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一尾白兔

1、木偶

　　一、
　　那个人，戴了顶高帽子，走在无边际的麦田上。
　　这是一个潮湿的夜晚，如往日般落满了雾气。
　　一团又一团的白雾飘散。浩瀚的星河，明亮的月光，他行走在画中。
　　这么一副渺小的身躯，背后拥抱着一轮巨月。光辉洒在田埂上，他一脚一脚踩着自己的影子前行。
　　他走着走着，停下了脚步。他抬头仰望着星空，良久，忽然从口袋中掏出把匕首，割下了自己的头颅。
　　鲜血从脖颈处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白衬衫。那血一直从头流到脚，缓缓流动，流进了靴子里。
　　他一手提着自己的脑袋，一手握着把匕首，一动不动。
　　他脚下踩着顶帽子，棕色的礼帽，上头别了枚羽毛。羽毛是洁白的，却染了几颗鲜红的露珠。
　　他这么站着，好似石雕。
　　风吹过，把她胸前的那朵花吹落了。
　　那是朵艳丽的玫瑰花，鲜红如血。花茎上有刺，锋利无比。
　　“她啊，扎进了我的心。”那头颅忽然开口说道，嘴一张一合。
　　头颅上的两颗眼睛流出了泪水，是红色。

　　二、
　　屋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玩偶。
　　有黑发的，红发的，短发的，长发的。有妖娆妩媚的，有圆脸可爱的，有阴森可怖的。有男的，有女的。它们都被挂在墙上，用根钉子定住了，风也吹不动。那钉子的位置很准，钉在他们胸口，没有鲜血。
　　屋子里很暗很暗，一扇小窗照进来几束亮光，微弱，恍惚。此时已是黄昏，夕阳的余辉照得那面墙绯红。
　　他们张着嘴，眼睛望着那扇窗，好似露出无尽渴望。
　　他静静坐在屋子中央，手上拿着一个木偶。那个木偶和屋里的不一样，她并没有被钉在墙上，胸口也没有一个洞。她干净美丽，明丽动人，长发如波浪披在肩上，金黄色的。她有双大而圆的眼睛，浅蓝色，澄澈如蓝天。她穿着深黑的长裙，尾翼长长垂落在他腿上。有光落在她身上，好似一个天使。
　　他拿着梳子，轻轻给她梳头。他的嘴角勾出一抹弧线，眼中泛着温柔的水波。
　　“看，你的头发泛着金色的光泽，和天边的云彩一个颜色。”
　　“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烫伤了吗？”
　　“身上的衣服脏了，换一件吧！”
　　他从小木箱中拿出了小剪刀，将她身上的长裙裁了下来。他小心翼翼，从裙角剪开一条缝。他继续剪着，从腰上剪到胸前。一条细细的缝延伸到脖子上，他忽地手顿了一下，那长裙从她上身掉了下去。
　　木偶光洁的身体上有无数道刮痕，深深浅浅，还有许多坑坑洼洼的孔，那是用锐物刺伤的。
　　他的眼中忽地燃起一丝火花，熊熊燃烧。忽地，他举起剪刀，用力扎了下去。
　　“你背叛我！你竟然背叛我！”
　　“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那个人有什么好？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他愤怒地呐喊着，歇斯底里。那声音好似生锈的铁片，在磨刀石上滑动，尖锐又粗糙。他手中的剪刀狠狠扎在她身上，然而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痛苦，依然微笑着，露出宁静甜美的笑容。

　　三、
　　他看着手中遍体鳞伤的木偶，抓着剪刀的手忽然无力，剪刀从他手中掉落，叮当一声发出脆响。他的手在颤抖，微微颤抖着，苍白无力。
　　他的眼中露出一丝绝望。他死死抓着木偶，嘴唇微微颤动，牙齿在打架。他缓缓将那条破碎的黑裙包裹住她的身躯，不忍看见那些伤痕。她依然微笑着，恬淡宁静，红唇上扬，依然十分愉悦。她不谙世事的天真，更加刺痛了他的心。
　　这时，墙上挂着的时钟指向了六点，“铛铛铛”发出三声钟鸣。摇晃的钟摆有一条长长的影子，它在屋里在荡秋千，好似个调皮的孩童。它多么欢快，仿佛能听见它稚嫩的笑声。
　　“连你也嘲笑我！”他怒吼道，一拳砸在时钟上。那钟发出一声闷哼，从嘴里吐出了一丝鲜血。那不是它的血，是他的血。玻璃碎片在裂缝中掉落，扎进他的皮肉里。
　　他全身开始颤抖，颤抖。一滴汗珠从他的额角缓缓滑动，从额头滑落至鬓角，再滑至下颌。在尖角处汇聚成一颗大珍珠，落入他的颈部。一颗又一颗，满满的，它们在他脖颈处串成了一串珍珠项链。
　　他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脖颈，那一串项链在桎梏着他，死死锁住他的咽喉。他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呼吸，呼吸声开始变得急促，厚重。越来越多的汗珠从他额头滴落，他的衬衫上沾满了汗水，湿透了他的背。
　　脑海中有什么忽然一闪而过，如一根锐利的针，扎进充满水的海绵。他惊恐地挣扎着，瞪大了双眼，凌乱如海藻的发丝挡在他眼前。他跪在地上，急促地喘息着，心跳如鼓，咚咚捶打着他瘦弱的身躯。
　　他忽然极其渴望阳光，渴望窗口那微光能刺破这黑暗。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呐喊，响彻天际。
　　然而光明并没有听见他的呼唤，他隐没在黑暗中，不见踪影。

　　四、
　　早晨的露水分外清凉，它们像一颗颗星星，点缀在玫瑰花上。
　　窗台一如既往地潮湿幽冷，玫瑰花插在花瓶中，供人观赏。她只孤零零一枝，花瓣鲜红如血，叶子碧绿如翡翠。沐浴着雨露，接受着上天的馈赠，然而她并不开心。
　　她有些寂寞了，然而她却没法诉说。花瓶劝她莫要好高骛远，她自从园林里剪下了那一刻，就注定了结局。结局是什么？自然是孤独终老。她已经没有未来，连生命都被硬生生截断。只有漂泊到无根的地方，枯萎凋零而亡。
　　可是她不甘心，每天在窗台等着太阳升起，等着路过的人们。即使只有短暂的一瞥，她也充满期望。毕竟她还年轻，她还爱美，即使只有一秒，她也要美到极致，美到让人难忘。
　　然而，等待她的只有失望。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渐渐变成了绝望。
　　花瓶说：“你别看了，没人会来的。”
　　红玫瑰说：“我不信。”
　　花瓶说：“你数数你等了多少天了。”
　　红玫瑰说：“才一百八十天而已，我还有另一个一百八十天。”
　　花瓶说：“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红玫瑰说：“等到我死那一刻。”
　　花瓶摇头叹息：“真是浪费时间。”
　　红玫瑰没理它，她开始疏远花瓶，也不再与它谈话。
　　在一个夜晚，红玫瑰依然在仰着头看天上的星星。她幻想着自己该是一朵极其美丽的花，让人一见倾心。她会遇见一个对她很温柔的人，将她别在胸口，戴着她旅行。只那么一次也好，她默默想着。
　　这一次，很快就来临。

　　五、
　　时钟叮叮当当响了，这一次它不再清脆，戴着颤音，绵长又可怕。它在害怕，害怕眼前的男人将对它出第二次手。
　　可是他却没心情再理会那面钟，他只是静静看着那窗子。月光漫上来了，窗台的那朵玫瑰愈发娇艳。他痴痴看着那朵玫瑰花，一步一步，缓缓靠近。
　　他看着眼前的玫瑰花，它的花瓣是如此鲜红，好似他血管里潺潺流动的鲜血。他不禁赞叹，造物主是何等神奇，他体内奔流的鲜血，与这玫瑰花有着某种联系，好似冥冥中注定的安排。他开始激动起来。
　　他伸手抚摸上了那朵玫瑰花，玫瑰花反射性地跳动了一下，好似受到惊吓。他放松了力道，轻轻地，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光滑的花瓣，凑近鼻子去闻花香。那香气很迷人，使人陶醉，好似坠入一个酒的漩涡。
　　“真美！”他由衷地赞叹道，双眼微眯，细细品味着。
　　听见夸奖，红玫瑰开得愈发娇美。她嘴角勾起一丝满足的笑容，沉迷在这男人温柔的触摸中，尽管他的手长了薄薄的茧。屋子里的八音盒忽地响了起来，滴滴答答，在跳着小圆舞曲。红玫瑰也随着那音乐声，开始舞动自己的叶子，肆意绽放自己的花瓣。
　　他忽然松开了手，从口袋中掏出那把剪刀。剪刀被他攥了许多回，柄上的漆已经被磨去一半。它很陈旧，但刀口却依然锋利如初。
　　红玫瑰依然在音乐的喜悦中沉沦，她忘乎所以。他一道白光闪过，她的身体被剪成了两半。
　　八音盒忽地停住了，音乐戛然而止，亦如那朵红玫瑰，忽然就不动了。她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坏掉了，八音盒坏掉了。
　　红玫瑰也忽然发现，其实自己已经死了，死了很久。
　　或许，花瓶说的没错。

　　六、
　　他的皮靴踏着青草，发出沙沙的声响，有蛇逶迤。
　　并不，他行走地如此笔直，如此笔直。后步跟着前步，中间的间隔不差分毫。
　　他双眼直直望着前方，胸前别着一朵红玫瑰。那朵玫瑰花有些颓废，奄奄一息。他毫不在意。
　　今晚，他盛装打扮。他头上戴了顶帽子，那几支洁白的羽毛，是他从她裙子上扒下来的。那件裙子是她最爱的一条。每当她穿起那条裙子，她便感觉自己好似一只高贵的白天鹅，自由自在。
　　他见到她的第一面也是如此感觉。她是如此美丽，好似从天而降的天使。他的生命中有各种颜色，唯独没有白色。他渴望那片白色，近乎痴狂。他等在她门口，每日给她写信。那是可以传到天国的信，每日清晨有只猫头鹰会给他当信使，带给她看。他要做古老的骑士，守护自己的公主。
　　他有一把剑，勇者的剑。他要用这剑，斩断荆棘，沿着藤条爬到天国去，去寻找他的天使。
　　可是，上帝并不待见他，拒绝给他打开天堂的门，他无法去寻找天使了。他眼睁睁看着天使，飞走了，飞到远处去了。那里他看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他伸手，试图抓住她，可只抓了几支羽毛。
　　他约了她来这儿。这里有她爱的麦田，波浪滚滚的麦田，还有浩瀚的星海。
　　可是她却没来。

　　七、
　　“疯子！”
　　“杀人犯！”
　　“快滚吧！”
　　人们骂他。他丝毫不想听，也不予理会。
　　门前的那棵树又落了一地叶子，层层叠叠。
　　他想起来，这堆土下住着她。他给她做了一个家，一个温暖的家。这里有他守护着她，不畏惧严寒，不畏惧风浪，有他在就不怕。
　　他开心地笑了起来，拍了拍手掌。
　　然而她现在不在家。她或许出门去了，毕竟家中还有他和她的孩子要喂养。她想做个称职的母亲。
　　可是，他想见她，就现在。
　　他走在大街上，缓缓又慢慢。忽然街上刮起了一阵风。那风很狂傲，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它路过的时候，地上的叶子都随着它去。
　　他这空荡荡的灵魂在风中飘着，使劲挣扎着。然而风却不停留，来时迅速，去时也迅速，顺带也把他的灵魂卷成纸片刮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