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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漫长生命中的你 ...

  •   “长生是一种诅咒。”

      烛台切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弥留之际的恋人要拒绝他共享生命的祈求。

      “如果活得太久了的话,生命就不再是祝福,是诅咒。”和面容憔悴的烛台切不同,躺在榻前的老人的虽气若游丝却依然保持着她惯有的优雅微笑:“你和我不同,人类如果活的太久就不是好事了。”

      “会怎么样?”烛台切忍不住红了眼圈,但又努力忍住不让自己哭出来。他其实不太懂自己现在是不是应该要哭泣,可是他忍不住,胸腔中随着心脏一起搏动的疼痛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想自己的恋人一定不想看到自己那张哭泣的脸。那副没出息又不好看的样子,他不想让恋人看到,自己应该时时都在恋人的眼中保持得体的形象。既然如此,那想些其他的分散下注意力吧?想什么好呢?啊,有了,为什么她要说这样的话呢?恋人一定是老毛病又犯了,即使生命快油灯枯尽也要风轻云淡得说一些听上去很不得了的话吓唬他。他本应该是有些生气的,但是偏偏又拿她没办法。三十年前他就拿她没办法,现在也拿她没办法,甚至还觉得即使这样她也还是有点可爱。烛台既即恼又悲伤,温情与痛苦混合在一起是他的胸口传来阵阵强烈的钝痛,本就不算太好的视力此时此刻居然迅速恶化,到达了几乎看不清近在眼前之人的地步。熟悉的脸庞就此变成模糊的烟雾。

      “世人皆求长生,但是我不。万一我变心了,成为了一个失德的妇人怎么办?现在没有,但是以后呢?总有一天连生命本身也会厌倦的。”恋人故作夸张的样子嗤嗤笑了起来:“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性就觉得好害怕,才不要活那么久呢。专一做你妻子的我才是我,热爱清晨小鸟歌唱的我才是我。当他们都失去意义的时候,生命对我而言就不再有意义。而且连天皇大人都没有活那么久的,我一个普通的老太婆活那么久,一定有神仙怪罪的。”在这个人类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年的时代,六十岁的恋人已经算是附近家喻户晓的寿星。

      “你不会不爱我的。”烛台切握住恋人的手放在自己依旧年轻而英俊的脸庞上:“直到你到现在也不还是爱我的吗?不要对我那么没信心啊。”他暗有所指得说道。时逢新任大名刚刚就任,百废待兴,普通人连维持生存都很艰难,相貌高大俊美的付丧神在同村普遍瘦弱矮小的男人们突兀得仿佛鸡群里的仙鹤,是神仙一般的人,走到哪里都会引人发出艳羡的喟叹。他确实有资格自傲自己的恋人不会变心。没有哪个女人会不爱他的容颜。

      “人类哪有活那么长的,长生不老的话就不是人类了。”恋人的眼框里涌出了泪水,划过她因流失了弹性而充满皱纹与沟壑的枯黄皮肤:“真的很抱歉,留你一人在世上……哎呀,这是什么表情,不英俊了哦?”她像以前一样伸手捏了捏烛台切的脸。可能是由于衰弱,烛台切没有在脸上感受到一丁点力度。以前没有发觉,但是曾经恋人那种亲昵却又不至于让人感到疼痛的小动作确确实实已经消失在时间里了。

      如果说是惧怕充满变故的未来便要接受自己的命运,那么留我一人在世上就可以接受了吗?烛台切心里满是委屈的疑问,但他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因为恋人已经听不到了。

      在恋人去世后的早些年,光忠会经常性地回到曾经他们生活过的村落里给恋人扫墓。后来因为频频被还在世的老人说烛台切和当年去世妇人的丈夫或者她曾经的孙子长得一模一样,便只好拉长扫墓间隔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再后来迫于混乱的时局他有数十年都没有办法再回到曾经住过的地方。等到他好不容易有机会再次重回故里时那一方小小的坟已经没有了,他们曾经的家也没有了,而代之的是一所新学和里面吵闹又充满活力的小孩。他打听起来才得知五年前这土地因无人打理成了一片无主的土地而被当地政府收回建立了学校。烛台切站在学校门口愣愣地想其实这样也好,恋人生前一直想要个孩子却不得愿。被孩子围绕的话从某种意义上也算是随了愿。他把自己这么多年的积蓄只留下了自己生活所需的那一部分,其余的全部一股脑匿名捐给了学校。此后烛台切不断变换着姓名与住址,在漫长的岁月里和这个极东岛国上的人民一起在历史中沉浮,再也没有回过自己以前住过的地方。他见过战火连绵民不聊生的惨状,也见过黑色的大船靠近港口吹响新时代的号角,他看过人性中的善与光也看过人性中最疯狂血腥的一面。但这一切对他来说都不过是大河中的一粒微不足道的砂砾,漫天大雪中的那一片转瞬即逝的雪花,他稍稍一转身,那些人和那些事就都成了过往烟云,是月亮的阴晴圆缺,四季的轮转交替,是坟墓上的新土,白纸上的黑字。

      为什么人类的生命都如此短暂呢?因人类的思念而生的他却又白白享着无尽的生命。但是烛台切并不觉得厌倦。他惊讶人类居然能在千百年间就享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每一天似乎都有新的发现,每一天都有新的变革。每每烛台切想可能这就是人类的极限?紧接着便有更令人惊异的辉煌事物诞生。他喜欢人类,今后也会一直喜欢下去。只是当他心中因人类有所感慨的候,烛台切偶尔会想起那位已经随着时间消逝在时间里的恋人,如果这令人惊异的一切她也能看到多好?欣喜也好,悲愤也罢,多么可惜,浮世之情心生百感,却无人分享。

      “所以光忠先生是付丧神?”年轻的女孩趴在他背上亲昵得在他耳边撒娇:“哇,好厉害!怪不得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有一种不得了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那女孩充满活力得笑着,完全不似数百年前人们一旦得知他的真实身份要么奉若神明要么就战战兢兢视为有害的妖怪。

      “所以呢?”

      “所以就有一种好不得了好厉害的感觉!”女孩笑嘻嘻得滚到烛台切的怀里说俏皮话:“我一定是被命运选中的少女。”

      “你不会是因为我的眼罩才对我多加关注的吧?现在这个时代可并不缺少英俊的男人哦。”烛台切有意逗她:“啊,一想到你喜欢的不是我,而是眼罩就有点难过呢。”

      “才没那么简单。”女孩闻言一把掀起烛台切刻意留长用来遮住右眼的头发,露出了他平时被刻意隐藏的黑色眼罩和烧伤后产生的疤痕。女孩沉默地视着他被眼罩所遮住的那只眼睛,表情严肃宛若即将走上祭坛的巫女:“我喜欢你,因为你的眼罩很帅,因为你身上的伤痕,因为你帅气的外表,因为你温柔的内心,因为你神秘的气质,因为你做饭的样子很性感。这些全部都是我喜欢你的理由。你身上的每一个要素,每一个点都是我喜欢你的理由,缺一个我就都不会那么狂热得喜欢你了。”然后女孩解开烛台切的眼罩,亲吻他因烧伤而扭曲变形,如今皮肤纠结在一起的右眼。

      “你呀……”烛台切叹了口气,宠溺得亲了亲少女的脸颊:“那么大的人了,应该少看点动画片的。说这种话,都不害羞的吗。”话是这么说,他自己难得先红了脸。

      “但是你就喜欢这样的我嘛。”女孩对此表示毫不在意。

      “说错了,不是喜欢你。”

      “恩?!”女孩瞪他。

      “是爱你。”烛台切放声大笑,有一种恶作剧得逞了的幼稚快感。

      那女孩总是活泼地笑着,自由而肆意,好像浑身都在发光。那样优秀的女孩没有人能拒绝去爱她。所以每次烛台切认识到自己对女孩的爱意时心底都会涌起一阵难言的焦灼。他一直是个活在当下的积极乐观主义者,但是他没办法去忽略,不去想他和女孩本质上的区别——虽然他们看上去都是人类。他不想去思考女孩不久之后就会成为耄耋老人,他们终将要分离。烛台切努力不去主动想这些属于未来的问题,但是他开始间或会梦到他驻足在那间建在昔日恋人坟上的学校。其实学校的名字和地址他早已记不清了,只是早在几年前他偶然听现在一起工作的同事说起自己拥有百年历史的母校,因为觉得听地址有些耳熟多问了几句才知道那所学校变更了几次名字,而后因发展需要早就搬迁去了其他的地方,旧址卖给了商人,现在据说是一家经营得还不错的百货公司。百货公司也很好,有很多新奇的东西,那个人应该会很喜欢。

      想要和烛台切一直在一起的事是女孩先提出来的。她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也和光忠活得一样长呢?”

      “怎么这样想?”烛台切有些好奇。

      “因为光忠在遇到我之前一直是一个人,然后等我死了又要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虽然以后可能会遇到新的恋人,但是肯定我死了以后还是要难过一段时间,不是很可怜吗?不想让你难过,即使对你来说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也不。”处在热恋中的女孩说道:“但是如果能和你一样活那么久的话,就不一样了。我会一直爱你,也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明明是在说我,怎么你先难过起来了?”烛台切看着神情忧郁的女孩觉得有些好笑。他其实早已习惯了人类的早逝,但是听见女孩的话又不禁用心起来,有人愿意与自己一起度过没有尽头的漫长生命,说不动心是假的。

      “哇,明明我在替你难过,你还笑。”女孩装作生气,伸手去锤烛台切的胸口。虽然看起来那么恼,但女孩的拳头打在烛台切身上却一点都不痛。

      “恩,我会去试试看的。”烛台切握住女孩的手有些不确定的说道:“我从来都没试过这么做。”

      “我爱你。”烛台切说。

      “恩,我知道。我也爱你,会一直爱你。”女孩反握住烛台切的手,他们两人无名指带着的对戒搭在一起甚是好看。

      烛台切一直以为他和人类的感情能像无尽的生命一样持久不变。但是最后他们还是分手了。这结局来得并不突然也不惨烈,并不是不爱了,人类的感情那么复杂,除了爱生活里还有好多其他更重要的情感。内里早已经不在是少女的女孩只是厌倦了自己成长的土地,顺带着也一同厌倦了他们的感情。女孩提出分开的要求时烛台切也没有表现出强烈的反应,她开口的那一刻烛台切看着她的眼神就知道她没有开玩笑,那个曾经活力满满每天都毫不害臊对烛台切宣告“我爱你”的女孩,她要走了,不会再回来了。所以烛台切只是稍微愣了一下便如往常一样帅气又不失风度得说:“好啊”,然后还顺便在女孩的碗里又盛了一勺她喜欢喝的味增汤。

      搬出他们一起住了十年的公寓那一天,女孩沉默得抱着属于自己的东西一点点往后车厢里塞,在一起生活的时候不觉得,搬家的时候才发现其实公寓里属于自己的东西是那么多,女孩有些后悔自己逞强没有叫搬家公司。等到最后一次搬行李的时候,烛台切觉得场面有些尴尬,就这样草草结束掉一段感情也未免太轻率不够郑重,于是问女孩要不要一起最后吃一顿饭。那一次晚饭烛台切实在是没有心情亲自下厨,开着车带女孩去了附近一家曾经他们都很喜欢的餐馆。其实他的本意并不是去那家店,只是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习惯性地把车开到餐馆的停车场了。

      “光忠先生虽然看上去帅气又肆意,”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女孩:“但是实际上骨子里却是一个很温吞的人。光忠先生并没有什么不好,反倒是我太过自信了,实在是很抱歉,辜负了你的期待。”

      “没有的事……”是我太不了解人类了。光忠想后半句话或许会引起什么歧义,便没有再说下去。可是仔细想来他也确实还是不了解人类,不然也不会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女孩会厌倦自己而提出分手。是因为我的外表对你来说不再有吸引力了吗?还是因为你遇见了其他比我更好的人?可这些已经不得而知了,女孩不说他也不细问。追着女性纠缠不休可不是一个有风度的男性应该做的事。

      “祝你到了新的国家能有新的经历。”烛台切举起酒杯。

      “那你呢?还是在这里?”和烛台切同样长生不老的女孩疑惑得问道。两个玻璃制的酒杯碰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女孩注意到烛台切已经把无名指上的戒指取下了,只剩一圈比周围皮肤稍白的印迹。。

      烛台切没有急着回答她,而是先把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恩。我已经习惯这个国家了。”习惯了这个国家拥挤的街道,习惯了这个国家的人情,也习惯了这个国家转瞬即逝的居民。说到底,生命这么长,没有什么是不能习惯的。一直抓着过去不放那还要怎么活下去。

      “长生是一种诅咒。”

      烛台切的脑海中闪过一句话。他不确定地想这句话应该是曾经的恋人在床榻弥留之际说的,但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说这句话的人另有其人。可是烛台切却怎么也想不起当时的情景,也想不起旧日恋人的声音甚至脸庞了,一如他想不起自己当初究竟是因和拥有了人类的身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漫长生命中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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