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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博浪沙(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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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冷冷一哼,“我为自己复仇。”
语罢,清瘦的身形一闪,提剑刺去。
噔——
利器交叉相撞,剑刃与剑刃之间密不透风,擦出零星火花。
眼见二人力道僵持不下,周围士兵的长矛接踵而上,朝张良腰间脚下刺去。张良瞥见矛光,收剑腾空一跃,落脚时刚好点到一士兵头顶,再看准嬴政的方向,起势运剑。
那套“碧血丹心”,仓灵子在苍山传授给他,十几年来却没有使用的剑法,终于重见天日。
当时他天真,老揪着善恶的问题去问仓灵子,搞得只会耍剑的老师父一头两大。
后来他明白,世间哪有什么善恶?能够一只较量下去,且黑白分明的,只有胜负。
从韩非死后,他一败再败,虽没做亏心之事,却活得苟且不堪。士可杀,不可辱。
索性,便学一回他的韩兄罢。
宁可身死,不屈暴秦。
左右就这一条命,他也不打算逃。
风势渐大,卷起地上泥沙,视野蓦然泛黄。
碧血丹心的威力不减当年,围在嬴政周围的士兵还没看清张良的招式,便一片接着一片倒地。
“护驾——”
张良不遗余力地强攻,禁卫军逐渐慌乱,所幸后方的部队轰轰烈烈跑来,才又稳住局面。
但寡不敌众,虎不敌狼。
这套剑法极其耗费内力,应对百人还好,但二百三百都如洪水涌来,便有些吃力了。
起初张良还能占上风,只是时间一长,体力匮乏,应对扑面而来的长矛,也逐渐落了下风。
嬴政站在几排士兵后方,沉眉下令:“活捉。”
张良此时咬牙撑着,两眼充满血丝,眼睛一直死死盯着嬴政,也没管身后拉弓满月的弓箭手。只要杀了此人,他死也无畏。
笃!
离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只差一步之时,他膝盖上横了一支弩箭,攻势由此一顿。嬴政见到契机,眼眸一虚,持剑的手臂施力。
哧————
刺向他胸腔上三寸,这里的穴位不至让人毙命,却打破内功运输通路,再运不了大招。
张良喉间一股腥甜,一口鲜血就要破喉而出,强忍着咽下去,右臂又中了一箭,已经抬不起来,他把剑从右手换至左手,再要提剑刺向嬴政。
即便到现在还要坚持么?
君王处变不惊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愕,抽剑,往前一步,一掌击中他的胸膛。
清瘦的身影从车顶翻滚而下,咣当撞断了车轼,又摔至地面。
宝剑脱手而出,东风骤起,眼看要将沙尘里的身子湮没。鲜血成汩流淌,染红了青色衣衫。他挣扎着动了动,撑地起身,在十几只长矛面前颤巍着挺直脊背。
“嬴政,即便今日我死,也有千千万万后继之人取你首级。你高卧龙榻如何?名冠天下又如何?自你杀害智者贤士开始,早与诸子百家为敌。你迟早会身首异处,秦国迟早会亡!”
“死”这个字,在嬴政耳中是忌讳,他正寻求长生不老之药,这句“身首异处”,无疑将他激怒。
之前想着生擒张良,查出幕后真凶,现也失去耐性,不打算留下活口。
于是剑眉一竖,怒道:“杀了。”
张良终于周身一松,没有半分惧怕的表情,深深吸了一口气,良久后才笑道:“......多谢。”
那副铮铮的傲骨,那偏执地扎入死胡同的韩国相国后裔,就这样负着手臂,高昂头颅,立在泱泱几百兵马之前,站得笔直。
“呼————”
风沙骤起,掀起一袭黄色的地帘。所有人下意识拧头闭眼,避免飞掠的沙尘侵入眼球。
然则,再睁眼时。
那胆魄惊人的刺客,以及插在地上的轩辕剑,已然不见踪影。
嬴政眼中划过怒意——挥手唤来护卫首领,派人追查。
“居然......会有人为了韩非复仇?”
嬴政回想起张良手中的轩辕剑,沉吟道。
他以为,韩国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在意韩非。
................................
低谷深处的人是没有求生意识的。
韩非死后,乃至韩国灭亡后,张良都还活着,虽然无甚作为,苟且偷安,他也活着。
直至刺杀失败,他才真正被击垮了,片甲不留。就像一只刺猬,保护它的芒刺一根一根被拔掉,剩下的只有满目疮痍的伤口,鲜血淋淋。
奔腾的马蹄声在耳廓萦绕了两天,终于安静停下。张良一直睁着眼睛,那双向来明亮的眸子,如融了星辰一般的眸子,已黯然失色。
他半睁眼皮,目光呆滞,望着床边木凳上那一只躺在斜晖里的酒壶。颤巍巍抬起手去够,却还差几寸,不论如何用力伸手,还是够不着。
修长的手指缠了绷带,比平日粗了些许,这是他身体唯一存活的部分。其他地方都从心脏蔓延而出,凋亡零落。
西门厌推门便看到这副景象,重伤奄奄一息之人,居然还拼了命去触碰凳子上的酒壶。不由心中发怒,冲上前去,狠狠扇他一耳光。
啪!
尖锐的声音刺穿屋内的宁静空气,张良被打得懵了,一下子失神,片刻后缓过来,只字不语,又偏执着抬手去够。
“再这样下去,看是你先死还是嬴政先死!”
西门厌直接将酒壶一扔,砸上远处的墙壁。
砰!
壶盖被砸开,琼酿汩汩流出。
“这就是你的本事?”西门厌揪起他的衣领,把人提起来,“不过死了一个韩非,你就成了活死人?”
张良被他禁锢着不能动弹,拧着脖子盯着那流尽的酒水,眼中划过一滴眼泪。
这是他这些天第一次流露出情绪。
西门厌高悬的心脏终于缓了缓,还有情绪,哪怕是负面的,也起码证明还活着。
张良突然发力,疯一样挣扎,想去捡那酒壶。
酒壶是韩兄的啊,地上那么冰,那么冷,怎么能让它躺那里?
西门厌自然不让他去,逼迫他开口,逼迫这个几乎是个死人的人说话。
“呜!”
他发出像幼猫一样的叫声,可怜至极。
西门厌不放。
“呜————”
声音比之前高了一些,也更加悲凉。
西门厌仍旧不松手,垂眼看他,沉着嗓子道:“说,你要干什么,不然我就一直锁着你。”
香浓的液体顺着地板的缝隙渗入,一壶满满当当的酒水瞬间流得精光,只在木板上留下深沉的印迹。酒壶孤零零躺在地上,壶身的裂痕扎进张良心脏。
“呜——”
“说!”
“啊,啊!”沉默许久的张良终于开了口,“酒壶,我要酒壶......”
得了这一句乞求,西门厌才终于放手。张良跌跌撞撞跑过去,从地上捡起来,谨小慎微地捧入怀中。脸颊贪婪地贴上地板的那一处水渍,仿佛是情人的脸庞。
这一连串猛烈的动作之后,伤口已经裂开,红血渗出厚厚的绷带,晕染一片衣衫。
西门厌见此情景,对方才的鲁莽颇为恼怒,走过去,轻轻揽他入怀,沉吟道:
“我要拿你如何是好......”
要如何,张良的眼中才不会只剩绝望,要如何,那曾经鲜活的翩翩公子才能再活过来。
西门厌苦恼思索了好一阵子,终于灵光一闪,驾车去往桑海。
桑海住着一位名扬天下的贤士——荀况。
韩非的老师。
..............................
西门厌购置了一辆破烂的马车,不至于招人眼球。驾车临近荀况住处之时,恰逢李斯在门前拜访,浩浩荡荡一群人,架势十足。
门童遥遥看见马车,便让他们停下,示意相国大人在前,让西门厌将车驾到一旁,稍后再登门,询问是否有拜帖。
李斯与韩非一样,都是荀况的学生。当年荀夫子名满天下,拜师的门槛被踏平了无数回,却只收了这两个学生。
韩非英年早逝,惹人惋惜。好在李斯一步高升,做了秦国的丞相,让荀况脸上颇增光彩。
且李斯即便心狠手辣,却也一直铭记师恩。即便已经是高高在上的丞相,还是前来拜访恩师,亲自扣门。
看上去,是一位才德双馨的大家。
青竹做的门吱哑打开,陈旧却不失雅致。
门童从门内走出,朝李斯一拜,众人本以为会客套两句,再恭敬迎入门内。
却不想,那门童道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夫子说,他只有一个弟子,名为韩非,已经不在人世。”
轰——
门童的话一出,平地似乎劈了一道惊雷。
饶是一直端着木头脸的西门厌,也着实一惊。
客套话终归是客套,官面子终归是面子。
这些虚张声势的招式,古稀之年的荀况向来不屑。
事实证明,韩非是怎么受的迫害,怎么在秦国地位陡然变更,他都了然于心。
但李斯没吃过这样的闭门羹。一旁的侍卫火气上头,大骂荀况胆大包天,不识好歹。被李斯大度地制止,朝紧闭的竹门拱手一拜,挥袖离去。
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走,马蹄阵阵,将地上的尘土扬了三尺高。这等阵仗,外人看了只道是丞相巡防,不知是弟子回门。
待部队走远,西门厌才将车驾到正门口,欲唤张良下车。还未转身,车内之人已掀开车帘出来。
瘦得不成人样的张良径直走到那竹门之前,屈膝跪下,额头贴地,“先韩张良,求见荀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