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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承·南柯梦(5) ...

  •   大约是在2017年,苏婉透过父母亲戚闲谈时的只言片语,惊悉自己还有一位名义上的姐姐,从不与他们来往。青春期的少女往往无知善良,推崇文青作者笔下的love&peace,对世界充满美好想象,便下定决心要让吴晓萍和裴枕书重修旧好,阖家团聚。当得知裴枕书曾被陆家收为养女,而陆氏夫妇的独子竟是如是娱乐圈顶级流量小生陆梓君后,她想尽办法混迹陆梓君的粉丝群中,找到黄牛,高价买下裴枕书的微信号。

      最初她加裴枕书时,备注是某品牌商务邀约。裴枕书对外两个微信工作号,好友数量近万,绝大部分是圈内人为了洽谈合作而加,故从不拒绝这种留言。待通过好友申请后,苏婉亮明身份,表达来意,裴枕书觉得这一切实在是可笑至极,直接删除拉黑。

      但她委实低估了当代高中生的毅力。微信有拉黑功能,未越狱的苹果手机却没有,苏婉打不通裴枕书的电话,退而求其次,天天发短信给她,试图分享日常生活以唤醒裴枕书心中对家人的脉脉温情:

      “姐姐,今天四市联考的成绩出来了,我是全班第十一名。班主任说维持这样的状态考个二本不难的。不过姐姐,我好佩服你,你当年上学时成绩那么好,如果我们一块长大,你便能给我辅导功课了吧,也许我还能冲个985呢^ ^”

      “今天重阳节,是姐姐的农历生日呢,祝姐姐生日快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偷偷和姐姐说个秘密,妈妈每年这时候都会悄悄煮一碗长寿面,以前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姐姐,虽然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但妈妈当初一定是迫不得已,她在心底始终惦记着你。”

      “姐姐早上好,看到《暗恋男神十一年》的开机现场照啦。这么热的天拍冬天的戏份啊?姐姐和梓君哥哥都要注意身体,别中暑。”

      “姐姐,高考只剩20天了,我会加油的!”

      ……

      纵使从未得到裴枕书的任何回应,苏婉也不气馁,她一如既往地给裴枕书发短信,甚至请教高考该如何填报志愿。“大概多少分可以报北京的学校?我想有机会能见到姐姐。”

      那阵子陆梓君躁郁症严重,又抗拒服药,导致许多工作不得不延期。他自学生时代患上PTSD后便没有得到有效的心理救助,长期反复做着父母死状惨烈血流成河的噩梦,仿佛记忆永远关停在那扇门后。高压的工作又使他神经时刻紧绷,情绪阴晴不定,随时崩溃。

      艺人糟糕的健康状况也使整个核心团队精神高度紧张,陆梓君身上压着价值四亿的对赌协议,还有一堆商业合同,这些是高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绝不能爆出任何精神病丑闻。团队强制陆梓君去医院,做眼动、脑血流、多导联动心电图等一系列检查,裴枕书整夜整夜地和品牌方接洽,编造种种借口,请求宽限拍摄时间——定好的拍摄场地、匹配的宣传资源包等一切花销费用高昂,品牌方如何允许艺人公然违约?手机不停震动,打开却是这些连标点符号都荒诞可笑的内容。

      裴枕书难得盛怒,致电苏婉:“我无意同你饰演姊妹情深的剧本,你我更是陌生人,吴晓萍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请不要再骚扰我。”

      苏婉的声音透着一派天真稚嫩,她反驳道:“姐姐,那毕竟是你的亲生母亲,纵然你们之前或许存在误会,妈妈也对你有所亏欠。但姐姐已长大成人,为何不能试着放下仇恨?与母亲重修旧好。人要学着原谅呀~”

      放下仇恨?学着原谅?践踏他人半生的萧索,登顶道德高地,说出这些话语来是何等大义凛然。裴枕书怒极反笑:“苏婉,你尚未见证仇恨应有的面貌。”

      次日裴枕书联络几位私交甚密的后援会管理成员,即所谓的“粉头”,将苏婉定义为陆梓君的anti饭。“不知从哪个渠道弄到我的电话,近来频频骚扰,污言碎语……可惜我的手机号不方便更改,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吐槽两句罢了,我倒是希望她有什么都冲我来,只要别威胁梓君的安全就好……”

      她说得饱含委屈又极具煽动性,粉头们愤慨无比:“小姑子你放心,我们教她做人。”

      当即群内组织粉丝人肉苏婉,她们年纪虽小,多是学生,却经验丰富,手段熟练,一时间呼死你、私信咒骂、P遗照、寄寿衣、投诉学校,各种方式层出不穷。苏婉惊恐地见证网络暴力的骇人之处,隔着屏幕竟有成千上万的账号换着花样来辱骂她。更可怖的是那些账号背后的主人是出自于对陆梓君的爱,他们以这样的方式守护自己崇拜的偶像,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错,正如苏婉也不认为自己有错。

      不住的骚扰使苏婉高考发挥受到了极大的影响,成绩较平日一泻千里。闹出这么严重的后果,苏天明和吴晓萍几经逼问之下才厘清来龙去脉,一时又怒又恨:“那丫头居然连自己的妹妹都不放过,真不作兴!”勒令苏婉,“你不许再找她!她现在富贵了便忘本,连父母恩也不记。”

      但又咽不下这口气,夫妻俩商量后气急败坏地百度,咨询让裴枕书赔付吴晓萍赡养费的可能性。当得知子女赡养父母是一项法定义务后,他们便跟得到什么金科玉律似的,有了底气,全然忘了自己当年做过些什么,一纸讼状将裴枕书告上法庭,要求她支付生母吴晓萍每个月的生活费。

      可知百度作为搜索引擎的确是癌症保底、死刑起步,给予了人莫大的勇气。裴枕书职业是艺人宣传,日常需替陆梓君发布各种形式大于意义的律师函,与全中国最知名的律师们合作密切。请了一个,反驳回去“裴枕书被陆氏夫妇收养后,与亲生父母间的权利和义务因收养关系的成立而消除。故裴枕书对吴晓萍已无任何赡养义务。”

      法庭支持了裴枕书的立场,判决苏吴二人败诉。他们不服气,再次起诉,声称陆家收养裴枕书的程序不符合相关法律规定。确实,根据国内一向严苛的收养法,陆氏夫妇完全不符合收养裴枕书的条件,他们之所以能帮裴枕书改户籍,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托了关系走的公安后门。

      苏天明和吴晓萍信心满满,打算找媒体曝光,“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最好把陆梓君也拖下水,看她是否死蟹一只”。涉及陆梓君,裴枕书再不情愿也必须报备公司高层,名义是请罪,因为自己的私生活给艺人带来麻烦而请罪。老板江望秋尚未说什么,陆梓君倒是笑出声来,轻蔑看她:“引友杀敌,不出自力,以《损》推演?①”

      他们虽然彼此厌恶,但在某种意义上又是最了解彼此的存在。陆梓君作为顶级流量艺人,这个IP究竟直接或间接供养了多少人,数目不可想象。电视剧、电影的投资方;品牌的公关部;有合作关系的电视台;甚至还涉及国/家/机/关的主流宣传口……从上至下,俨然一个闭环产业链。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所以裴枕书毫不避讳地告诉投资方陆梓君父母涉嫌违法的旧事或被曝光。是否真的违法投资人不感兴趣,游走法律边缘对他们而言更是再正常不过的日常操作,他们只是不愿意自己花血本请来的男主角爆出任何丑闻。

      那段时间苏家倒也没有经历什么太过血腥暴力的对待,只是学龄前的儿子忽然材料不足、没了上学的资格,自己开的小洗衣店被三天两头检查消防面临歇业,买房子前开发商信誓旦旦过段时间就能办好的两证没了踪影……任何事都不顺利,他们在各个部门间跑得头破血流,祈求生存的前路,直到家门口赫然贴着关于苏悦的恐吓信,他们报警、拨打市长电话之后再无下文,反而接到不知名的电话,响起裴枕书笑吟吟的声音:“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记得我说过什么吗?吴晓萍,我迟早杀了你。”

      他们这才醒悟:“那丫头”今时今日的地位同他们已是云泥之别,那是有关权力、欲/望和金钱的丛林社会,可以轻易勒住如他们这种平民的咽喉。

      至此,即使夫妻俩心怀不甘,即使吴晓萍被查出肝癌,高昂的治疗费用压得他们都不过气来,他们也只盼着裴枕书别再来找自己麻烦,而不敢奢望天上掉馅儿饼。唯有苏婉尚不肯死心,她想,她可以原谅姐姐伤害自己的暴行,只要她面对奄奄一息的亲生母亲,尚存一丝人性良知。

      可惜她不知道,裴枕书早已对这肮脏生命厌恶太久,不愿再对诸天神佛匍匐供奉出自己哪怕一丝一毫的祈愿。她或是陆梓君都选择亲手打碎自己的天真良善、文人风骨以及人性,以确保这现世再无可能折断他们的脊梁。

      ·

      今日裴枕书来得早,刚进病房就遇上医生早间查房。今日主任亲自带队,自然全科室随之出动,浩浩荡荡一群白大褂跟在他身后,宛如《白色巨塔》开篇,场面蔚为壮观。

      待年迈的主任医师在众人簇拥下来到吴晓萍的面前,询问:“放屁了吗?”

      吴晓萍前两日刚做完手术,还在吸氧,又插着鼻管注射营养液,说不了话,只能眨着眼睛哀求似的瞟向苏婉。苏婉见状忙替她出声:“还没有呢,大夫。”老医生便转头吩咐苏婉:“一定要等放屁了才能进食,晓得伐?”

      裴枕书安静躲在乌泱泱的人群背后注视着这一幕,一时默然。

      与年轻时那位轰动村镇、媒婆踏平门槛争先为其说亲的美人相较,如今的吴晓萍瘦得形销骨立,既苍老又憔悴,裴枕书无法将那张布满皱纹、枯树皮般的脸与记忆里的窈窕面容相联系。原来,她唇角勾勒一抹嘲笑,无论多么美丽的皮囊都难逃岁月侵蚀,日渐腐朽的躯壳终将毫无尊严地躺在病床上,任浑身上下插满管子,被人连连追问“你放屁了吗”,仅为了换取这片刻的苟延残喘。

      呵,世人果然畏死贪生。

      护士正在提醒吴晓萍的家属及时缴费,听到钱,苏天明顿时急红了脖子:“不是前天才交了五千吗?这么快没了?”要求核对用药单,然而睁大眼睛对着床尾挂着的病历卡数来数去,用药数目并没有什么偏差。他只好嘀咕着:“用这么多进口药做什么?国产药也蛮好的呀。”借以表达不满。

      苏婉尚未走出学校的象牙塔,不明白成年人的日常生活常常就是这么被一分钱一分钱的斤斤计较堆积垒成的。一抬眸见裴枕书还站在病房门口,遥望向他们,表情似笑非笑。身家不菲的姐姐和捉襟见肘的妹妹,她只觉得这一幕实在太尴尬,忙搁下纸杯和棉签,两步走上来,主动说:“姐,你既然来看妈妈了,要不要和妈妈打个招呼说会话。”

      裴枕书一哂。

      “说什么呢?”她轻轻挑眉,语调婉转,语气讥讽。声音不高,直穿透整间病房的嘈杂,“说吴晓萍何时能把欠我的一万九千块还回来吗?”

      是内心深处最隐秘也最惨痛的过往,是一切恨的因缘,噩梦的起始,可是她已经长大。裴莫,你向来足够冷静、坚强、并且心硬如铁,她这样告诫自己。于是她仿佛在闲谈别人的趣事,不顾旁边苏天明骤然铁青的脸色,对着苏婉,娓娓叙述:

      “我九岁那年,父亲和弟弟出了车祸,双双去世,肇事司机连丧葬费在内统共只赔了一万九千块。后来吴晓萍卷走这笔钱,丢下我,和镇上的鳏夫——也就是你父亲苏天明连夜私奔,南下珠三角。苏婉,二十一年过去了,且替我问问那个病床上快死的女人,准备何时还钱?”

      即使在见惯人情冷暖无常、世间百态炎凉的医院,她这番话还是换回了周围人一瞬的寂静无言,和无声交汇的惊诧视线。

      苏婉从未听过这个家庭伦理故事的另一面,她一直以为只是父母再婚,新组家庭,女方不便抚养与前夫生的女儿而已——这是生活中常见的妥协,女人嘛,总要这么妥协的。“你在说什么……”她一时哑然,想不出应答的措辞。

      “够了!”苏天明好面子,被四周射来的探询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大怒,质问裴枕书,“你大老远从北京跑到这里,就是为了搅这团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吗?”

      裴枕书摇头:“不。”

      她十分平静:“我只是在想,肝癌晚期的病人哪里还有救治的意义。苏悦年纪还小,以后读书、结婚、买房、买车,哪样不需要钱?你大约也知道,我十分富有,不然之前不会试图打官司找我要赡养费——我可以给你一笔钱,多少都行,只要你停止对吴晓萍的一切治疗。我想以她的病情,刚刚做完手术,现在接回家,半个月内死掉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她如一只优雅展翅的黑天鹅,仰起纤细的颈子,灼灼目光落在苏天明身上。

      对方并未如先前般暴怒,只是低头看了一眼怀中年幼的儿子,略愣了愣:“什、什么意思?”

      裴枕书笑语嫣然,一字一顿:“很简单,我要她死。我要将她挫骨扬灰。”

  • 作者有话要说:  ①语出《三十六计》,意为借刀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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