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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合·枕中记(4) ...

  •   其实呢,最后除了裴珍娣,大家都欢喜圆满,并无人遭报应。

      裴勇死后不久,街坊就开始给吴晓萍说亲。需知寡妇在农村也算稀缺资源,当时可没有暖心政/府宣扬“暖被窝”工程。国家居然不分配媳妇,大把老光棍能怎么办?莫说寡妇,拐来的、智力低下的“蛮子”都照收不误。

      况且吴晓萍那样漂亮,农村俗语“要想俏,一身孝”,四邻们私下慨叹:吴晓萍那可真是个实打实的俏寡妇,只可惜带了个女儿。

      不过——

      大家唠嗑到这里,话锋一转:“哪个寡妇不带孩子?幸亏她是儿子出了车祸,姑娘好端端的,不残疾也不傻,将来好许人家。”他们是发自肺腑地认为这世道男人都精明着呢,谁肯养外姓崽?寡妇携男孩就是自寻死路,吴晓萍只留下个女儿,是她的幸运。

      可惜吴晓萍并不这么觉得。

      那阵子裴珍娣身上的伤越来越多,吴晓萍像疯了一样地毒打她,不许她上学,逼她在弟弟的遗像前下跪。直到班主任家访找上门来,吴晓萍不情不愿地让她重回学校,可看她的眼神始终充满了恨意。

      裴珍娣知道,母亲是恨她摔坏了自行车,间接害死了弟弟。她心怀愧疚,一度希望死的是自己,如果她能代替弟弟惨死在车轮下,母亲肯定不会如此伤心了吧?所以当镇上的苏天明开始频繁出现在裴家,当吴晓萍嘴角终于恢复笑容时,裴珍娣是很开心的。

      她希望母亲能从伤痛中走出来,她很恭敬地给苏天明倒茶,叫他“叔叔”,哪怕因为水温这点小问题被吴晓萍一巴掌呼在脸上,她也毫无怨言。

      她爱她的母亲,同时清楚地知道母亲并不爱她。不被爱的孩子都是这样,她渴望以更乖巧的表现和付出,换回母亲的些许温柔。

      苏天明,虽说大家后来习惯以“鳏夫”称呼他,但严格来说,这是不对的。他老婆当时虽躺在家里奄奄一息,可毕竟吊着最后一口气在,没有死。按村里人的说法,苏天明的媳妇刚生下女儿,就被检查出什么不得了的病症,病情恶化很快。放心,死是一定会死的,所以大家提前把他当鳏夫看,没什么毛病,也就默许了他迫不及待到处相亲找续弦的行为。

      无怪乎他们俩私奔后,村里有人七嘴八舌地议论:“急着跑什么?他老婆不是正月里就咽气了吗?”

      不跑不行啊,裴勇欠了那么多债呢。

      那是一个飘雪的寒冬,凌晨五点半,裴珍娣起来在晨雾中拌饲料喂鸡,从鸡舍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两颗鸡蛋。她用前一晚剩下的米饭加开水煮粥,撒下一把大麦糁子,从橱柜拿出咸酱菜,然后去喊吴晓萍起床吃早饭,然而房间清冷,床上被褥整齐,毫无睡过的痕迹。裴珍娣怔怔地站在门口,泪水瞬间涌出眼眶。

      妈妈为何要离开艮桥,裴珍娣是明白的。十六岁以前,裴珍娣并没有恨过母亲。她目睹吴晓萍的前半生,那是一个懵懂而愚昧的女人的前半生,仅仅因为年纪到了,因为媒人的介绍,经过短暂相处就踏入婚姻的坟茔。结婚是为了什么?可以实现怎样的人生价值?吴晓萍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坦白说,假若裴勇没有死,她就会一直这么过下去,被丈夫家暴,再反过来家暴女儿,含辛茹苦抚养爱子,最后日夜期盼得一个大胖孙子——这就是她可以想见的贫瘠一生。而现在,裴勇出了车祸,给家里欠下一屁股债,吴晓萍面对亡夫几个兄弟的欺辱,面对不断上门滋事的债主,她是女人,她的人生必须由一个男人来做主。这时苏天明出现在她面前,他年轻,性情温和,会主动帮吴晓萍做家务,并对吴晓萍建议:那么多债怎么还得起?我们还是跑吧。

      所以吴晓萍一咬牙一跺脚,毫不犹豫跟男人跑了,正如她当年死心塌地跟着裴勇一样。

      可是妈妈为何要抛弃自己?这是裴珍娣很久没有想通的问题。她一遍遍擦拭裴思楠的遗像,不断向弟弟道歉,她想,自己知道错了,自己是害死弟弟的刽子手,妈妈可以打她、骂她,想怎么出气都可以,就是不要抛弃她。妈妈,你回来好不好?

      远间晨雾朦胧,桥下流水阒然,无人回应她的祈求。

      当时,裴家兄弟们对吴晓萍抛弃女儿私奔的行为出离地愤怒,尤其是他们把裴家上上下下翻了个遍,确信吴晓萍带走了所有的钱,只给他们留下一个拖油瓶。

      欠债不还,还离家出走,真是岂有此理。

      经过无数次的争吵、谩骂、协商,三兄弟最后决定,裴勇欠下的债,就以他家的宅基地和那块两亩八分的田来偿还,反正他家男人也死绝了,闺女有什么资格继承宅基地?至于裴珍娣由谁抚养的问题,三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推给他们共同的姐妹,裴珍娣的姑妈:“你是女人,会照顾孩子。”

      “放屁!”她唯一的姑妈又不傻,骂道,“你们这些亲叔伯丧尽天良吃绝户,净欺负我一个嫁出去的女儿。我带她回去,我家男人能同意吗?”

      没有办法,只能又把裴珍娣送给了她外婆。

      吴四姑娘看着被叔伯们扔下的女孩,浑浊的眼里浮出水雾,哽咽道:“珍珍,你怎么这么命苦?”

      不,她不命苦,是她偷懒没有送弟弟,害得父亲和弟弟惨死,这一切都是惩罚。只有惩罚足够,母亲才会原谅她,才会回来接她。

      裴珍娣抱着这样的幻想,极为平静地接受了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哪怕表姐一生气就把她的衣服行李扔进门前河里:“这里是我的家,我的家里不许出现你的东西!”哪怕舅舅和舅妈但凡深夜起了争执,舅妈必定下楼拎起睡梦中的裴珍娣关到门外:“哪里来的野杂种,给我滚!”

      她知自己遭人嫌弃,平白让舅舅一家增添花销,舅妈为此愤恨不平:“你那些叔伯拿了你的宅基地,再把你送给我们,凭什么?”所以每次被赶出家门也不哭闹,安静在院子里坐好,双手抱胸,哆嗦着等待晨曦降临。外婆哭着拉她往外走,试图敲开同村邻居的家门,为她求一宿的住所,裴珍娣摇头拒绝:“舅妈知道了会不高兴的。”又推外婆:“舅妈只是不让我进去,外婆,你快回去睡觉呀。”

      天上繁星灿烂,四周万籁俱寂,她披着单薄的毛毯在屋檐下席地而坐,闭着眼睛默念:“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这是老教师借她的《李义山诗集》,其中有一首叫《北青萝》的诗,老教师向她解释,大千世界,尽在微尘,有什么值得自怜自艾的呢?她卑贱比微尘更不如,更要舍弃这些无用情绪。

      没事的,这种生活习惯了就好,等妈妈气消了,肯原谅她,回来接她,这一切就好了。她不痛苦。

      可是半年过去,无论裴珍娣如何小心翼翼降低存在感,舅妈还是见到她就无比厌恶。又一次争吵后,她和外婆被剥夺在舅舅家的楼房里继续住下去的权利,被赶到年久失缮的老宅中。

      老宅三间屋,低矮,破败,没有安装电线。茅草屋顶,阴雨天到处漏水,家里的盆盆罐罐全摆在地上都不够。外婆年迈体弱,住在老宅后更显衰老,裴珍娣知道都是自己才害得她晚年如此凄苦,哭着向外婆道歉:“外婆,我去和舅舅说,让您回去住。”

      外婆只是拉着她的手,叹息道:“傻孩子,我怎么忍心丢下你。”

      后来还是村委会见裴珍娣实在可怜,拉着她舅舅讲大道理,又叫上几位叔伯,“太造孽小心遭报应哦。”总算让几个人一起出钱,给她们居住的老宅更换瓦片屋顶,又安装了电灯。村委会还争取为她申请低保,可她并非孤儿,吴晓萍还好端端活着呢,只是不知道人在哪里罢了。村委会能为她申请的补助不多,一个月四十五块,后来这个钱涨到了六十块。

      村镇就是这样的地方,有口口相传的八卦,有冷眼旁观,也有古道热肠,裴珍娣遇上了许多好心的人。学校的老师会为她申请免费的午餐,免除她的学杂费;上六年级时,语文老师要求每个人都要买一本《现代汉语词典》,耄耋之年的老教师听说后,还专门把家里的旧字典送给她;甚至镇上有家日用百货店的店主,会借她一辆平板三轮车,镇上唱大戏、办庙会的时候,他就让裴珍娣拉着自家店的货物去卖,回来后只收进货成本,一分不多要,赚的钱都归裴珍娣。

      她就是在这些微小的善意中,艰难成长。

      她早已不在乎同学们的冷嘲热讽,想法设法为家里挣钱补贴家用,她在书包里放个蛇皮袋,每天步行上下学的路上专注拣路边的塑料瓶和易拉罐。

      她会在周末将积攒的成果卖给村东边一位收废品的大爷。那日她也照常去,把蛇皮袋开口朝下,将踩扁的瓶瓶罐罐倒出来:“爷爷,我数给您看。”她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清点,大爷却突然从背后环抱住了她。

      鼻尖漫开一股汗骚味,裴珍娣还没想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对方冰凉油腻的手指已经向下滑,轻轻掐了一把。

      裴珍娣整个人愣住了,僵在原地,她被这样一双常年整理废品的肮脏的手所触碰、掐揉,粗噶的呼吸逐渐加重,她一动也不敢动,直愣愣望着地上散落的塑料瓶,有可乐、雪碧、芬达、酷儿……这些甜津津的饮料太过昂贵,她从来没有舍得喝过,但她都认识,知道塑料瓶的价格是两分钱一个,玻璃瓶贵很多,这一地近两个月的积攒总共价值十五块六毛钱,她可以买一块梅花肉和外婆包馄饨吃。

      裴珍娣感觉疼,试图挣扎起来,苍白着一张脸后退,背抵在院门上。老大爷笑笑,依然很和蔼的模样:“怎么不接着数了?”她颤抖着不敢说话,只是摇头,对方打开存钱的小布袋,递给她一张二十元的纸钞:“不用找了。”

      她就这样失魂落魄地捏着那张纸币回家。外婆刚从田里削完杂草回来,铁锹扔在一旁,正坐在廊下剥豆子,见她脸色煞白,额前冷汗涔涔,关切问:“珍珍,你怎么了,是中暑了吗?”

      裴珍娣摇头说没事。她强打精神,把钱交给外婆:“卖废品的钱。”

      可惜她们事先就清点过数量,外婆一看就怪道:“怎么多了五块钱?”

      “珍珍,你怎么能多收人家的钱呢?”外婆手中动作飞快,绿色的豆子一个个倒进碗里,她责备道,“你周爷爷无儿无女,生活不比我们好到哪里去,你快把钱还给人家去。”

      裴珍娣嗫嚅:“……哦。”她手里攥着那张皱巴巴的钞票,沿着乡村道路往前走,晚风带着暑天的余热,她觉得浑身都黏腻腻的,身下更有种恶心的触感挥之不散。她停下脚步,对着夕阳站立良久,直到那轮残阳终于消失在地平线,她脚步一拐,来到路边一家小卖部。

      “能帮我换成四张五块的吗?”她把钱举给老板娘,请求道。

      待老板娘将四张五块钱交给她,她道过谢,抽出其中一张,偷偷塞进了衣服口袋。

      夜雾渐浓。

      裴珍娣依然会去周大爷家卖废品。

      她心底其实很害怕,她浑身抖得跟筛子一样,可是每次对方都会多给她五块钱。房门紧闭的室内近乎漆黑,视野幽暗,只有窗帘缝透进一缕光来。她仰头望着墙壁上挂的年历,很俗气的香车美人,模特画着那个时代流行的妆容,每张上的人高矮胖瘦都不一样,但无一例外,笑容甜美,身材性感。

      她在那个过程中闭上眼睛,不断在心中默念:“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只要将自己视作尘埃,她就不会有人类的情感,更不会体会到人类才会遭受的屈辱。

      她拿了钱,不吭声,低头走出房间。

      我们的教育总是对“性”之本身讳莫如深,当时的裴珍娣并不能全然理解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恶行。她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这是不对的,她感到很不舒服。可是她贪图那五块钱的快乐,压抑住了内心的作呕情绪,将那一张纸五块钱小心翼翼地攒起来。她始终感到亏钱外婆太多,冬季的江南湿冷难捱,她幻想着能攒够钱给外婆买一张电热毯,帮助老人家舒适地过冬。

      她一张张清点,竭力遗忘那些痛苦,每晚都要小心翼翼地抚摸那些钱,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希望。

      这样的生活直到某一天,她在回家的路上听到田间人议论纷纷:“不要脸……”

      这飘来的只言片语让裴珍娣浑身一颤,她不由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握紧口袋里新得的纸币,感觉心脏快跳了出来。幸好,原来说的不是她。

      “才上初三的小姑娘,就谈男朋友,真是不要脸。”

      “我看到了,肚子挺得那么大。”

      “这下真是没人要的破鞋了……”

      裴珍娣第二天放学,犹豫了片刻,转身向镇子的另一端跑过去。她来到传说中的那户人家,看到麦穗金黄,有个瘦弱的少女坐在庭院里,眼神空洞。她比裴珍娣大不了几岁,满脸稚气,偏偏肚子鼓得像个气球,诡异地膨胀起来。

      她像是习惯了往来村民的注视,自顾自地低头择菜,对门外突兀站立的裴珍娣毫无反应。

      裴珍娣捂住了嘴巴,不受控制地往后退,继而撒腿就往家跑。风在她耳边呼啸,她从那个女孩的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不要脸”、“破鞋”,村民的评价在她脑海里徘徊。分明是盛夏的天,她竟感觉整个人直坠冰窟,浑身都在发抖,脚下响应“村村通”工程新修的水泥路根本不是路,那是独木桥。她的人生,不,她感到更宏大的、近乎宿命般的神谕:无数像她一样的女孩子的人生就是独木桥,需要竭尽全力才能维系所谓正常的、体面的生活,而一旦稍有差池,就能永坠无间地狱。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裴珍娣没有受过任何系统的性教育,不懂怀孕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只是本能觉得时间长下去自己的肚子也会像那个邻村女孩一样鼓起来。她冲回家里,小心翼翼地从抽屉深处取出文具盒,那整整齐齐的纸币像在无声诉说她的罪恶。她盖起来,喘着气安慰自己,没事的,没事的,无论如何,这笔钱不会有错,它一定是她的希望。

      然而她没有预见,这希望竟是如此微薄。冬天初降临,外婆就摔断了胳膊,老人家跛足,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那日又下了雨夹雪,地面湿滑。裴珍娣哀求舅舅带外婆去治病,结果舅舅吴晓国皱着眉说:“老娘摔了一跤养几天就好了嘛,去什么医院?”

      她没有办法,只得把存放那些五块钱的小文具盒拿出来,带外婆转了两趟公交去桐隐市医院。挂完号,大夫说得先拍片子,若是骨折,得打石膏云云。又见她们祖孙俩衣裳简陋,一看就是贫苦人家,不能指望医保,便好心问了句:“你们有钱吗?”

      裴珍娣点头,赶紧把文具盒摆出来,里面一张张五块钱堆叠整齐。门诊大夫见她满脸期待,实不忍打击她,委婉道:“这点钱,恐怕不太够呢……你要不回去找你们家大人来?”

      外婆便说回家吧,摔跤于她是家常便饭,静养几天也就是。裴珍娣死活不情愿,她坐在走廊里,生平第一次哭得那么伤心,她满腹委屈地想:怎么不够呢?为什么不够呢?她积攒了那么久,准备买电热毯的钱啊。

      她这一生,因没有被爱过,所以并不觉得辛苦。打骂、唾弃、白眼、苦难……她将这一切视作理所当然,反而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好处就能让她开心许久。可是那一天坐在医院走廊里,她抹着眼泪,不肯听外婆的劝慰,心底有绝望萌生:原来这一切只是自欺欺人,这点钱根本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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