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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转·紫钗记(6) ...

  •   但那开端,正如四月雨后的阳光,春风乍暖,也曾有丝丝缕缕的和煦温情,终被宿命裹挟坠落记忆深处,化作淤泥里的珍珠,星星点点,皎洁明晰,以供余生长久回望,怅然。

      接裴珍娣回家那个傍晚,陆敏贤领她去参观自己的新房间。小阁楼面积有限,并不宽敞,但陆敏贤花费许多心思,挑选一张上床下桌的多功能床,选用颜色粉嫩的床单被罩,窗下系风铃,墙壁挂字画,书桌上摆放几本初中课外阅读清单里列选的名著和一盆绿萝,竭力营造一方温馨天地。

      陆敏贤四顾房间,仍不满意:“窗帘颜色老气了些,不过最近商场都关门,等过段时间我再帮你换。”

      顿了顿,去牵少女的手,微笑着叮嘱:“珍珍,你只管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不要拘束。”

      她笑容娴静温柔,一如最和蔼的长辈,裴珍娣怔然半晌,眼底涌起湿润水光,嗫嚅说:“谢谢阿姨。”

      第二日清晨,雨后初霁,天气晴好。陆敏贤披一件晨衣下楼,准备给家人做早餐,在楼梯口已闻到一股食物扑鼻的香气,待走进厨房,餐桌整齐摆放四副碗筷,白粥熬得软糯,油条刚刚出锅,温热香脆。而窗外一抹纤瘦身影,是十三岁的少女正在庭院晾晒衣服。

      陆敏贤颇感意外,推开窗:“珍珍,你起得这么早?”

      少女回过身来:“阿姨,早上好。”她放下衣架,擦干净手走上前,微笑着说,“我自作主张熬了些白粥,不知您喜不喜欢。”

      “你这孩子,真是的,怎么不多睡一会?”陆敏贤嗔怪道,转头看见桌上的油条,更加惊奇,“你在哪里买的?”

      裴珍娣解释说:“阿姨您昨晚不是说想吃么,我就自己炸了些。”走进屋,用筷子夹起一根给她,“味道肯定比不上祥嫂家的,您尝尝,不要嫌弃——哦,对了,炸油条的油我都滤干净放起来了,还能接着炒菜的,您别担心。”

      当时受非典影响,艮桥镇居民极为紧张,不仅断桥封路,连集市店面都瞬间关闭一大半。陆敏贤想起来,昨晚餐桌上自己是曾感慨“祥嫂家好像关了门,以后连油条都没得买”,不过随口一说,谁知裴珍娣居然记在心中,亲自炸了油条。陆敏贤顿时深受感动,将她鬓角碎发整理到耳后,叮嘱道:“乖孩子,你到阿姨家是做客的,阿姨不要你洗衣服做饭。”

      话虽这么说,然而裴珍娣自幼经历太多坎坷,明白亲舅舅尚且能将自己驱逐出家门,陆敏贤这样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竟能给予自己片瓦栖身之所,这份恩情显然是无以回报的。哪怕陆敏贤说不用她干活,她依然每天主动帮忙择菜、洗碗、拖地……甚至每天早上将陆氏夫妇牙刷上的牙膏挤好,整整齐齐地摆在洗手台。

      可以说,裴珍娣真是陆敏贤生平见过最让长辈省心的孩子,乖巧懂事,热衷学习。这次紧急停课前,几乎每科老师都印发了数十张试卷,免得学生在家荒废功课。试卷下发时各班学生哀嚎声遍野:“老师,这也太多了点吧?”他们拿出尺子测量,大惊失色,欲哭无泪:“足足两厘米厚!”

      大多数学生将试卷带回家后便束之高阁,写作业?不存在的。不过临开学前找同学随便抄一点答案应付交差。唯有裴珍娣,停课还不到一周,已将那两厘米厚的试卷消灭殆尽,导致陆思源都看不下去,端一杯咖啡坐她身边,劝道:“学习要讲究劳逸结合,你今天做几张卷子了?也该休息一会,让小清上楼教你玩会电脑?”

      那是遥远的2003年,街上网吧都少见,家用电脑更是远谈不上普及,陆思源觉得这个提议对她应该很有吸引力。谁知裴珍娣摇摇头:“老师,学习对我而言就是休息,我一点也不累。”

      一边说,一边审题写下答案,脑后马尾随动作轻晃,她认真道:“全靠学校给我免了学杂费我才能继续读书,我要珍惜这个机会。”

      陆思源投身教育行业近二十年,勤奋的学生见过不少,勤奋到这个份上的真是破天荒头一次见。一时间哑口无言,半晌才说:“那我帮你改改卷子,看你做得怎么样。”

      他过去是高中语文老师,理所当然先拿起几分语文试卷,入目是清晰工整的字迹,整张卷子毫无涂改痕迹,不仅默写、改病句这些客观题挑不出错,诸如古诗词赏析、阅读理解这些主观题的解答更是一针见血,用词精准明晰,牢牢掌握答题思维,陆思源对照参考答案都找不到几处扣分的点。再拿起数学卷子,同样是满分,但一张满分不重要,重要的是几乎每一张批改下来都是满分,没有任何因马虎大意而失分的地方。

      努力、天赋和细心,裴珍娣奇迹般地一样不缺。

      连陆思源都忍不住开始偏爱这个学生,相信以她的聪慧,只要不面临失学命运,将来必有一番锦绣前程。于是专门为她补课,希望她能在课业上更进一步。

      裴珍娣很感激老师对她的照拂,见陆思源爱喝咖啡,每次授课时必然咖啡不离手,家里甚至专门为他从日本买回一台咖啡机,裴珍娣便默默跟在陆敏贤身后学习如何磨咖啡豆。很快,每次上课前,必然是裴珍娣将咖啡杯恭敬地端给老师,再拿出课本,专心听讲。

      这样的情商和智商自然惹人喜爱,陆思源对裴珍娣倾囊相授,见她写的字一味横平竖直,缺乏风骨,便耐心教她练书法。加上陆敏贤尝试为裴珍娣治疗手上冻疮,主动带她接触钢琴基础,陆思源同时教她简单的古琴曲目,理由是“城市的女孩都有一技之长”。可以说,正是陆氏夫妇的善意与教诲,帮助裴珍娣逐渐摆脱原生家庭的阴影,使她的美丽拥有足够的涵养相衬,最终担得起“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赞誉。

      只是,这位饱读诗书的才女,最后凭借自己倾城的容貌和在陆家培养的出尘气质,果然奋斗出一番锦绣前程——出卖□□,成为“毫无廉耻人尽可夫的女人”。若陆氏夫妇九泉下有知,不知是否会感到欣慰呢?

      当然,那已是后话。

      陆砚清也与裴珍娣相处融洽,少年家境开明,自幼得到父母足够多的尊重与爱,并不会因父母对裴珍娣一时的关怀而心生嫉妒,反而高兴于自己多了一位年龄相仿的玩伴。

      那是一个午后,陆思源给裴珍娣开出中外名著书单,建议她扩充阅读量。陆砚清恰巧到书房找书,见少女端坐在窗边,初夏的阳光从百叶窗渗进来,一缕一缕,投落斑驳光影。于是凑上去询问:“你在看什么书?”

      裴珍娣将封面举给他看,回答:“《细雪》。”

      陆砚清脱口而出:“科朵姆斯基?①”

      “你在说阿姨吗?”

      少年一手托腮,陷入思考:“唔,我觉得我爸更适合这个绰号。”

      他们四目相对,均是捧腹大笑。

      陆砚清不再费心找书,与她并肩而坐,一起阅读那本《细雪》,消磨午后时光。待夕阳微斜,雪子在腹泻中出嫁,他们心满意足地合上书页,专心探讨谷崎润一郎阴翳古典的笔触,体会所谓物哀之美。当时他们还年幼,说不上什么深刻的道理,但两个同龄人分享读后感,要比从陆思源那里听到专业解读更为有趣,他们热烈讨论许久,意犹未尽,又聊起《春琴抄》。陆砚清兴致勃勃:“我去找。”

      他走到书架前,努力寻找日本文学的位置,裴珍娣已毫不犹豫道,“第三个书架第二排左起第十一本,它的左边是《痴人之爱》,右边是连城三纪彦的《一朵桔梗花》。”

      陆砚清顺着她的指引去找,果然《春琴抄》就摆在那里。他不免惊讶:“你怎么知道?你等等,”他想起过去那些说她记忆力惊人的传闻,匆忙扫了一眼书架,存心考验她,“《辛波斯卡诗选》哪里?”

      裴珍娣从容道:“第三排中间,左边《呼唤雪人》,右边《茨维塔耶娃文集》。”

      “《法华经》呢?”

      “第一个书架第一排最右第一本,旁边是……”她顿了顿,咬字轻柔,“很奇怪,旁边依次是《三国志》《药师经》和《圆觉经》,那本《三国志》是放错位置了吗?”

      陆砚清至始至终紧盯她眸色清淡的眼睛,确信她整个过程中没有看书架一眼,至此不由得拿下那套放错地方的毛边本《三国志》,鼓掌叹服:“你真厉害。”

      《三国志》曾曰:曲有误,周郎顾。千年之后,夕阳向晚,金黄微光笼罩整座艮桥古镇,裴珍娣凭借耳闻成诵,过目不忘的惊人记忆力,指出书籍摆放上的小小错误,换取少年的频频回顾与赞叹不绝。

      此后他们多了一个最爱的小游戏,打乱书籍摆放顺序,互相考验。陆砚清总是输,以至于后来他会下意识地去背诵裴莫办公室的书籍摆放位置,是潜意识还想再赢一回吗?但那时,少年情谊荡然无存,他被真相刺痛,痛苦而狼狈地仰天长笑,最终从18楼一跃而下,已然回不到最初——

      赌书泼茶香,只道是寻常。

      那是陆砚清记忆里的一段闲暇时光,尽管新闻里每天确诊人数都在增加,举国上下如临大敌;尽管艮桥镇居民人心惶惶,到处都弥漫一股熏醋的酸味。但多年后回想,那些兵荒马乱的阴霾都悄然远去,他只记得推开窗去,油菜花漫山遍野,还有少女在院中低眸浅笑的驻足。

      非典疫情结束后,艮中恢复上课,裴珍娣搬回学校宿舍的前夜,陆敏贤生出百般不舍,一再叮嘱裴珍娣往后每个周末都要来家里吃饭。待暑假来临前夕,陆思源收到各年级上报的期末成绩排行表,陆砚清自然考得不错,英语、数学和物理三门满分,他与妻子商量要如何奖励儿子,去西双版纳旅游吧?期间提到裴珍娣的成绩,说她同样发挥出色,是年级第一。

      陆敏贤连连点头:“她那样艰苦的环境下还能考第一,真是不容易。”开始怜悯她要整个暑假独自住在空无旁人的宿舍楼,孤苦伶仃,连三餐都不知如何解决。

      陆思源见妻子如此放心不下裴珍娣,笑着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多添副碗筷的事,我去接她回来过暑假。”

      陆敏贤正有此意,满口答应。如是,待陆家旅游归来,裴珍娣第二次搬进陆家,一如既往,得益于乖巧内敛的性格,惹人喜爱。暑假末期,陆敏贤面对再一次摊在面前的分别,与丈夫私下商量,别再让裴珍娣回宿舍受苦了吧——权当他们家资助了一个贫困生。

      2003年9月,裴珍娣升入初二的同时,事实上被陆家收养。

      当年教育界还有一件大事,高考因非典提前一个月举行,并从此固定在六月。而当年南江省的数学卷轰动一时,总分150分的试题,最后全省平均分不超过50分。无数考生痛哭流涕走出考场,以泪水和悔恨将这份试卷永久载入史册,供后来者瞻仰其难度。

      多少受了数学成绩的影响,艮中那年的一本率堪称十年来最差成绩,校长深感面上无光,大发雷霆。不断开会,得出结论,要狠抓教育,连初三也不能放过,以确保直升高中部那批学生的质量。

      从陆砚清那一届开始,初三晚自习正式延长至九点。对此,陆思源表示,自己可以每晚在学校值班,等到九点。而裴珍娣主动提出,老师不必如此辛苦,她可以每晚留在学校自习,和陆砚清一起结伴放学,免得陆敏贤担心。

      对陆敏贤而言,过去只有陆砚清一个儿子,难免会想当初若生个女儿又会是什么场景,如今见裴珍娣,真是言行举止处处贴心,符合她对女孩的一切想象。

      她抱住裴珍娣:“乖孩子。”

      从此,艮山门外每一个深夜,无论阴晴雨雪,均有少年少女结伴行走的身影。星霜流月,蝉鸣桂香,皆是这份少年情谊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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