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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合·枕中记(6) ...

  •   直至陆思源死后十余年,得他恩赐姓名的裴枕书每每因精神疾病而失眠。焦虑障碍是一种痛苦的病症,心跳在某个瞬间骤然加速,导致呼吸困难。她整个人无法思考,只能蜷缩在床角抵御这种惊恐情绪带来的煎熬,强忍住恶心吞下博乐欣。白色丸药顺着咽喉艰难滑进食道,医嘱服药期间严禁烟酒,可她还是哆嗦着坐在阳台点燃一支烟,第一口太猛烈,她咳嗽到眼泪流出来,狼狈仰望卧室墙壁上的字轴,沉思良久。不得不承认,她挑不出这位老师的任何缺点。

      是啊,陆思源其人看上去是如此完美:名校毕业,能力出众,拥有一份体面受人尊崇的职业,是中学副校长、省书法家协会理事。精通书法、篆刻和古琴,性格儒雅温和,待人友善。他整个人好似清风朗月、春水舒阳,一切美好的词汇都可以形容在他身上。他就是儒家文化中经纶济世的君子形象。

      甚至于,裴珍娣是在寒假期间遭外婆下毒,这一切原本就和学校无关,更和他这个新上任的副校长毫无瓜葛。可他还是尽心竭力地四处奔走,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为她筹措医药费。

      是他在猎猎旌风的悬崖前,对着松开指尖的少女,捞起了她的手腕。

      他就像她惨淡生命中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裴珍娣在苏醒后一度情绪低落,拒绝治疗,不肯配合吃药。由亲人掰开她的嘴巴灌下农药,这样的打击足以摧毁一个人的意志,尤其经过本地媒体的采访之后。无数记者涌入她的病房,要求她仔细回忆下毒的细节,询问她是否思念自己出走的母亲。当裴珍娣心理防线崩溃捂脸痛哭时,他们眼底同样噙着一点泪,然后提醒道:“把手放下来,别将脸挡住了。”快门声此起彼伏,他们就差直接去把她的硬手掰下来,还要回头和同事议论:

      “哎,对,这么拍的话照片可以放A2版。”

      这些字眼飘入裴珍娣的耳朵,她突然开始困惑于自己哭泣的意义。

      流着眼泪,向世界剖析自己遭受过的苦难,让周围人都知道她是不被爱的孩子,以换来病房里堆满的鲜花和礼物,热心的市民向她捐助各种物资,打电话来咨询她的情况。电视台替她准备好发言稿,让她面对镜头逐字逐句地背诵:“感谢各位叔叔阿姨的关心,我一定好好学习,将来报效国家、报效社会。”

      善意得到了正向反馈,观众手握遥控器坐在电视机前,很是满意。

      而裴珍娣望着堆满房间的礼物——大多是衣服、文具和书籍,这是她过往十三年从未得到过的。她没有拆开其中任何一件的包装纸,只是慢慢躺回病床上,脑海里响起外婆的话语,“你为什么不死?你就不该来到这世上,根本没有人爱你!”原来只要在死亡边缘徘徊过,这世间就会突然冒出这么多“喜爱”自己的人,他们短暂出现,又迅速消失,甚至不需要得到她的同意,强硬地将施舍塞到她手上,逼着她作出感谢。

      那么这十三年的挣扎和彷徨究竟算什么?她将身上的破烂衣裳洗得干干净净,每天擦拭自行车上的泥泞,作文本上一笔一划构思《幸福的我》,不就是为了证明自己也是被呵护、被爱的吗?她不要这份特殊的关注,她只想和同学们一样,拥有再普通不过的生活,她竭力维系,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她不可怜。为什么这些人要侵略她幻想的城池,将她拽到阳光下,露出笑容:

      你看,你多惨啊!你的父母不爱你,你的妈妈抛弃了你,你的外婆希望你死。你没有家人,社会的好心人给予了你温暖,你感动吗?

      她愈发地陷入沉默。

      陆思源来探望她的时候,见少女侧躺在床上,以书覆面,一动不动。只好弯腰拿起那本书,原来是善良的护士长怕她无聊,从家里捎来儿子的课外书《诗经全集》,被翻在《小雅·蓼莪》一节。

      陆思源将保温杯搁在床头柜上,搬了张椅子坐下来,垂眸诵念书上的字句:“蓼蓼者莪,匪莪伊蒿。无父何怙?无母何持?”

      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那是一首悼念父母的诗,于这个春寒料峭的午后,在陆思源自矜克制的腔调中,一字一句,营造足够低沉哀伤的氛围。阳光透过窗户,在少女近乎苍白的侧脸投下光影,勾勒出单薄的轮廓。她紧闭双眼,一声不吭,唯有眼睫微颤,逐渐溢出泪来。

      于是陆思源蔼声询问:“裴同学,你今天觉得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裴珍娣依然闭着眼睛,沉默半晌,才轻轻开口:“为什么要来看我?”

      新闻的热点已经褪去,她的病房清退一批枯萎的鲜花,日渐冷清。上周冲到她病房宣称要给她资助学费的热心企业家在与她合完影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聪慧如她,不认为自己还有被探望的价值。

      可是陆思源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微笑:“因为我是你的老师啊。”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几本笔记,放在她枕边:“这是我儿子送给你的,他上周来给你送过汤,不过你当时睡着了。”

      哪怕裴珍娣并不理睬他,他也依然说下去:“这是他初一下学期的笔记,你耽误了几周的课程,应该能用得上。官老师和我说你准备去读戏校,她很惋惜,觉得你不该放弃学业。其实吴琼英老师我也认识,前两天和他聊了聊,他说你是块学昆曲的好料子。裴同学,你好好养身体,待你康复了,老师带你去曲社玩。”

      吴四姑娘本意是和外孙女一起喝百草枯,一了百了。然而作为一个不识字的老人家,她搞混了几种农药,急诊室大夫抢救之后才发现,最终灌进可乐瓶里的原来是敌敌畏。这种有机磷农药相较百草枯而言不算剧毒,不会让农村人闻风丧胆,但是它病情容易反复,裴珍娣住院的第九天就再次出现呕吐抽搐的症状,胆碱酯酶检测异常,是残存的毒液又随着胆汁进入消化系统。

      为了从死神手里夺回她的生命,医院多次为她洗胃,那阵子她的嗓音嘶哑,谁也不敢保证是否伤到声带。吴琼英曾经亲自来到病房,见好苗子浑身上下插满管子,生死未卜,跺脚哀叹:“可惜啊,造孽啊。”

      裴珍娣单纯是想为家里省钱,为外婆买红烧肉,才犹豫着想放弃义务教育去读戏校。而现在,一切都没有必要了。

      她低喃,声音微不可闻:“我外婆她……还好吗?”

      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所以陆思源并没有正面回答,他手里还握着那本《诗经》,他随手翻到《豳风·鸱鸮》一页,缓缓念道:“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直到整首念完,他才望向病床上蜷缩一团的少女,“你恨她吗?”

      泪水浸润枕套,晕开大片的深色,裴珍娣的手指攥紧床单。良久,她半睁开眼睛,睫毛湿润,瞳色幽深。“我怎么能恨她?”这句是反问,亦是扪心自问。

      陆思源说:“爱与恨,都是人类的感情。学会恨、学会愤怒,学习掌握这些负面情绪也是一门课程。”他将书还给她,起身替她倒一碗热气腾腾、用料丰富的鸽子汤。“老师不能欺骗你,你有知道真相的权力。”他平视她的眼睛,将汤匙递到她唇边,“爱、恨、愤怒、不甘、痛苦、畏惧、不舍……无论你是什么感受,这些都是你最真实的情感,而你要学会与这些情感和解,与自己和解。”

      那汤煲得很是用心,一点点撇去浮油,只剩清甜口感,大概是裴珍娣平生喝过最美味的汤,她忍不住赞叹:“真好喝。”她抱着碗,想到和外婆最常煮的青菜豆腐汤,眼泪止不住落进碗里,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陆思源轻抚她的脑袋,温柔道:“这是我太太给你煲的汤,你喜欢喝的话,她会很高兴的——我过两天再来看你。”

      他站起身,合拢床边的帘子,替她笼罩一方清净天地,叮嘱她好好休息,然后退了出去。

      裴珍娣在他走后,慢慢喝完剩余的汤,想起什么,拿起他留在枕边的几本笔记。很普通的硬壳本,印有余姜外国语学校的logo,扉页留有主人信息:初一(3)班陆砚清。大概是自幼练过毛笔字吧,字迹端庄秀丽,比裴珍娣写得要漂亮许多。

      陆砚清的笔记写得条理清晰,页面干净,毫无涂改痕迹。裴珍娣就在那段时间,对着他的笔记本自学新学期的课程。她当然对这个名字感到过好奇,甚至脑海里浮现竹枝巷里给自己送伞的少年身影,好像只有那纯白无瑕的挺拔背影,才配得上这些清逸潇洒的字迹。不过她从未试图向陆思源打听过他的信息,余外,余姜,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学校和城市。看陆思源的举止就知道,这样家庭里成长起来的少年,怎么可能和自己有交集?

      十七年后的夜晚,诀别之前,陆梓君曾含泪问她:“那么我呢?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

      在回答之前,她回忆起那些遥远的时光,想到远在他们相遇之前,他们各自的人生际遇:

      他在父母的期待和呵护下端坐在昂贵的雅马哈钢琴前练习开蒙;她偷偷闻了闻柜台里糕点的香味被裴勇拎起衣领扔到地上拳脚相加。

      他在1999年就拥有了独属于自己的台式电脑,《帝国时代》《红警》是他课余时光最爱的游戏;而她在同一年失去父亲和弟弟,被母亲抛弃,被迫与自己的外婆相依为命,拿每个月45块钱的低保。

      他的爱好是书法、钢琴、围棋、游泳和国画,拿压岁钱收藏昂贵的日文原版漫画书;而她的爱好?不,她哪有什么爱好可言,她只会割小麦、锄草、捡易拉罐和搅拌猪饲料。

      他于她,大概就是天边的那朵云,纯洁、遥远、高不可攀——

      他们生来云泥之别。

      所以她从没有对这个名为“陆砚清”的少年有过任何遐想,她只会认真将笔记抄录完,然后还给陆思源,觉得他真是一位可以信赖的好老师。

      陆思源确实是位信守承诺的长辈,在裴珍娣住院期间,他会隔三差五来探望她,或是一人,或是和班主任官洁瑜一道。少女仍是习惯性地沉默,他也不勉强她开口交谈,只是每次都会送来新的书籍,包括一套《玉茗堂全集》。“昆曲之美,在于词藻之清雅,你要学会读懂汤义仍。”他如是说。

      是中华书局出的古籍,竖版繁体字,对当时的裴珍娣而言,阅读稍显吃力。但她还是借来一本古汉语字典,努力地看下去,《牡丹亭》关于情,《南柯记》关于欲,《邯郸记》关乎空……想起自己在焰火漫天时,对外婆许下“去学昆曲,挣生活费买红烧肉”的誓言,鬼门关前的黄粱梦,有一种近乎幼稚的可笑。

      她未必读懂了汤义仍,但她无疑看透了这十三年的世事炎凉。她的性格愈发沉静,不再爱哭,因为许多痛苦根本无法用泪水纾解。

      出院的那一日,陆思源开车带她去探望外婆。乡间的祖坟,建在荒无人烟的田野边,附近河床干涸,唯一可供通行的木桥年久失修,爬满藤萝,四周树木多衰蔽。新建的坟茔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矮矮的一个土包,盖一个新挖的“帽子”,连块墓碑都没有,地上积雪未消,到处是纸钱焚烧后的残痕。

      农村讲究人死三日出殡,而那时她洗完胃一度进了ICU,舅舅一家并不觉得生命垂危的裴珍娣需要见到外婆最后一面,道别惨痛的童年。

      鸦雀低飞,将荒凉尽数送入眼底。十三岁的少女跪在孤坟前,双唇泛白,她没有哭,只是伏在坟前,以额触地,长久不肯起身。

      如果不能用哭泣表达情绪,那么她的心情又该用怎样的词汇概括?遗憾?亦或悔恨?在回去的路上,她坐在副驾驶位置,望着窗外风景飞驰,忽然开口:“我甚至没有一张外婆的照片。”

      她其实很少表达渴望,正因为她一无所有,所以才要装作什么都不缺的样子。住院遭受采访的经历更让她痛恨于阐述自己的苦难,可是面对这样温柔的老师,她还是忍不住打开自己的心扉,诉说心中遗憾。

      陆思源望了她一眼,柔声道:“我会替你想办法的。”

      裴珍娣原以为那不过是随口一说。几天之后,她跟随班主任官洁瑜,在绵绵密密的春雨中,怀抱仅有的几套衣裳被褥住进学校宿舍楼。官洁瑜解释说,这是陆老师为她想的办法,考虑到她特殊的家庭情况,他特意清空了一间宿舍。

      官洁瑜说完,拿出一只信封,交给裴珍娣。她不明所以,打开才发现里面是外婆遗像的影印件。

      “是陆校长让我交给你的。”官洁瑜说。

      原来是陆思源亲自登门,动之以情,又给了一笔钱,才说服吴晓国将吴四姑娘的遗像交给他去复印。

      十三岁的少女头簪白花,抱着那张不甚清晰的照片,指尖抚上外婆的脸,眼眶一红,久久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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