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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爸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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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铅,这位是你的亲生父亲塔伊.凡。”
阿姨介绍客人的口气平淡地近乎冷淡——自从叔叔失踪之后,他对生活的热情便一下子冷却下来,连笑容都少见,只是偶尔才会有淡淡的微笑,却好像是为了安慰别人强做出来的。
潘暗自叹气,将目光转向那位客人,那位在生理学上和他具有不可分割的联系的男子。他有一头披及腰间的泛着紫光的黑发,尖尖的白皙的脸上的五官熟悉而又陌生——潘在哥哥脸上见过相似的五官,只是紫冠的脸上从未有过眼前这位男子那倦怠而不恭的神气。
“你好。”
潘注意到了来者的紧张,便极力保持了自己年龄应有的待客之道,客客气气地打了声招呼。
不过也仅仅是“待客之道”而已。
对方也同样点头:“阿铅,我……很抱歉。”
这话像蜂针一样在潘耳朵里狠很一扎,他的手抓紧了椅背,他感到眼睛里开始发热,他知道它们正在转变成愤怒的金黄色,他知道自己本来就不该试图掩饰自己的真实情感。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我承受不起,”他稍稍转动眼珠,望向窗外,那黑压压的莫尔德林正在风中摇晃,“龙神殿下。”
阿姨似乎有点不快,他等着她的责备,却只是在良久的沉默后等来一声无力的叹息。或许她已经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了。潘想到这里,下意识地咬了下嘴唇,他的眼皮下垂着,盯着地板,数着上面的纹路。
然后有个轻的几乎不能辨识的脚步移到了他身旁。
“阿铅……”南方神龙紫异——或者说,以本名相称:塔伊.凡轻轻唤道。
“闭嘴。”这是潘给他的唯一答复,潘无法忍受这个声音,这个平静地不染尘世的无情的声音。
“……我真的很抱歉。”塔伊继续说。
“……我,”潘台起头来看着他,想象着自己将椅子砸向那高贵的脑袋的情景,他按着椅背的手紧了紧,浅褐色的手背上暴起了淡青的筋痕,接着又猛地松弛,“我不能接受你的道歉。”
潘说完这句话,起身走开,他的胳膊上每一条肌肉都绷得紧紧的,他随时准备挣开任何有可能的阻拦。但是没有。
塔伊一声不吭地让他走了,潘将门摔在身后,一出了房子,立刻跑了起来。
潘已经下定了决心:只要塔伊.凡还在那幢房子里,他就坚决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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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潘看到了一个边缘模糊的颤动着的月亮,他停顿了零点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在水下,以青蛟的形态,蜷在水下。他的内腮里充满了冰凉的湖水,这让他感觉舒服了些。他晃晃头想要站起来,却突然发现有个紫色的影子在水面一晃。
青蛟潘顿时乍起了鬃毛,翻着嘴唇呲起了锐利的牙齿:紫龙,一条紫龙——塔伊.凡来了。
“阿铅,我很抱歉。”紫龙将头探向水面,他的鼻息在水面激开一圈圈的波纹。
潘不回答,只是缓缓地鼓动着两颊的毛腮,尽量减小自己发出的声音。
“我知道你很讨厌这句话,但是原谅我……”紫龙的长须微微摇动,“我……真的不知说什么好,我总是做错事,自从来到这……不,来此之前就是,当时候我比现在的你还要小,我还不知道如何面对责任——不论是作为丈夫还是作为父亲……或是其他什么……”
潘合上了两片淡黄的眼睑,他的爪子陷进了河底的淤泥里,水草绕进他的爪缝,让他痒得很难受。
“……我也知道自己很难成为一个称职的父亲……所以我把你们兄弟托付给了洪先生……这似乎是我这一生中最正确的决策了……”紫龙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对不起。”
潘再次呲起了牙齿,一串银白的气泡从他的嘴里挤了出来,在随着水流漂动的鬃毛中碰了个粉碎。他的前爪一撑,长尾一扫,尖而长的头已经探出了水面。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青蛟用含着水的嘴巴含混不清地咆哮着,有咸咸的液体顺着长长的眼裂滑下他遍布鳞片的脸庞,潘知道这是蛟的身体正常的排盐反应,就像人类世界的鳄鱼一样。他没有哭,他知道自己没有哭,因为他没有理由哭——叔叔只是失踪了不是吗?他和莫尔德签定了契约不是吗?莫尔德会在他的势力范围内保护他们的不是吗?所以,所以潘没必要为一个活着的人哭不是吗?
“……抱歉……”紫龙讷讷地望着潘。
“你就只会说这一句话吗?!”潘摇晃着鬃毛蓬密的长颈,甩得水珠飞溅,甩得浪花四溢,他吼得太急,以至于竟被湖水呛了一口,“咳咳……道歉有什么用?!咳……已经这样了!妈妈死了!咳……哥哥……哥哥变成了树,但你来过一次吗?来看过我们一次吗?一直是叔叔和阿姨在照顾我们,如果说我非要管一个人叫‘父亲’,那个人也绝不是你!而是真正养育我的洪叔叔!”
紫龙的头歪向了一边,他的眼睑合上,颤动着,他的长须无力地耷拉着。潘则站在水中望着这个生理学角度的父亲,青蛟的眼神冰冷得几近残忍。潘并不想要伤害他,潘也从没想过要报复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他只是不能容忍……不能容忍这个人谈到洪叔叔时那过分敏感的样子,就好象……在谈论一个死者……更不能容忍的是这个从未为他们兄弟付出一丝一毫的男人,竟然想要不劳而获地夺走洪叔叔的位置!
“……”紫龙的喉咙里涌起了什么声音,但太细微太细微,潘听不清。
“什么?”潘下意识地问。
紫龙抬起了头,用血红的眼睛直视着他,这一次,潘终于听清了他的话,他说的只有三个词:
“对不起,我爱你,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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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了,去浴室冲个澡吧。“
看到潘一个人湿淋淋地回来,阿姨似乎早有准备,她依然坐在靠窗的沙发上——难道自从潘出门后她就没有改变过姿势吗?
潘不清楚,只是当站在喷头下时,脑海竟突然回荡起那位龙神留下的话。
“对不起,我爱你,再见。”
什么意思?难道这些年来这不负责任的男人的行为都可以用这句话一笔勾销吗?
当然不行!当然不行!
潘散开蓄了多年的长发,乌亮的头发已经垂至膝处,当他回头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时都差点吓了一跳——他以为自己在那里面看到了哥哥紫冠……还是那个男人?就像在湖边时一样,塔伊一脸落寞地望着潘,又落寞地转身离去……不……
潘狠狠擂了下自己的脑袋,驱散了这种回忆。塔伊并不值得同情……虽然那时侯他看上去的确很可怜……可是潘就是不能容忍……
“阿铅,我有话对你说。”
潘正用毛巾和吹风机忙着弄干头发,阿姨的声音猛地在他身边响起。——她的脚步一向轻柔,最近因为心情的关系而更加噤声不响,有时候真的很吓人。
“……塔伊的事吗?”
潘试探着问,故意很小声,指望着吹风机的喧响能把这句话盖过去。可惜的是阿姨的听力实在太好了。
“是的,不过……”阿姨平静地从他手中拿过吹风机,轻轻关上,“你该叫他一声‘爸爸’吧?”
“——他不配。”潘的眉毛往下压压,尽量不去看对方的眼睛。
“……你还记得那次叔叔为什么打你吗?”阿姨没有再就这个话题纠缠下去,而是幽幽地来了这么一句。
潘当然记得,这辈子他只挨过这么一次打,那狠狠的一耳光自然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
“可是直到今天,”潘用毛巾顺着头发用力擦下去,有点赌气地说,“我依然觉得我没有错。不负责任的男人……只配做一个已经死掉的爸爸。”
“你没有权力指责自己的亲生父亲。”阿姨的口气骤然严厉,“阿铅……”
“我累了。”潘转过身去,他不想再听。
“阿铅,你必须接受他……”
阿姨没有动,只是继续站在原地说,潘却头也不回,大步走开,一直走进自己的卧室。
“……你只有这一次机会,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这句话让潘正在关门的手停了下来。
“你说什么?”又沉默了很久,他才笨拙而迟疑地开了口。
“你应该知道他只是一个异乡来客在我们这世界的投影吧……”阿姨走了过来,她的紫须和卷曲的长眉都在颤抖,“而在异乡的那个本体现在已经在死亡边缘了,所以他这个投影……阿铅,欧立希很后悔,我不希望你也像她一样……”
欧立希……潘记得,是叔叔的长女,因为某种原因始终不肯和叔叔见面……直到……一年前阿铅才见到她,那时叔叔已经失踪了七个月了,她在哭,哭得很伤心很伤心,潘还不记得见过谁哭得比她更伤心的……他会和她一样么?他会后悔么?
他茫然无措的望着阿姨,直到她说:
“快!”
这并不是一个命令,潘却像得令的士兵一般冲出门去,冲进了莫尔德。无数双眼睛透过树丛的缝隙望着他,但他无所畏惧,因为他知道莫尔德会保护他,他的哥哥紫冠此刻正伸展开枝叶从风中捕捉他的气味,正在用千万片叶子注视着他。
“快!”他们说,阿姨的声音,哥哥的声音,叔叔的声音还有整个莫尔德森林似乎都在他哥边呐喊,潘拨开树丛,跃过荧荧发光的溪流,跑,跑,不停地跑,直到嗅到紫冠的花香,直到看见那棵巨大的紫冠下苍白的人形。
他顿住了,远远看着那背对着自己的男人,这个男人正看着自己的双手,他的手好象是扔进了火中的冰一般蒸腾消失着,而在他面前,潘看到了哥哥的幻影,这个幻影望着潘。潘听不见幻影的声音,却看得见他的口形。
“快,快!”它说。潘张开了嘴,他想叫,但声音却像卡住了似地发不出来,那个男人的两只胳膊已经不见了,潘焦急地跑向他,哥哥的幻影跟在他身旁。
“快,快!”幻影说,潘再次尝试发出声音,他尽全力大叫着:
“爸——爸——”
他听见了这声音在紫冠树的枝叶间回荡,那个男人——塔伊.凡扭过了头,红灿灿的眼里还带着血迹一般的泪痕,他张开了嘴,似乎想回应潘的话,,可是已经做不到了——他的喉咙消失了,他正在蒸发,他正在死去。
“爸——”
潘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里竟然有了惊恐的调子,他冲上去,张开双臂想要留住那个人,他感到了这个血缘上的体温,却无法感到他的身体。潘只看到一双眼睛,红色的眼睛望着自己,他甚至来不及辨认其中的情感,它们就不见了。
一切都不见了。
潘由于快跑的冲力向前扑倒在地,那腥红的花瓣染得他满脸是红色的斑痕,仿佛那个男人白皙的脸上的泪痕.
“……我来晚了……”
潘说,哭了起来。
“不,”哥哥的幻影俯下身来,像他身前常做的那样轻拍着弟弟的脑袋,赞许地微笑道,“你赶上了,爸爸一定明白了。”
幻影一边说,一边又重重点点头: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