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南山孟姜

41、祸不单行（十）

　　关宏峰在片融融的天光里醒来，阳光烘着背面泛起温暖的皂角气味，直教人沉着身躯懒洋洋得不想多挪动分毫。他下意识哼了两声，难得散漫地想转头继续这场美梦，却觉眼前光影摇摇晃晃的令人着脑，皱了皱眉，便听个熟悉得不行的声音拖着调嚷：“嘿，我说哥，你可是真能睡嗨，这让大太阳照半天都不带着睁个眼的！”这要还是兄弟同寝的非常时期，关宏峰非得把这嘴贱的一脚踹地上去，可眼下别提动手，就连哼声都欠奉，侧头便又要睡去。

　　这回关宏宇着急了，也不摆弄窗边那层薄纱似的网纹帘子，三两步赶到床前，就着天光打量那人形容。看看脸色确实比昨晚那会儿好了不少，摸摸额头温度也算是降下来了，上上下下瞧不出有什么不妥，便开始自言自语地嘟囔起来：“我的哥诶，别是烧傻了吧！”关宏峰终于被他吵的睡不安生，边抬手搭在额上遮光，边眯眼从胳膊下看那模模糊糊的人影，终于忍不住带着三分气性皱眉骂道：“关宏宇，你可赶紧闭嘴吧！”那头闻言反倒乐了，愈发贴近上来，捡着床边舒服地坐稳，伸手比划俩数字，晃悠着冲人追问：“哥，你看这是几？”

　　感情是真把自己当小孩儿逗弄了，关宏峰阖眼在心里琢磨着，究竟是不是最近好脸色给他得太多，惯得这家伙蹬鼻子上脸没完没了。或许真是病中气力不足，想了半天也没寻思出个所以然，倒是记起那夜里浓黑中泛着白沫的海面，摧残却遥不可及的灯火，还有意识模糊间声声锲而不舍的呼唤。于是糊向那人后脑的巴掌到底卸了本来就没多少的力道，最后只就着那满捧浓密而蓬松的头发揉了又揉，哑着声说道：“宏宇，我没事了，下午就办个出院吧！”

　　“别介呀哥，你这二十四小时内体温跟过山车似的忽上忽下，医生可说了不能大意，起码得再观察两天。”某人一把按住知天知地，唯独对自己没点儿数的他亲哥，得便宜还不忘赶紧卖乖，“我说咱以后能不能别老吓唬人，这急诊室的医生都认识咱们了，见面就问我哥俩这是轮流进来的还是逮着单个造的。你说这帮孙子也是，绑人的时候就不知道长点眼！”

　　关宏峰被他抢白得没话说，窝在被子里眯眼盯了会儿阳光下泛金的点滴，只觉得刚刚消退下去的困意又跟着卷土重来，可到底不舍得再睡，便拖着不自觉地软音问：“亚楠和小饕餮没事吧？”关宏宇见人有了精神心里高兴，也便没往深处里想，只当他醒来不见两人多问几句，当下便挥手接道：“她娘俩在家滋润着呢，你就别操心了，这两天就数咱兄弟最倒霉！”

　　话说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关宏峰这哪里是问他英雄救美闹出的风波摆平了没，分明是庆幸俩绑匪跟着他冲自己去了，不然如今危险的怕就是家里的女人孩子。心里狠狠震了两下，百感交集全堵在喉头，倒不出句囫囵话来，直到关宏峰有搭没搭地问起两个绑匪，才算重新找回话题，继续摆副心大的模样闲扯，仿佛几小时前在医院急红了眼的根本不是自己。

　　当晚关宏峰被送上救护车时已处半昏迷状态，关宏宇和周巡两人跟着车，心惊胆战地挨到医院前，好容易盼灭了抢救室提示灯安顿下来，还没等松口气，就瞧着后半夜里这人体温跟坐了火箭似的飙到四十度，退烧药消炎药一瓶接着一瓶地往床头支架上挂，愣是没能把温度控制住，直烧得人昏昏沉沉说起胡话，或清楚或模糊全是灭门案来让他硬生生埋在心底里的，仿佛要借着机会把心剖开，剜净了摊平了好叫人瞧明白，他也不过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

　　那时俩个大男人狼狈地倚墙对视着，才算是真真地切切明白那场从伍玲玲牺牲便埋下伏笔的风波，究竟在这人心里捅了把多么钝的刀子，以至于叫所有迸涌的鲜血全都堵在心窝子里凉透了，却连流都流不出来。关宏宇和周巡甚至突然开始后怕，想那时他默默地推开了身边所有人，独自迎向黑暗里的刀光剑影，顶着那么多外来的威胁内在的煎熬，哪怕错走上半步，他们就谁都再没机会能留住这个人。可他们又觉得庆幸，心想着总归还是老天眷顾这世上的好人，叫他们每步都踩在那刚好不早不晚的点上，从没真的落到那不可挽回的地步去。

　　两人灰头土脸地相互看着，到底不知是从谁那儿起得头，忽然就那么没头没脑地傻笑起来。最困难的时候都已经过去，这余下的波折，就算真要凑足九九八十一难，也早应该渡得差不多了，至于那些经年累月压在心里的石头，还够说出来，那便是真的没事儿了。笑到后来也不清楚对方是不是知晓自己的意思，只想着管他呢，反正从今往后每天都会是好日子。

　　傍天亮的时候药效总算是起了作用，关宏峰发了身汗温度终于降到低烧，医生看过确定没有问题，便只嘱咐着让病人好好休息。这下关宏宇可算是有机会拿着鸡毛当令箭，掉头就过河拆桥地直轰周巡回去干活，气得某人干磨牙还没法儿跟他计较，挠秃了刘海只憋出来句“关宏宇你行！”便悻悻地甩着钥匙响坐进他那牧马人，一个急掉头开上往支队去的大道。

　　于是窝着邪火回队的周巡，成功地让全队上下见识了什么叫做雷厉风行。俩绑匪撂得早还算走运，最惨数彭伟和手下几个崽子，个个连平时手脚不净的事都给翻开来算账，出审讯室时就只差没抱着过路警员的大腿哭了。知道的是长丰队长这回给触了逆鳞，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津港出了翻天作地的大事，稀奇得高亚楠闪进走廊就忍不住给关宏宇去了电话，也不等那边出声儿张口就是句不知褒贬的夸奖：“能耐呀关宏宇，你到底怎么把驴惹这么翻毛的？”

　　彼时哥俩儿正难得融洽地并肩靠着床头闲聊，关宏宇毫无防备地啊了声，就看见亲哥递来个明显含着询问的目光，当下不由得老脸一红，连忙熟门熟路地打着哈哈把话扯开：“嗐没事儿，亚楠就是说让咱兄弟俩放宽心，害你躺这儿的那帮兔崽子们周巡正收拾着呢，保管叫他半只苍蝇腿都漏不了！”哥俩儿挨得这么近，要说关宏峰完全没听见高亚楠在电话里面说什么，那几乎就不可能，偏生两人都默契地看破不说破，只满脸意味深长地瞧着对方发笑。

　　最后还是关宏峰先开口换了话题道：“宏宇，等那俩绑匪出狱，在你公司给他们找个营生干吧！”关宏宇让太阳晒得发懒，听这话倒是瞬间精神过来，腰板一挺当场便嚷开了：“我说哥诶，你还真当你弟这儿是垃圾桶啊，什么人都往里塞！”关宏峰显然没料到这般反应，伸手摸摸下巴，声音少见地低下三度来：“也不用重要的岗位，就简单跑个车卸个货之类的，我瞧那俩人还算实诚，往正道上带应该能拉回来。再说吧，我装你那会儿都把话撂下了。”

　　“嘿，您这就动动嘴皮儿，买单的可就成了您亲表弟诶！”关宏宇嘴里抱怨着，扭头见他哥脸上罕有地露出几分窘迫，倒是立马乐了，当即便摆摆手叠着声地应道，“成吧成吧，反正我也不差他俩那千八百块儿的工资，你说啥那就是啥了！”近午的光线如碎金般洋洋洒洒地落着，关宏峰看着身旁被阳光镀上金边的，跟自己毫厘不爽般相似的人，禁不住脱口叫了声宏宇，待那人转头递来目光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末了只是笑笑，低着声道了句没事。

　　那边倒也不追究，枕着胳膊往床中间挤挤，便扯起他轻快地调子聊开了：“诶哥，中午想吃点儿啥啊！”话刚出口忽又想起来，赶紧心有余悸似的抢着补充道，“那些辛辣生冷刺激的就先缓缓，你要非吃不可，还不如叫大夫来先灭了你弟！”关宏峰让他逗得哭笑不得，想想这附近买点清淡的不容易，倒是离关宏宇自己家近得很，不愿叫他麻烦，窝在被子里面想了会儿，才缓声应道：“上次的皮蛋瘦肉粥不错，要不你回去吃，少给我带点儿就行。”

　　那回的粥本是赶不及现买，关宏宇赶鸭子上架自个儿照网上菜谱捣鼓的，没被他哥嫌弃已然非常知足，如今听关宏峰这么认可简直大喜过望，直吆喝着：“哥你就请好儿吧！”翻身下床就要回家煮粥。可巧赶上周巡捎着高亚楠和小饕餮来探病，人还没站稳已先操着那副烟嗓嚷开了：“我说老关，你这也太惯着你弟了，就上回他做那粥，哎呦我去，什么味儿啊！”

　　话音未落直觉三道目光齐齐投来，当下便明白自己这是说得太溜漏嘴了，忙腆着脸冲人嘿嘿干笑两声，扯些案子后续处理情况企图蒙混过关。当然可有人不肯依他，立时就抬高两调礼尚往来地怼回去：“嘿我说周巡，病人的饭你也能给捞上两口尝尝，你什么人啊！”小饕餮还不懂事，瞧着两人剑拔弩张的模样只觉得好玩，边拍手笑闹着边探出身子要找大伯抱抱，关宏峰伸手从高亚楠怀里接过软软糯糯的小娃娃，再回头看着斗嘴斗得正欢的兄弟和徒弟，到底忍不住在嘴角噙了点不自觉的微笑。云淡风轻近午天，可不正是一日里最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