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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遇:人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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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办法忘记这个日子。没办法。
吴妙注视着电脑右下脚的日期,恼火地推上键盘。那震耳的声音惊得在门口睡觉的黑色巨狼一个激灵。
“喂……”巨狼——正名是“夜语者”的生物小心翼翼地抬头望着他,似乎很努力才没让自己做出一副夹着尾巴的惨相,“你……”
“让开。”吴妙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那模样似乎要吃人——不,是吃狼。夜语者了解他的脾气,慌忙乖乖让开。对方立刻踢开门大步出去。
“臭脾气的小孩。”望着被狠狠摔上的门,夜语者忍不住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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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情糟糕,非常糟糕,糟糕到他一进车库就开始拿那辆车出气。
“喂!别摔我的门!”拥有智能的跑车阿火为了自身安全本能地反抗着暴力,“我告你你再这样我就自己去找个新主——”
“闭嘴。”这是他的创造者给他的全部警告,接着他就关闭了阿火的程序,同时启动另一个。
“主人?”几秒钟后,一个沉稳的声音回荡在车厢内。这是Dark。和Fire完全不同的一只。
当初关闭Dark就是因为它的性格太过沉闷,要知道吴妙自己本身就很沉闷了,再加一个绝对要命。可是现在他宁愿沉闷,他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呆着,远离他的乐队和他的手下。
他想去那里。
“老地方,新的城市地图有吗?”他轻声回答他的车。
“已经下载完了。”引擎发动的声音响起,还有车身轻微的震动。吴妙把头埋在手臂中间。
“走吧。”他说。
已经转换成极其灰暗的铅灰色的跑车缓缓驶出车库,安静得有如一个沿着公路滑动的幽灵。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次命运的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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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公英公墓。北溟的现任市长建造了这个开满这种小绒花地方,并且赋予了它这个温柔而且美丽的名字。这是一位很有些感性的市长,他说这个名字是为了祝愿那些纯白的灵魂能如蒲公英一般飞向更美丽的世界。
然而又有多少灵魂配得上这个比喻?至少吴妙知道这里没有。
因为这里没有她。
他把手插在口袋里,慢慢在墓碑组成的石头“丛林”中穿行。那眼神与其说是悲伤,还不如说是失落更准确。因为这里没有他的位子,这里没有他的亲人,没有他的朋友。死人的世界没有,活人的世界也没有。
他知道自己孑然一身,但是他并不觉得悲伤。反倒是更喜欢这分沉静。不需要考虑别人就可以下决定,便意味着他可以少一些弱点,便意味着他可以用最无情的方式反抗这个见鬼的世界。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想知道那个该死的男人把吴若钦葬在了哪里。
那个该死的爱德华,死到临头还对他口口声声说着“爱”。吴妙不需要他的爱,吴若钦也不需要。
附近有人的哭声。他抬头时正看到那群哀悼亲人的家伙中的一个把茫然如梦的眼神投向这边,他于是也回望着对方。那个人在接触到吴妙的眼神时打了个激灵,迅速把头转了回去。吴妙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夜语者说过吴妙的眼神绝对不属于人类,他欣然把这当作称赞接受。
如果打个比方的话,那头老狼在沉思后告诉他,你更像一只大猫,老虎那一类的凶兽。
是的,忘记吴妙。从再次回到人类社会的那一天起,他就自称为老虎——“Tiger”。他喜欢这个远胜过自己原来的名字。他宁愿是野兽,甚至机器,而不要当作人类。他也从没觉得自己属于他们。
六岁起开始拥有自己的实验室,九岁起中学甚至大学的课程已经会让他厌烦。他的智力从出生就被定位在一个高得可怕的起点。吴若钦说他出生时看向她的眼神冷得怕人。
对了,吴若钦有点害怕他,一直就是。尽管……她是他的母亲。要是想说这一辈子有什么遗憾的话,恐怕就是这一点。她不知道他有多爱她。他也希望自己能让她开心,但是要他去和那帮愚蠢的小孩子一起耍宝……不,他做不到。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才智不能被浪费在那样无聊的事情上。而最终的结果就是他把她吓疯了。
他很抱歉。他不该突发奇想把那只作为病毒培养体的野猫给她看的。
非常抱歉,妈妈。
他的哀思刚起了个头就被打断——他的确如野兽一般警觉而敏锐,他听到了什么声音。他立刻压着步子,悄无声息地向那声音的来源靠近,结果在一棵松树后看到了会让他目瞪口呆的东西。
那是一条人鱼。一条不在水里老实呆着而在半空飘着的人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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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普森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白超速驾驶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是在他被冷龙一气拽出几千公里之后,要是他是个人的话他一定早就吐了,可惜的是他是完全不用吃东西的精灵——所以他只能干呕。
干呕之后,不幸的小家伙便开始考虑自己的处境——被养育自己多年的师父赶走,被自己养育多年的冷龙拐到这个鬼地方:人类的城市,无论是空气质量还是气温都叫他不舒服。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个地方人很少,而且天还未完全亮起来,根本就是个无人区。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明白自己应该谨慎。
“快藏起来!”
他对现在唯一的伙伴并没有好口气。好在冷龙疯过一阵子后就会特别老实,所以这时候它也肯乖乖钻进精灵戴在脖子上的那块菱形冰晶石里——这是冰精灵的力量石。每位精灵都有自己命中注定的石头,依据传统,这石头象征他的力量和灵魂。不过亚普森这一块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他未曾见过的妈妈的遗物,所以他比一般的精灵更珍视它。
下意识地握着石头,年轻的精灵感受着冷龙在里面冰凉沁人的搏动,那像是另一颗心脏在他近旁跳动。他这样听着那细微的声音,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开始认真观察身边的环境:
这是一小片还有土壤的空地,种着稀稀拉拉的树和石头板——真奇怪,人什么时候连石头都开始种了?现在似乎到了时间。已经有一撮一撮的人群开始涌入这个奇特的地方。亚普森急忙闪身藏在一棵棵高大的针叶树后,迅速使用师父当初教给他的魔法隐藏起了自己:这是最简单的一种大范围催眠暗示法术,它的作用是使人类忽视他和他们的不同,把他鱼尾般的下半身无视掉。在南极的时候,他常常用这个救急(往往是在他不听话,跑得和人类太近时)。他准备就这样躲到人少的时候,再抽身回南极。不管怎么样,他仍然希望师父能把赶他走的原因说清楚。虽然当时已经从师父脸上看到了一些不祥的预兆——他的师父焦急不安,似乎就要大难临头。但是亚普森非常确信:无论是什么敌人,对师父来说都不在话下,毕竟是伟大的人马喀戎的关门弟子,那名声可不是盖的。
心里密密麻麻盘算着回去要如何抱怨师父的不讲道理,这个依然心情轻松得好象出来踏青的小精灵完全没注意到有人正朝他走来。直到他们俩直直打了个照面。
很明显,两个人的吃惊程度不相上下。这是个有着披垂到肩膀的金色头发的年轻男人,淡而疏的眉毛下面有双特别吓人的黄绿色的眼睛。他看见亚普森时嘴巴吃惊地张了张。由于对自己的催眠法术(那是因为他用的次数太多了,绝对熟练)有着一向的自信,所以亚普森当即下结论对方一定是被自己的美丽惊呆了。
没办法,谁让那帮南极的人曾经不止一次拿他当海上仙女呢。所谓盲目自大的臭毛病就是这样被惯出来的。不过话说回来,亚普森也不是过分自大的啦。托他那位伟大父亲优秀基因的福,他的确是个漂亮的孩子。这不仅仅是说他有着一头鲜艳的橙色秀发还有颜色干净的淡蓝色独角和腮片,也不止是指他拥有一条和妈妈一样优雅的银白色尾巴……事实上,即便以最通俗的人类观点来看,亚普森那和人类相似的上半身也是非常美丽的,那是人世间难有的一种无暇的,孩子气的,纯洁的美。
可惜的是,他面前那个人的审美观似乎不大正常。他竟然——一点赞扬的表情都没有!他只是认真地打量着精灵,那打量的眼神充满可怕的冷静。他看着精灵的表情好象企鹅看着要下肚的小鱼。
咳,这可不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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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妙知道自己看见了一个怪物——一个很好看的怪物,它长着一张绝对可以直接放到宗教画上的小天使一样的面孔。童稚,纯净,清澈。
但是怪物就是怪物。用好了或许能带来利益,用不好会惹祸上身。没什么好说的。先想法子稳住它再说。
完全是一套现实主义思维的吴妙谨慎地往前迈出一步。
“Who are you?”
先想到的是自己和夜语者曾经呆过的鬼地方通用英语,所以他先用这种语言问对方。
人鱼朝他露出茫然的表情。
“你是谁?”
进而改成这个城市的语言,吴妙衷心地希望它别逼着自己学鸟语。
人鱼却还是完全摸不找头脑的表情。
搞不好他是白痴……如果仅仅是实验品很有可能被人当动物驯养,也许根本就不会说话。
吴妙现实主义的悲观一面开始发挥作用,但是他仍然坚持着用自己所会的所有语言问了一遍。在问到德语的时候,他意识到身后发生了什么。
他感觉到身后有武器——他天生就有对金属制品神奇的直觉。最普通的说法是:超能力。但是他不想在人前暴露太多。而且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这个怪物弄到手。他不能惹出太大动静。在政府眼皮底下保持低调是保证他的组织“阳”长久存在的重要基础。
想到此,他只是镇定地往一旁迈开一步,挡在人鱼面前:
“Nothing serious.”
他冲它嘀咕,这时候,身后响起了枪栓拉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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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普森听见了枪声——和在南极听见的一样。那些人偶尔使用这些武器——师父说这些人是人类中比较和善的,他说很多地方的人都会用枪自相残杀。子弹穿过去,然后人就死了。
但是枪没有伤害到精灵,那个人替他挡住了。亚普森看见人轻微地震了下,他没看见子弹从这个人身体里穿出来。人看上去完全不在乎。他朝精灵伸出手——戴着白色手套的手,非常干净的手套,白得像雪一样。
精灵没有任何犹豫地把自己的手交到了对方手中。他知道自己可以跟着这个人走,人会保护他。
这是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或许有些过分轻信。但是这次伸手建立的关系,却将牢固得出人意料——这是精灵想不到的。他现在只是被人拽着在稀疏的树木间狂奔,直到突然间一声巨响,一辆灰扑扑的车猛地挡在了他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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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一群傻瓜,他是阳的帮主黄袍,稍微动点脑子的都应该知道他不可能一点防范措施都没有就跑出来吧?就算是普通人只要穿上防弹衣就不会被子弹伤害得太过分。更何况——他们以为他是谁?
一边拽着人鱼在墓地的小松林飞奔,一边利用植入大脑的电极给了Dark一个信号,吴妙根本连回头都懒得给身后那帮追逐的菜鸟——他们不配让他来对付。
几秒钟后,他的爱车撞破围墙从近路横穿进来,前轮一打,准确地停在了他面前,敞开的车门正对着吴妙。他先把人鱼推进去——它看上去有点害怕,不过还是进去了,接着吴妙自己坐上了驾驶位,打开了“自动驾驶”档。
“跑路拜托你了,老D。”
“收到。”Dark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简短。这时候追兵已至,Dark却并不躲开,反而照直冲去,引擎启动的震颤吓得人鱼在副驾驶位上蜷成一团。
“开稳当点。”吴妙提醒Dark。
“抱歉,主人。但是轮子下面碾着人时可能还是要有点颠簸。”Dark用沉闷的声音顺从地回答着。
“尽量撞飞,不要碾过去。血迹不好擦。”吴妙懒洋洋地又加了一句,拿一只手支着脑袋,开始打盹儿。但是马上他就被一声刺耳的尖叫惊醒了。
“又怎么了?!”他不耐烦地冲尖叫的来源——人鱼,咆哮着,“安静点!!”
可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人鱼还是瞪着侧面车窗溅上的一大片血歇斯底里地叫唤,吴妙几乎想扭断它的脖子了。
“听着,你这家伙!”他探过身去,把手搭上它的肩膀。他本来是想吼它的,然而人鱼转过脸来,用那双浅褐色的大眼睛望着他。它的眼神那么可怜,可怜到吴妙下意识就换了口气:
“没事的。”
最后挤了半天他才挤出这么一句,就又转回了头。似乎连人鱼都觉得他莫名其妙——因为从那之后它就不再尖叫,而是一直缩在那儿盯着他,好象是赤道土著头一次看见北极熊似的。见鬼。
吴妙在心里用自己所会的所有语言中最污秽的词骂了个遍,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逃跑路线上来。
前方是偏僻的外环公路——他们已经出了公墓,而且车牌号码应该已经被人记录在案。是时候了。他需要把这车改头换面。
“抱歉了,老D。”吴妙嘀咕道,伸手把Dark调整至休眠状态,启动了Fire,跑车又变回耀眼的金黄色,上面还喷涂着耀眼的火焰图案。接着,在程序刚加载好的那一刻,阿火愤怒的指责就充满了车厢:
“你玩阴的!你跟我玩阴的?然后自己就去泡了只未成年的人鱼?!!没天理了,这年头并肩作战的兄弟还不如一个马子!!我冤大头啊!!跟了你这么个主人!!从来不管我的护理不说现在竟然随意领马子来?你们可别把我的座椅弄脏了啊……”
“闭嘴。阿火,它是雄性,不是马子。”吴妙顿感无力——果然这辆车又生气了,这显然导致了它观察力的严重下降,看来回去还要继续调试程序,“看清楚了,它是平胸。”
“哦?”车内的摄相头转了个角度以便更方便地观察新成员,“真的。喂,老虎,我还从来不知道你有恋童癖。你是杰克逊的崇拜者么?”
“……我说过了,阿火。”吴妙感到自己的理智将再次在这辆快嘴的车前一点点崩溃,“少废点话,认真开车。我刚才弄出点人命,可不想在路上被人盘查。”
“毛手毛脚!那个灰家伙什么都不会干!要是我就不会把血留在轮子上!!”阿火像个小孩子一样抱怨着,“还好我刚才冲干净了——回去别忘了给我水箱加水!”
“车库里有水管,你自己动手吧。”吴妙对照顾一辆会跟他开口水战的车没有兴趣。
阿火直接播放了一段不知从哪里下载的婴儿哭声作为回答。吴妙自己倒没什么(习惯了),人鱼却吓得猛地往上一蹦,结果磕到了脑袋,疼得直呜咽。那声音听上去好像小狗在叫唤——不过夜语者这头狼也经常被吴妙整得这样呜咽。
总之吴妙不喜欢这样的声音。他把右手抬了起来,绕到人鱼的脖子后面——如果它的上半身是人,那么骨骼构造也该大致相同。他觉得自己有把握一下把它打昏过去。
有把握。
在脑海里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闪过之前他还肯定这一点。然而接着他就发现自己的手抚在人鱼的头上——姿态温和,甚至肉麻。
见鬼!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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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普森能听见这钢铁房子里有个看不见的人在说话,他不知道是魔族还是精灵。但是毫无疑问,这不知出处的声音叫他害怕。而最后这个诡异的生灵竟然用婴儿一般刺耳凄厉的声音啼哭起来。
亚欧森害怕这声音。小时候他经常梦见一个婴儿在哭泣——他只能听见他的哭泣,但是他看不见他。这个梦的结尾总是停在一头白鲸的尸体漂上海岸的情景,接着他便被吓醒,然后大哭。
现在他闭上了眼睛捂住了耳朵想要躲开这个哭声。这当然是徒劳的。
接着就在他自己都快要哭了的时候,他感到了一只手的安慰——一只坚硬的不同寻常的手,那感觉就像是没有生命的东西而非温暖柔软的□□。但是那个抚摸的轨迹的确是温柔的安慰。
他睁开眼望着那个人,那个人的眼睛里透射着有些茫然的神情,似乎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种神情使他的面孔柔和了许多。
其实这样看这个人也挺顺眼的。
亚普森停止了动作,只是望着那个人,直到他表情尴尬地把头扭开。
而这个动作直接让亚普森把他划到了和冷龙一样的“可爱”一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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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鬼!
在扭开头躲开那人鱼好奇的注视时,吴妙已经在心里骂了几十遍同样的话——从记事起,他就常常能在脑海里感到一双眼睛,一双锐利却深邃的眼睛的注视。他不认为这是幻觉,他知道有一个人一直用某种奇特的方式监视着他。那双眼睛看着他无助,看着他疯狂,看着他被科学家当作一件宝贝研究,看着他用炸弹把那个该死的研究所夷为废墟。
大多数时候这个神秘的监视者不会作出任何注视以外的事情,但是他偶尔也会插手吴妙的生活。
就像现在。见鬼。
吴妙听见阿火开始改放一首有着大胆火辣同性恋示意的曲子。他突然很想把面前的仪表盘砸个稀巴烂。但是他终于克制住了,他不希望再付阿火的维修费和美容费——固然他赚钱很快,但是人不能总这么大手大脚不是?再说了这辆车自己上网炒股还不知赚了多少呢!怎么能再给他找吴妙要钱的机会?!
可惜往往事与愿违。就在这一刹那,有什么发生了。吴妙感觉自己眼前亮了一下,几乎是超新星爆炸般的光芒!然后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可是他依然感觉到了威胁——不是子弹,更像是什么东西的弹片,他可以想见它们有多尖锐:每个断面都是一把利刃!
他想要闪避,然而来不及了,他听见阿火尖叫着“他妈的有谁在我脑袋里?狗屎的病毒!!”,接着安全带弹起来把他固定在座椅上。
他躲不开了。
一阵剧痛,随之而来的是漫长的沉睡。他感觉不到自己。
他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