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秋云变幻（3） ...
-
碧空如洗、阳光温柔，待他字句落地，仿若风云变色、直卷了过往的战火焦灰扑面而来，连始终无所谓的师妹也略撑圆了眼睛。
“三十万？当真么？”苏槐序站起来，面色凝重地迎上去，“何人领兵？”
柏文松扶着门站稳，吞了口口水，道：“听……听说是仆固怀恩，领了吐蕃、回纥、吐谷浑、党项、奴剌那一片藩属国的军队，有数十万之多。”
苏槐序眉头微蹙，朝澄澈的天际远目：“前段时日便有传闻那片兵马异动频繁、恐生事端，没想到这么快……”
“前几日便有消息了么？” 荀子卿倏地看向他，发冠后坠着的玉珠敲出几声急促的清音。
苏槐序神色一滞，柏文松却抢过话头，道：“荀道长，你也不是不知道，消息一直有，多多少少、值不值得听罢了。我前几日收到山庄的信函，要紧急调度一些库存的药材和粮食到渡口，也没说什么事，去了才知道这么大的消息。”
自从战乱大范围平息，西北藩镇多有不稳。仆固满门忠烈，可惜左右人谗言不断，圣上屡招而不敢至。他被弹劾且心有不甘，后与辛云京等少说打了几十场，以致边关这两三年都在乱。不过番邦之地本就冲突多，鲜有人在藩镇白热的火并里多插手。战后江山多的是积弊已久的沉疴痼疾，国土疮痍急需抚平，威胁不到京城故土，圣上便放任其动作，好让臣民修生养息。不想，乱世方休，西域混乱忽然会演变成如此浩荡逼近京师的场面。
从前战火远，的确不可捕风捉影便大动干戈，这次如若属实，怕又是一场空前浩劫。
荀子卿叹息一声：“不知贼人取道哪一路？”
“哦据说他们是约期，从华阴赴蓝田、直取长安。”
柏文松话音刚落，便感受到两道灼热的视线。只见荀道长目光惊骇，苏师兄则是怒目而视、恨不得当场咬他一口。他登时直冒冷汗，自觉嘴快，忙纠结着补充：“我也是听说，听说而已，不作数的……”
“子卿……”苏槐序轻唤一声，已不自觉地伸过手握进道长的掌心。
荀子卿抬眸，瞧见他神色焦急，反倒平静下来：“阿澈，我师父在华阴，师叔和师侄也正在赶去。他们会有危险……”
他语调缓缓，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苏槐序自他清澈的眼底读出了执意，霎时明白，这次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拦他。
“好。”他与他对视片刻，缓缓松开指头，又握了回去，“我陪你去。”
“哎哎哎，等等……”柏文松反应过来，一个箭步拦到了路中央，“你们可别去，交通要道全设了卡，车马船只全待命等着调度，没法走。”
“大路的车船不行，总有顺路能载人的，我去办。”苏槐序一反常态，迅速提出解决方案。
这次轮到柏文松不解了：“哇，现在前线情况不明，消息乱得很，不要全信啊。就算物资也才开始屯、还没发，要的数量暂时也少，我等了两天确认动向，这才耽搁了。且反贼目标是长安、行进极快，咱们隔那么远的路途，近水也救不了远火啊，说不定现在赶去，人没找到，还落了贼窝。”
苏槐序冷眼扫过去：“那你说怎么办？”
“听最新的情报，反贼造谣说郭帅去世、圣上龙驭宾天，才敢来犯。”柏文松没好气地说着，就差翻白眼，“他们都好好的呢，也不知道谁捏的谎。收到军报，郭元帅已出发去泾阳了，京师周边全作了准备。师兄、道长，要相信郭帅啊。”
书圣在朝曾献策，上令郭子仪轻易收了朔方旧部，仆固已吃了一次亏，眼下转头联合了藩蜀国卷土重来，靠的还是谣言。而今渭桥、云阳、便桥等地皆已屯兵，若反贼知晓圣上、元帅皆在，战事便大有转机。
“好，我们等消息。”荀子卿思忖片刻便答应了，说着又朝苏万花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兹事紧急，让你的鸱鸮不要再拦鸽子和其他飞鸟，小师叔的飞信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到了。”
苏槐序愣了愣，旋即苦笑道：“那胖鸟以前是师伯的，后来给寒琼养着，我两天没见他们了。”
柏文松听他们交谈、暂时没了赶路的意思，这才松了口气，转眼看到有个黑漆漆的身影抱着手臂远观、像一团莫名的黑烟，这才想起有个师妹来了，便硬着头皮上前招呼：
“刘师妹，好久不见，听师兄说你要暂住、顺便问几个问题啊？”
刘郁离早就在走神，听见叫自己，勉强挺了挺腰杆：“嗯，师兄好。”
柏文松扯出一个笑脸：“什么样的题，我看看？”说着便走到书桌瞧起了那堆玄石，“是这些么？”
不等刘郁离回答，苏槐序已两三步走近，拍了拍他的肩：“师弟，你素来耐心，不如替她解答，后面我替你出诊？”
“这么好？！”柏文松受宠若惊，不敢置信地双手合十，“那帮我账本也做了？”
苏槐序微笑，在他肩上的五指陡然加重了力道：“想得美。”
柏文松“嘿嘿”一声，摸了摸鼻尖。最近胡大夫不在，药材被调度，指不定会缺医少药，出诊看病也许会碰上麻烦。这么看来，教几个题简直轻松。
“好嘛，成交！不过你出诊，顺路问问山庄的守卫，渡口那些够不够，不够还能添的。”他满口答应着，一路跑回来嗓子冒烟，这便兴高采烈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苏槐序冲他点头，转身拉起荀子卿就走，头也不回地道：“还有什么需要的，我回头问了通知你。”
荀子卿略有担忧地回头看了眼，便随万花匆匆离开，留下他们师兄妹二人小声对话。
不一会儿院里传来柏文松一声惊呼，接着他大声呛咳起来，而叫“苏师兄”的呼喊声被揉碎在风里、渐行渐远不可闻。
——————————————
到底是战事将至，繁忙又温柔的余杭大镇上也紧迫起来。往来船只在要道堵着，消息纸片一样各处飞，报的皆是西来的各路情报：
有说党项焚同州的，有说吐蕃移兵礼泉的，还有说仆固怀恩早就死了。
县丞的公衙忙得不可开交，可上头始终没有调度物资的指令下达。倒是江湖人士又开始集结，尤其是大派的门派飞书很快招徕许多弟子。
荀子卿这果然在镇上遇到了集结的同门，他们大都等在渡头，有等不及的先行走了陆路。
这两日，苏槐序同荀子卿一块儿走访了山庄好几个联络点，得不到确切消息，已来了渡口好几回。
这里人头攒动，皆是等消息的，其中便有那些十几岁的热血少年。
万花便找了处河岸旁的石凳歇息，远远看他们一帮年轻弟子围着荀道长在桥头叽叽喳喳。行船缓慢地穿过桥洞，船桨搅起河面泛起一股水腥，红色的夕阳落在揉碎的浪里，好似马蹄踏过的血。
早在前年，朝中权宦斗法，边关急而不报。吐蕃陷河西、陇右后侵入长安，短占了十几日劫掠宫殿、焚烧陵寝，终为郭帅所驱逐。次年权宦被诛，仆固怀恩又反、领回纥吐蕃入寇，郭帅于乾陵之南坚壁以待、不战而退敌。
此番贼寇来袭，是叛乱起的头，也是西域藩国势力壮大之必然。好在京师早有所准备，郭帅也已启程，千里之遥的急报传来总是慢一拍，等一等未必不是上策。
荀子卿立在桥上，人和月白的道袍一同十分惹眼，苏槐序看着便有些入神，仿佛这身影同多年前的少年重叠、有着行侠仗义的江湖愿景。
只是当年的盛世成了乱世，乱世又归于惨淡的平和，而今又生了乱。
目光锁在伊人身上，万花却渐生惶恐，仿若在嘈杂的人声里听得隆隆的鼓声，一下下捶在心口。
天下合久必分，生乱的始终是人。
仆固怀恩战乱时还是战勋卓著、屡建奇功的勇将，力克叛军而开关中门户，如今为左右误、反成了叛贼。早前吐蕃侵长安时勤王有功的权宦后封了观军容使，而今得封国公，权倾朝野又成了新的祸患。
祸患蔓延滋生、荼毒遍野，即便盛世太平，他也未必得以保全，倘若乱世……
何其难。
渡口的人群忽然一阵骚动，轻舟载着信使带来快报，不及下船就被迎上的人围截了。接着人群交头接耳，爆发出一声声喝彩，信使骑上快马，一路朝府衙奔。
“御驾亲征，圣人天佑！大雨不止，吐蕃移兵！”
“仆固怀恩早暴死于鸣沙！”
“郭帅单骑见回纥，回纥联兵打吐蕃啦！”
消息新的旧的、快的慢的，全然夹在一起被传说。无论如何它们都是好消息，尤其是信使面上带着笑、纵马穿过长街，便教人吃了定心丸。
连年累战，东南郡县的物资调度任务太重，赋税也不堪重负，若这次能守下来，全民都能松一口气。
荀子卿等人群散了一些，才拜别同门。他回身找寻，只见苏槐序支着脑袋在岸旁黯黯发呆，乌发飘在风里，墨袍紫带被金色的河水衬出光辉。
“想什么那么出神？”荀子卿立到他跟前，屈起手指叩了叩石桌，“消息可要听一听？”
苏槐序这才收了目光，淡淡地浮了个浅笑，望向眼前挺拔鹤立的道长：“听到了，郭帅雄韬武略，这次定能大破吐蕃。”说着朝他空空如也的身后看了一眼，“道长聊了许久，怎么不引荐一番？”
荀子卿叹了口气：“你想见么？”
苏槐序不置可否，将他按在桌上的手捉进掌心，莞尔说起了别的：“虽说京城暂时无碍，退敌却也要些时日。只怕流寇四散作乱，附近的匪类又会闻风出没。”
“县丞如是说，最近加强警备却人手不足。”荀子卿喃喃低语，看向他闪烁的眼眸，“我若去相帮一二，可好？”
“好。”苏槐序满口答应，笑得言不由心，“一二。”
荀子卿有些无奈，手上使劲将他拉起身：“走罢，你赖在卖花郎常来的位置，是想将自己换个铜钱？”
“哦？那道长买不买？”苏槐序一声轻笑，河畔的垂枝恰落下黄叶，飘飘悠悠地坠向水面。
秋深叶落，卖花郎不再，也无人在此沿河对弈。小师叔去到华阴一路也不太平，师父不知何时会有信。
苏槐序见他发愣，安慰地拍拍他的手背：“子卿莫担忧，战事若顺利，信报会来得很快。”
七日后，吐蕃大败于灵台。
又八日，圣上罢亲征，京城解严。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秋云变幻（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