调的先带了佳琪走出来。然后我支走了她，说是自己要在这御花园里走走，散散心。然而环视这满园初盛景，映衬着远处的檐牙高啄和无边夜色，反倒显出了一丝阴霾。
　　看景，多数由心境出发，念及方才康熙不明不白的话，我的郁结不散反聚，担忧更甚，却又不知到底该忧在哪里。恍惚中竟有了几分敌暗我明的感觉，越发的难思量。
　　——是不是心疼人啦？
　　康熙那样一句看似调笑，却精明暗藏的话，在我心里也仿佛是打了个惊雷，由不得我不看清自己那些浅薄的心思。
　　——我是心疼了么？因为他那若有似无的一眼？
　　“唉……”我低低的叹息湮灭在风里——终于还是无法清楚的分析自己如此矛盾的心绪。有很多事，很多感情，纠结在一起，我越往深处想，越本能的要逃避。
　　——容我再放纵一次年少罢！凡事随心，感情随意。
　　我长叹了口气，脚步磨蹭着，却是一步一步的往那个记忆中的园子走去。
　　绛雪轩。那满园梅色中，可有你如一的笑颜？
　　温柔辗转，淡漠暗生，却偏偏，摄了我不知所措的心神。

　　第一。我承认往绛雪轩走得时候我有一半是受感情驱使不由自主。
　　第二。我承认我考虑过胤禩同学有可能在园子里望天数星星。
　　第三。我真的都只是考虑而已啊！我没想过成真的啊！
　　除了……
　　我亲眼看到他站在我面前。
　　以微微诧异的目光，看着瞠目结舌的我。

　　“八阿哥……”我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吉祥……”
　　绛雪轩里一片寂静。夜色里，满园的妖娆都抵不过我眼前的少年隐在暗处的面容。
　　半晌。
　　他忽然低低的笑了一下：“免了罢。你这礼行得，好生别扭。”
　　——我这不是没料到你在这嘛！
　　我很想白他一眼，但还是忍住了，面对他，我有着难言的紧张，却也有着莫名的轻松。
　　——真是纠结的人生不需要解释啊！
　　我在心底叹息，嘴上却有些懒散的随口问道：“八……八……”我还在想是顺了礼数称呼他八阿哥好呢，还是按我小时候的亲昵叫一声“八哥哥”来得贴切？
　　“叫我这么难么？”我有些懊恼，他却又有些忍俊不禁，月光如水，映照他清浅从容的少年脸庞。我心底一动，脱口而出道：“那我能叫你胤禩吗？我叫你胤禩行不行？”
　　——就让我只叫你的名字。胤禩。胤禩。这上天入地，唯一的你。
　　他眼神里闪过一阵错愕，我回过神来，也出了一身冷汗——暗恼了自己一声糊涂，当真是口无遮拦了么？这么大不敬的话，小时说说还可当作孩子气，可如今面对我不甚熟悉的他，这样的称呼说出来可是能定罪的。
　　然而，望着他久久的沉默，我却偏偏心生希望……
　　他的眼神先是一亮，然后又是骤然一紧，最后沉沉的深了下去，片刻过后，我清楚的听得他淡漠疏离的声音：“还是叫八哥罢。”
　　不近不远，不亲不疏。他淡然的回拒了我的靠近，却又留下了恰如其分的亲密。
　　当真是他惯有的圆滑手段啊！
　　我心里涌上的是说不出的酸涩和气恼，于是冷冷一笑，道：“随八哥吩咐。您允许阑晞叫什么，阑晞就叫什么。”
　　“这话说得又太生分了吧……”他苦笑了一下，往前走了几步站定在我眼前，我望着一步之遥的他，那气质出尘，素净如莲的面庞就近在咫尺，却因为方才的一席话，让我心凉，于是霎时，远在天涯。
　　“你一个人这么晚跑来这儿做什么？要不我先送你回去吧。”他好脾气的问我。
　　我没有回答，却不动声色的退后半步，依旧是一副赌气的模样。
　　他看着这样的我，大概觉得是好气又好笑，想了片刻，见我仍然没有要离去的意思，便挑眉笑了一下，转过身去寻灯笼。
　　我漠然却仔细的看着他做这一切，一边暗骂着自己的不争气，一边却真是挪不开脚步。
　　仿佛是不舍，这与他片刻的偶遇。

　　“过来坐着吧。”他的声音真好听，温软却干净。不似胤禛那般寒峻。
　　我的脚原地踏步了好一会，还是踌躇着蹭了过去。
　　“咦？”借着灯笼微弱的光，我看清了这条回廊，熟悉的粗柱子，熟悉的长栏杆——“这是那年……这是那年我们一起看烟火的地方呀？”
　　胤禩听见我的声音隐约带上了欢喜，唇角的微笑深了几分：“难为格格还记得啊。”
　　——难为你也还记得啊！我内心雀跃不已，方才对他的气恼好像一下子就释然了。我居然就这样轻易的忘记了刚才生气时在心底对他的不满，然后简简单单的原谅了他，重又活泼起来：“喂——既然我可以叫你八哥，你就不要总是格格、格格的唤不停嘛！”
　　“好啊，那你希望我怎么叫你？”他依旧笑着看我，眼神里的温柔似乎可以溢出来般暖人。
　　“晞儿！”我毫不犹豫。“当然，这是私下里的称呼，别人面前，你可以叫我阑妹妹。”反正胤禛胤褆他们几个阿哥都是这么叫我的。
　　然而，晞儿，却是连胤禟他们都不可以叫的、只有同我亲密熟悉的人才可以称呼我的名字。像是阿玛，还有额娘。
　　“好……吧……”他虽然有些惊讶，却仍是欣然应允，我忍不住露出一丝得逞的微笑，轻轻用手一撑，像是小时候一般靠着柱子对他摇手：“来吧，八哥也过来坐着啊。今晚没烟火，我们就看看月亮吧！”
　　胤禩好笑的摇摇头，眉目间却泄漏了对我的几分宠溺。
　　于是我笑得，越发灿烂了……
　　——很多年后，再想起当初巧笑嫣然的模样，我才不得不相信，那个时候的自己，真是年少天真。
　　——然而，或者那个时候的胤禩，也是天真的……

　　月明如水。温润如我身旁的少年。
　　“八哥。”跟他一起静静的坐了一会儿，我还是忍不住找起话题来：“我听说，前年……你上战场了？”
　　坐在我身边的胤禩闻言身形僵了一下，然后轻轻点头：“嗯。”
　　我斜过头，拿眼睛瞟着他的侧脸，继续问道：“会不会很辛苦呢？虽说你贵为皇子，却也该有死里逃生的经历罢？”战场无情，谁人不经历血雨腥风？
　　他淡淡一笑，眼神依旧定格在远处：“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
　　我神色一黯，明白他依旧不肯对我敞开心扉。
　　“那……”强装欢颜，我只有扯开话题：“八哥跟我聊聊你的个人爱好吧！”
　　……我承认这问题很狗血，可我没话找话，还能说些什么呢？
　　胤禩微微有些诧异的看了我一眼，好笑的答道：“萧吧。”
　　“你会吹箫？”我眼神一亮。
　　胤禩见我这副模样，仿佛是看透了我，又笑着摇了摇头：“我可没把萧带在身上。”
　　“哦……”小希望破灭，我沮丧的点头。
　　“不过……你若真的想听，有空的话……”他有些迟疑的话才说了半句，我们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的传来：“格格！格格您在那儿吗？”
　　佳琪！
　　我心里暗叫一声，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我跟胤禩说几句话都这么快就会被打断。
　　胤禩听到声音很快从我身边站起来，轻叹了口气对我微微笑道：“格格真是得宠，才离开这么一会儿就有人找来了。”
　　这话看似随意，却带着淡淡的落寞，我惊讶的望向他，忍不住想起了十二公主。
　　可是他脸上的神色却是如此云淡风清，仿佛毫不在乎。
　　我没有说什么，却也没有回应佳琪的呼唤，就是静静的站着，静静的看着他，我想要离他的心再近一点，我想要打破他脸上那层永远笑着的面具，可是我发现，我根本无力为之。
　　因为他把我，拒绝在了他的心门之外。
　　却给了我，徘徊在他门口的机会。
　　“唉……”我长长的叹了口气，看着他毫不动摇的温和面庞，浅浅一笑道：“八哥，晞儿就此先回去了。你那还没说完的半句话，记得要实现。”
　　我转过身，强迫自己不再回头，人是走出了他的视线，可总有一丝挂念，留在了他的身边……

　　我一出绛雪轩门口，就看见佳琪低着头持着灯笼立在一旁等我。
　　“佳琪——”我拖着长音似笑非笑的走近她：“还不抬头跟我说实话？”
　　“格……格格……”佳琪笑得非常“假”。
　　“说，你干吗跟踪我啊？”我懒懒的问道。
　　“格格……您……怎么知道的……”佳琪似乎还不甘心，要死也要死的明白。
　　“我才来绛雪轩多久啊，你可就找着我了。我就算是相信你的能力非凡，也不能不相信这皇宫内院之大吧？”我很客气的继续笑。
　　“格格……”佳琪苦着脸：“格格当初支开佳琪，佳琪就觉得不合适。去回了宜妃娘娘后，娘娘的脸色可难看了，佳琪怕格格一人走得远了，不认道儿，才急忙顺路找来了……跟您跟到了绛雪轩，看您进去了都快半个时辰了……才……开口唤了您……”
　　“唔。”我淡淡的应了，心想这答案应该也是八九不离十了，就懒得深究，对佳琪说道：“行了。那咱回去罢。”
　　——再不回去的话，姑姑派遣的大部队人马也该找来了。别让他们扰了胤禩的清净才是。
　　“格格……您怎么总喜欢往绛雪轩跑啊？”佳琪一边在前边引路，一边不解。
　　“没什么……这儿清静，风景又好啊。”
　　“格格……刚才里面有位主子在是不是？”佳琪犹豫着又问道。
　　我顿住脚步，直直盯着她：“佳琪，你想说什么？”
　　“格格……”佳琪惶恐的转身，低着头怯懦的答道：“佳琪……佳琪只是听到了人声，什么都不知道……”
　　“你怕成这样做什么……”我淡淡的叹息：“我并没有要说你的意思。只是等下回去了，你就说我是一个人在绛雪轩的知道么？”
　　“格格？”佳琪疑惑不解。
　　“其他事你就别问了。”我不耐的打发了她。
　　胤禩的事，在我心里都是不清不楚的，我又何必对他人讲起？那些复杂的情绪，就是面对再熟悉的人，我也难以启齿，那么……就让它暂时成为我心底的一个秘密吧。
　　“是……格格……”佳琪乖巧的答了，就转过身不再多问，默默带我回了景阳宫。

　　那晚，因为回去的早，姑姑并未多说我什么。
　　只是问我是不是想家了，我趁机提出了要回家的事，姑姑想了想，虽是不大情愿，但也准了。
　　临别时，她叮嘱我有空一定要来宫里坐坐，就遣了胤禟送我回家。

　　马车行走在清晨的北京街道上，胤禟安静的坐在我的对面，那两道灼热的视线却从未离开过我。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偏佳琪在身旁，有些话也不方便直说，只好拼命暗念师父教过的内功口诀，以达到静心的目的。
　　马车才一停在家门口，我就迫不及待的跳下车，然而还没蹦出多远，身后就有一双手不轻不重的抓住了我的手臂。
　　车里就三个人，佳琪决没这个胆，那么除了胤禟，谁还可能这么做？
　　我深吸一口气，微笑转身，果然看到我的表哥暂时堪称“阿哥中的NO.1”的美丽容颜。
　　“我有话对你说。”他的神情仍与幼时一样冷漠，眼神里却带着一抹真诚。
　　我心理有准备，于是淡定的吩咐了佳琪先回去，然后轻轻对他说道：“表哥，你想说什么？一次说完吧。”
　　“我……”仿佛是话到嘴边，反而难以启齿般，他神色间挣扎了许久，才低声道：“小晞，有些话我现在不方便说，因为你年纪还太小。可是我愿意等，等到你长大了你明白了……”
　　我一听他这话，心里就一个头有两个大——我估计是没那么一天了……因为我已经明白了……却根本没有任何感觉。连感动，也因质疑他的年少，而荡然无存。可是如今，我毕竟还是个十岁的女童，有些话不能直接回绝，只好在心底苦恼，表面上却要乖巧的答道：“好，那么等我长大了，表哥再告诉我罢。”盼望这几年间赶紧在他身边出现几个宇宙霹雳无敌大美女，最好还是性格良好天下无双的，断了他对我的想头才好。
　　胤禟微微笑了笑，难得一笑的人笑起来显得特别的弥足珍贵，我也忍不住扬了扬唇角。
　　“还有，这些年，表哥都不可以在你身边，你一定要自己照顾好自己，不可以到处乱跑……一定不可以……”胤禟神色一转，十分的认真。
　　——你的喜欢就是要把我圈成你一个人的么？
　　我在心底无声的问他，一颗心却慢慢的沉了下去——我发现，自己是真的无法对胤禟动心。他不懂我。而我又因对他无感觉，而不肯去懂他。
　　一念及此，我懒得再多说，只是敷衍着点了点头。
　　他见我如此听话，神色里有了几分欢喜，他的双手重重覆在我的双肩，眉目间有难见的固执与坚定：“小晞，你要相信表哥这么做是为你好……总有一天……等你长大了……等你再回来……表哥要给你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我看着他浓烈痴热的神采，忍不住困惑——对于一个十岁的女孩子，同样年少的你真的可以倾付这么多的感情么？很多年后，你还可以这样真切的去面对同样长大后的我吗？
　　“还有……”他神色一正，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肩膀上传来的一丝痛意打断了我的遐思，“小晞，你记住，不要和四哥还有八哥有过多的牵扯……”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有些不敢置信的瞪着他——如果只是说胤禛，我还可以理解那是因为他曾公开来景阳宫带走了我，可是……他怎么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我跟胤禩之间的事？
　　仿佛是看明白了我的疑惑，他低低的叹了口气，有些苦涩的轻声答道：“小晞，你知道么……我的眼里只有你……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眼里有谁？”
　　我的唇抖了抖，半张着说不出话来。他却松开了我，从容的转过身去，只余下一个绝美的侧脸：“小晞，记住表哥的话。我是为你好，不然……”他的后半句话及时的收住了，却带上了森然的寒气。
　　我眉一蹙，心里紧了几分，嘴上却道：“表哥。我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数，可是……还是要谢谢你的提点了。”
　　胤禟点了点头，又深深看了我一眼，才登上送我来时的马车，策马的小太监低低喝了一声，那马车又打破了街道的寂静，扬起一阵灰尘，远去了。

作者有话说

　　已经补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