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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心债(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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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宏峰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和光小区的。其实他向来有着令人称叹的记忆力,周巡说他脑子就跟复印机似的,案卷过个眼便清清楚楚地不用再看第二遍,实际上他知道还能更好些,那些曾经在监控中见过的面孔,很长时间里只要再碰到,他便能严丝合缝地对契起来。永远保持清醒和绝对的控制力,是关宏峰近四十年来过出的习惯,他把自己活成了座神像。
很多时候他想,都是同个细胞分裂来的,关宏宇没道理比他差,只不过那人从来不愿在这种事上多花半点儿心思罢了。不管是当初念书的时候,还是后来进入武警部队,再至于混迹在社会上这些年。那是个不爱受束缚的家伙,自由得像高空无所牵绊的飞鸟,又天生擅长与人结交,三教九流没他融不进的地方,命定的性格连基因都无法左右,是幸运也是危险。
关宏峰曾经以为可以像拉出深陷颓唐泥沼中的周巡那样,引导他在这世间仅存的亲人走上正途,直到蓦然回首才知道错的多么离谱。当初母亲住院,辞职打拼筹足医疗费用的不是他,在其病危前夕亲手把兄弟送进局里的却是他;三十多年所谓长兄如父,真正叫人下定决心过正经生活的不是他,转手给亲弟弟扣上顶灭门大罪的却是他;甚至就在不远前,山雨欲来时撑起整个长丰支队的也依然不是他,甩手让后辈们面对所有明枪暗箭的却照旧还是他。
其实过分的从来都是自己,他不是个好儿子好兄长,更不是个好警察。恰恰相反,他看似混球样的弟弟,才是那个像太阳般温暖着周围的存在;他暴躁得要命的半拉徒弟,才是那个惊涛骇浪里带领支队扛过危难的支柱;他身边每个人在这场无声的战役里都尽着各自的本分,唯独他关宏峰自己,打着大义的旗号做够了背弃德法的事情,到底为什么还会被原谅?
案件告破的当晚,周巡不顾忌讳,招呼起大半个支队出去聚会,犒劳半年多来全队的辛苦,也尤其庆祝他和关宏宇重获清白。关宏峰看得出他们脸上发自内心的喜悦,可他没觉得多么高兴,甚至没觉得轻松,那些喧嚣的五光十色的欢腾,如同隔着层真空的玻璃罩子,明明无比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仿佛从整个世界抽离出来,陌生得令人诧异。
这片充满烟火气息的人世不属于他,关宏峰清楚,活在真实中的自己,早在走出警队正门,背向大楼上光芒熠熠的警徽时就已经死去。案件结束了,那些在不堪回首的日子里支撑他咬牙扛下去的力量也便不复存在,余下具空荡荡的躯壳,眼望着周匝美好却无法感知。关宏峰甚至在心里想,幸福理当是别人的,他算计了那么多人,早就该连自己那份都赔给他们。
也没什么留下的必要。沙发角里关宏宇搂着高亚楠说私话,情侣间许久不得亲近,正是难舍难分的时候;桌边周舒桐紧挨赵茜坐而,不时凑头说上几句话,不知聊到什么话题,直笑得像开了花儿般;几个汉子拼酒划拳更是起劲儿,逮谁都勾肩搭背乱叫大哥。关宏峰沉默地在旁看着,终究不愿破坏气氛,没多久便招呼声要先走。那时周巡也喝得上头,眼见窗外天色渐暗,倒还记得问句送他回去的话,可架不住被回绝得不容商量,索性就由他去了。
再之后的事情关宏峰想不起来,他站在自家楼下,仰头望着熟悉的屋檐,突然有些恍惚。脑海里塞满五花十色的片段,像打碎的花瓶,每个都仿佛发生在昨天,又仿佛已经是很远的记忆。他甚至觉得灵魂已经脱离躯壳,就浮在不远的空中,冷眼旁观自己的身体机械地重复着本能活动,如同个被掏空的人偶。好在都没关系了,他终于可以放任自己彻底失控。
天色完全暗淡下来,楼道里灯光微薄,宛若海上豆大的渔灯。关宏峰身形在楼口顿住,只片刻又似乎无知无觉地向前般迈开脚步。他知道码头上的风起了,带着海水腥咸的气息,像美杜莎的长发攀上咽喉攥住心脏,收缩着绞出鲜血的味道;他听见高跟鞋嗒嗒踩着,从灯光照不到的拐角走来,那声音忽远忽近的,字字句句唤他关队;他看见酒吧耀目的霓虹灯前,有人拖着影子站在远处,忽而是韩斌忽而又是周巡的面孔,嗓音低沉地问你还是警察么。
关宏峰踉踉跄跄地沿阶梯上行,像个无家可归的醉汉,又像溺在深海里徒劳挣扎。有同楼的情侣相携着迎面走过,投来略微滞留的目光,他看得清楚却已无力顾及。侧身贴紧303的门框,掏出钥匙的手战栗得几乎对不准锁孔,关宏峰咬了咬牙。房门终于开启,迎来的是更为彻底的黑暗,他下意识里快速闪身进屋,摸向开关的动作偏了半寸,人便顺着墙壁滑坐下去。
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胸口,好像要生生冲破那层桎梏,端上桌剖开来,直摆到面前看个清楚。他伸手想抅那近在咫尺的开关板面,却总是摸索不到,张口喊声宏宇,也不知道是否真出了声。屋里安安静静,除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再没有第二人声响。夜色深沉,万家灯火正从没拉帘子的窗口投射进来,那样渺小而遥远,却星星点点地串联着,好像生陆地上璀璨的星河。
关宏峰茫然倚着墙角,半响才记得,案件已经告破了,白夜交替的日子早就结束,他和关宏宇不必再共用同一个身份,窝在狭小闭塞的空间里,小心翼翼躲避邻里注意,也自然没人再会在黑夜中有力地搀扶住他,替他亮着盏灯。他想起来了,眼下关宏宇应该正享受着外面那个精彩的世界,这片黑暗里只有他自己,这座像坟墓样的单身公寓,合该只埋葬他一个人。
码头上的风更疾了,扼着咽喉的手缓慢而坚决地收拢,懦弱的情绪无声蚕食着最后的力量。关宏峰深吸两口气,抵住突出的门把,挣扎着站起身来。光明伴随咔哒的轻响洒落,风声停了,耳语止了,幻影散了,世界安静得如同闹累了沉沉睡去的婴孩。关宏峰软倒下来,像条离水的鱼,过了许久才重新扶墙站起,蹒跚绕过隔挡的书架,将自己整个摔进被褥里。
屋里静得出奇,连平素氧气泵进鱼缸,如脉搏般规律涌出的气泡声也没有。关宏峰知道,那条肺鱼曾经待过的地方,如今已长满厚厚的绿藓,他是亲手将那名为老虎的小家伙处理掉的,就像一路走来他冷静地推开身边所有人那样。关宏峰从来都清楚,只有真正了无牵挂的人才能坚定不移地走下去,才有所谓不畏牺牲,他曾经做好了准备,但现在都不需要了。
自己选择的路没什么可说的。关宏峰想他需要将这屋子好好收拾出来,可身上没有半点儿力气,他和衣卧在并不柔软的单人床上,只觉得空腹喝下的酒正在胃里燃烧,可脑海里紧绷的神经又针扎般叫嚣着,像数九寒天里麻木又尖锐的刺痛。关宏峰闭上眼,恍惚看见长春无边无际的雪原,寒风在尽情呼啸,天地苍茫只剩下最单纯的白,他想这次没人会拉他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