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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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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骑尉何庭玉下值后,家人遣了车马来接,他不急着回府,吩咐马夫缓步慢行,顺着街道遛弯,领略一番市井风情。
然而最近市井并不太平。
外面的百姓在争执,声音越来越大,争执的重点正好是最近引爆大夏舆论热点的孟君明孟探花。
有人觉得她男扮女装还能在国考中怒闯前三实属牛逼,毕竟就算是在男尊女卑的大环境下,群众对学霸的强烈向往,也多少能抵消点对于妇女的歧视。
不过反对者的态度也格外坚定。
“孟氏不算我妹子!家父以去官府出具文书,准备开祠堂,与她断绝关系!”
青涩且尖锐的男声从人群中响起,何庭玉微微蹙眉,从车帘往外看,迅速锁定了刚才说话的男子。
那是个年轻轻轻,面容清秀甚至有点阴柔的少年郎。
这人瞧着有些面熟。
何庭玉略一思索,很快就想起了对方的身份。
他叫孟宏达,父亲孟季昌算是孟君明的堂叔,在弘文馆中做令史,是个流外的小官。
何庭玉是宫中贤妃的侄儿,与当今太子算得上中表之亲,若非孟君明的身份揭露,与她相关亲眷都被久旱逢八卦的好奇群众扒了个底朝天,何大人未必会将对方的身份记在心上。
“大人,前边不通,是先等一等,还是绕道归家?”
“绕道罢。”
何庭玉面色恢复平静,他喜欢看市井人家,但不喜欢看傻逼。
他内心确定孟宏达的下场不会很好,如果刚才的话是他自己说的,那这样的愣头青在京城根本混不下去,如果是自家长辈的意思,那只能说孟季昌的官位匹配的上他的眼界和才能。
虽说对于孟君明的事情,朝廷还没给出定论,而以何庭玉对今上行事风格的了解,应当不会重判,虽说有牝鸡司晨的嫌疑,但加把劲,分分钟就能弄成盛世祥瑞,最后很可能赐下金帛,放其归家……
“啊!”
刚安分下来没多久的孟宏达,发出了一声惨叫,音色之凄厉,差点吓的何庭玉家养骏马当街跪倒。
何庭玉也有些吃惊,他看着趴在街道正中央,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孟宏达,没料到自己私下给对方立的flag,居然能见效的如此迅速。
方才有人路见不平,伸腿相助,把孟宏达当众绊了个五体投地。
孟家小厮扶着自家公子,悲愤的指着泥鳅般从人群里层往外蹿的某人:“刚才就是他对我家公子下的脚,快把人拦住!”
京城的百姓大多是富有同情心的,闻言立刻做出反应,人挤人肩擦着肩,分别向左右两边退去,为对方让出了一条畅通无阻的康庄大道。
方华湛边跑边向两边拱手道谢,带着钱步步溜之大吉,正想就近拐到没人的巷子里,眼睛突然一亮。
“前面的车子留步!”
何庭玉面色陡变,压低声音:“快走!”
马夫闻言立刻扬鞭,可惜马车之前处于静止状态,何庭玉空有一颗加速的心,奈何初始速度为零,被方华湛小跑两步轻松赶上。
“表哥捎我一程。”
“……”
何庭玉心如死灰。
何大人的马车虽说不大,行礼的空间还是有的,云骑尉看着破帘而入的太子,弯着身子站起,恭恭敬敬的长揖为礼。
“不知殿下欲往何处去?”
方华湛不跟他客气:“顺路把我放到永兴坊外头就成。”
何庭玉无语。
永兴坊在东他家在北,有一种顺路,叫太子觉得你顺路。
何家马夫跟着主人出入各类场所,没对车厢的超载情况展露出任何异样,掉转马头,以最快速度将车赶到目的地。
方华湛带着钱步步跳下车,笑眯眯的跟何庭玉挥手:“下次再见。”
何庭玉恭敬应下,默默决定从明天开始骑马上下班。
送完太子,何府的马车重新启程,车辙压过青石板路,压倒了砖缝间倔强生长的野草,骨碌碌的向前滚动,何庭玉靠在车内的软垫上,闭目养神,心头忽然微动。
关押孟君明的内卫府,就在永兴坊。
*
大夏开国多少年,内卫府就成立了多少年,里面的人手遍布三教九流,号令严明,只听陛下一人吩咐,除此之外,就算面对太子,也不假半点辞色,更别提像羽林卫那样,对她出入熟视无睹。
当然在方华湛带了她爹手令时另说。
看门的玄衣内卫放太子殿下入内,却拦住了她带来的内监,钱步步很习惯的留步——他久居禁宫,对内卫府的规矩十分熟悉。
内卫府的监牢叫圄中,负责看押某些特殊的“犯人”,其存在一直广受士大夫的诟病,不过皇帝需要内卫制衡官僚,双方暗地里角斗数次,最后朝廷官员只得捏着鼻子认了大夏太/祖所设的新机构。
女圄的狱卒是位四十许岁的妇人,她面无表情的掌着灯,走在前头给方华湛领路。
圄中除了光线不算太好外,环境很是不错,墙壁各段时间就会由专人刷洗,地面也干净整洁,丝毫没有外界传言的那样阴森可怖。
方华湛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她料到孟君明的生活条件不会太坏,但也没想到会好成这样。
“……孟大人。”
伏案奋笔疾书的孟君明顿住,然后缓缓抬头。
在对方抬头的刹那,方华湛感觉一种陌生的犹疑踌躇涌上心头,不知该在何处安放自己的目光。
她突然发现孟君明面前的案几上放着只青瓷的小巧笔洗,颜色亮丽而剔透。
笔洗里盛着清清净净的水。
水面微晃,漾出纱皱般的波纹与闪光。
那人搁下了笔,平静的看了过来,羊毫上吸饱了浓黑的墨,欲滴不滴,而她素手如玉。
就在方华湛不知该如何开口才能显得顺理成章时,给她带路的狱卒熟练的收走了一部分孟君明手边的文稿,脸上还带着难以掩饰的崇拜。
每次来都只能看人冷脸的方华湛:……
“我记得圄中是不让往外传递书信的?”
孟君明淡然:“并非是在下的书信。”
方华湛用在课堂上看兄弟答案时练出的眼力,匆匆扫了眼纸上的内容。
——从字迹来看,应该是某位刚入学的小朋友的作业,孟大人闲来无事,在帮忙批改。
狱卒:“这是小人孙子的文章。”
方华湛:“……哦。”
面对时刻不忘教书育人的孟学士,方华湛第无数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
狱卒收了作业,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临走前把灯留下,方便室内外的两人在更加清晰的状态下交流。
方华湛咳了两声:“孟大人可知本宫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孟君明笑了笑。
她的笑疏淡里藏着锋利。
仿佛刀尖迅速的划过水面,须臾间刀刃不再,而水面激荡将平。
“愿闻其详。”
方华湛看着面前的人,对方隽雅出尘,有种不沾俗世烟火的奇异美感,那双眼睛澄定如古井,让人情不自禁的想往更深处窥视探寻。
“你……想做太子妃吗?”
话刚出口,方华湛就有点后悔,孟君明到底还年轻,现在的年轻人脸皮都没自己厚,乍听到终身大事肯定会……
“不想。”
会迅速的给出应对TAT。
方华湛哄劝:“你再考虑考虑,东宫再怎么不好,也比圄中要舒服自在。”
孟君明看着她,眉梢轻轻一剔,然后笑了。
——这次是真笑。
“君明早知有今日,只恨能做的太少,求仁得仁,无怨无悔。”
方华湛差点给探花郎跪了:“嫁给我难道比死还惨?”
孟君明闭上双眼,不答。
方华湛:“……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么没有自知之明的问题。”
意识到对方的抗拒比想象的还要剧烈,太子殿下终于摈弃所有幻想,开始认真考虑当前的情况。
“你当年到底为什么要考科举?”
方华湛盘腿坐了下来,保持和孟君明同样的海拔,用仿佛是故友重逢的口气提问。
女圄十分空旷,前后左右都没旁人,特殊的封闭空间给人奇妙的安全感,孟君明看着面前锦衣玉袍,行动坐卧都带着三分纨绔气的少年,忽然间心平气和下来。
“我想走一条前人未曾走过的路。”
方华湛质疑:“但你没走通。”
“一开始,自然是走不通的。”孟君明语气平静,眸光里涌动着某种未知的情绪,“但若未曾尝试就放弃,我定会抱憾终身。”
在逃离族人的那夜下定了决心,源头却是从更早些时候,就悄然种下的种子。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
她不愿终身困守方寸之地,想破开高墙,看看外面的世界。
或许的鸟语花香,或许是风刀霜剑。
孟君明看着桌上的笔,微微叹息。
太早了,她离开的太早了。
还没来得及为后来者指明方向,就被迫离开了博弈场。
方华湛托着下巴,将脑袋凑到离牢门一寸的位置,仔细观察:“你脸上写着豁达。”顿了下,“还有不甘心。”
孟君明想了想,坦然承认:“殿下说的对。”
方华湛怂恿:“既然不甘心,就更应该嫁给我。”望着她,微笑起来,“我朝未有女子为官的先例,除非加入内卫府,但内卫府跟你的理想抱负貌似不太兼容。”
孟君明没有说话。
方华湛继续:“我能提供你想要的。”然后怕她不信似的,连忙跟了一系列补充条款,“至于周公之礼,你不想的话咱们也可以无视这码事,以后倘若遇见心仪的对象,你我就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
孟君明想笑。
世上岂有和离的太子妃。
然而方华湛的语气格外真诚,如果将此刻的表现挪到教堂上,恐怕不至于挨自己那几下戒尺。
“为何选择在下?”
在方华湛期待的目光中,孟君明终于给了她反应。
太子殿下耸了耸肩:“我到了该成家的年纪,虽说符合条件的妹子很多,里面保不齐也能挑出几个愿意为国捐躯,不,尽忠的,但再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在我心中都及不上孟大人半分。”
孟君明呼吸微滞,作为新科探花,许多人向她表达过仰慕之情,但都不像太子殿下那样真挚。
目光灼灼,热情激荡的就要溢出来。
少年意气,天真却又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容孟某三思。”
孟君明终于缓和了口风。
方华湛欣喜:“孟大人慢慢想,什么条件都好说,我只有一个小小要求——等咱们成亲之后,大人能帮我写功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