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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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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宏宇看周巡多少有点不讲道理的不顺眼。按说周巡为兄弟俩洗雪冤情出过大力,他本人又不是什么宝宝心里苦但宝宝不说的主儿,自然没少报屈。可到头来也就换得关家小爷多瞟他两眼,撂下句:“谁叫你当初手狠心脏地算计我和我哥,还不让人有心理阴影了?”周巡差点儿没跳起来摔桌,谁不知道,就是全天下都有心理阴影,也轮不到他关宏宇自己说这句话。后来周巡算是看明白了,这关宏宇根本就是和他哥一德性,死傲娇。
或许是骨子里都带着点儿好勇斗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劲儿,关宏宇跟周巡其实很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虽然关宏宇本人打死都不认可,但有时他还是不得不承认,周巡的办事能力确实没得挑,完全没注意这话又变相夸了他亲哥。就在他打上长丰支队长办公室大门的当天傍晚,周巡找来说:“小关,我联系了个心理学专家,行业顶尖儿,这两天正好在津港给市局做危机干预,自己人,案情什么不用瞒着,要是老关愿意,带他去看看吧。”
关宏宇找上周巡,确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着实没料到这家伙办事儿这么速度。他想这大概是有史以来,自己看周巡最顺眼的一遭。意料之外的,关宏峰也没有反对,温顺得甚至让他有种童年角色倒置的错觉。关宏宇又想起小时候,自己天不怕地不怕,连爹妈都管不了,唯独对这个比自己只大了几分钟的哥哥俯首帖耳,连他自己都闹不清为什么。或许便是传说中的缘分和造化吧,他们兄弟俩走到现在,谁都没有抛弃谁放弃谁,以后也不会。
当诊疗室房门自内被轻手轻脚地打开时,关宏宇和周巡一激灵,不约而同地从等候区椅子上弹起来,似都觉得反应有些过激,下意识看了看对方,毫无意外地从对面瞳孔中看见自己清晰的倒影。想他俩一个是屡破大案要案的刑警,一个是背着灭门案被通缉了大半年的嫌犯,命悬一线的时候多得去了,连阎王爷都打过两声招呼,无论追捕还是逃亡,都不曾如此紧张过,倒是在这种时候怂了。心里觉得好笑,相互看着,却难得谁都没笑话谁。
他们直直盯着从里面走出来的人,就像候在急救室外的家属迫切等待着最终宣判。那是个四十岁上下,非常温和知性的女性,符合世人对实践派心理学家最完美的想象。早在来这儿之前,对方便已经明明白白地把事情讲开了,她说:“心理治疗的不确定性非常强,时机、环境、医师专业能力、患者本人的性格乃至意愿,对结果都有很大影响,而且这种影响通常是难以控制的。从你们叙述的情况看,关队长的症状有些像创伤后应激障碍,已经持续三年多,并出现刺激事件泛化和药物滥用的倾向……”
她说这段话的时候有意顿了顿,声音柔和而缓慢,似乎意识到这种生硬的名词与事实,需要用更多时间来消化。然后她继续说:“看得出关队长自己也在努力调整,但是坦白讲,到了这种时候,自救的可能性不大,甚至这种强烈的负性情绪会严重干扰身边人。打个比方,就好像宇宙间的黑洞,高质量让它本能地吞噬掉周遭所有东西。作为他的亲人和朋友,当然只是提醒,我希望你们能保持适当的距离,也留意给自己做些情绪上的调节。”
初听这段话的时候,关宏宇和周巡两个人是懵的。话里的意思他们大致可以理解,关宏宇做过武警,周巡则一向是刑警,他们都见过那些经历巨大灾难和变故的人群,也听说过赶去救援的团队回来后陷入严重的负面情绪,无法回归正常工作,更甚者有自杀的例子。周巡想起他头回撞见杀人分尸的现场,头回亲手击毙拒捕的歹徒,那时他也接连做了好几天噩梦,还是关宏峰把他这个半拉儿徒弟从狗窝般乌七八糟的宿舍里拎起来,硬拖到街边面摊吃了碗热乎乎的油泼面,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说:没事儿,都这样的,习惯就好了。
那时候没这么多讲究,军队警队都是这样。直到近些年地震后心理危机干预的应用见诸报端,逐渐为人们所熟悉,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自己和身边人,多少都曾在钢丝上走过几回。但任谁也没想到,那个掉下去的人会是关宏峰。更没有想到,直到这种地步他还能风轻云淡得不惊动任何人。周巡甚至后怕,如果那天他没听卖包子的大娘多说几句,没上心让关宏宇留意他哥,事情会发展到什么程度。这是关宏峰,也只能是关宏峰。
所以那时周巡和关宏宇面面相觑,问出了同样外行且愚蠢的问题:“那您看能解决吗?”而他们得到的回答同样诚恳又直接:“确实不好办,我也不能保证就有效果,只能说,尽量试试看吧!”现在结果就在眼前,两人张了张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没一个上前打破沉默。最后还是那位经验丰富的治疗师,看着满篇密密麻麻地诊疗记录,摇头道:“很抱歉,我尽力了。但关队长是个意志力和抗干扰力都很强的人,我无法带他进行有效的心理暗示,短期内也无法取得更深的信任,目前我所能做的,只是稍微减缓他的焦虑。”
这回是关宏宇先听明白了。关宏峰不接受任何外来的暗示,甚至不给他们窥探的机会,所以这个心理专家没能拉他出来,而那些镇静安眠的药物,对他来说不过像高烧病人吃下的退烧药,治标不治本,甚至他已经开始抗拒药物的作用。所有的坚韧和顽强,不过是把双刃剑,带他抗过伍玲玲的死和2.13灭门惨案,也掉头把他困死在回忆的牢笼里。
心理学专家说,关宏峰可能接受了他自己的暗示,如果能建立更加信赖的关系,探知产生这些问题的深层原因,或许可以尝试性引导。但关宏宇知道那些都是真的,是他亲口对那人说:“你把所有人当傻子一样耍,连你自己的亲弟弟都不放过,你还是个人吗?”也是他说:“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晚上不敢出门,根本不是什么狗屁恐惧症,是你心里有鬼!”
关宏峰做过很多过分的事。他曾在求生中误伤伍玲玲,致使其随后被车辆碾压死亡;他曾被人陷害成杀人嫌犯,然后转头栽赃给他的亲兄弟;他欺骗着身边的人,背负着所有的隐秘和罪过,不停地与背后无数双黑手周旋。最后真相大白,尘埃落定,所有人都看清那其实是理智抉择下的最优解,所有人都明明已经原谅了他,唯独关宏峰没有原谅他自己。
谎言可以拆穿,幻觉可以湮灭,唯独真实伫立在原地,无法绕过,也无法冲破。所以那时候兄弟反目,关宏峰独自回到家,煮了那条他视为另一个自己的肺鱼,就着酒下菜,然后转身落锁扔了钥匙,去支队迎接属于他的镣铐。事后关宏宇和周巡想,这个人真是太狠了,不留半点儿后路的,可没想到他竟然连自己都没放过。关宏峰的心结没人知道怎么打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就像被永远锁进了那个灯光昏暗,没有丝毫声息的房子里。
可以想见,关宏峰在诊疗室里,到底还是没有吐露与案情有关的信息,或许早已习惯了不轻信任何人,或许只是单纯的不想伤害。关宏宇向前走了两步说:“我去看看他。”女医师抬手虚拦了一下,嘱咐道:“轻点儿,他睡了。”她在两道诧异的目光中顿了顿声,补充说,“我是说,关队长应该很久没好好睡过了吧?如果方便,我在津港的这段时间,你们可以经常带他来找我。说实话,我见过那么多患者,像他这样,撑到现在不容易。”
周巡和关宏宇进屋的时候关宏峰还在睡着,柔和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映出明暗清晰的轮廓,就像幅尚未干透的油画,安详得要命。两人都默默看着,谁也没有出声,仿佛连一丝呼吸都怕惊扰到那人难得的安宁。关宏峰到底还是醒了,在两人坐下不到半小时后,可对他来说已然难能可贵。他睁开眼看见两人直直盯着自己,定了定神道:“你俩干什么呢?”
关宏宇撒谎不带眨眼的:“医生说你情况不错,这都放松得直接睡了。我俩这不进来看看你嘛,哥,没什么事儿咱明天还过来。”周巡没料他在关宏峰面前还能编瞎话不打草稿,身形一僵,忍不住瞥眼去瞅关宏宇,又怕表情太明显让正主瞧出来,连忙打着哈哈附和:“是啊老关,那什么,佟博士也是自己人,你放心,有啥事儿直接跟她说就行!”
周巡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毫无预兆地咯噔一跳,突然发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在关宏峰面前开始变得小心翼翼。不是当初毫无经验的毛头小子,生怕给他添乱而拘谨;也不是灭门案那会儿,他与十五年的老搭档相互设套斗法。他是害怕,生怕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可关宏峰一直都很坚强不是吗?坚强得让周围人都忘了,他是个人,不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