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帮我爹拆鹊桥》吴东流

6、一望予梦（5）

　　这一夜子都睡得极差，闭上眼睛便是看到他小时候带着子陵玩耍的情景。

　　似乎从琼华接任予梦仙主以来，予梦湖的流言蜚语就炸了锅。很大一部分自然是琼华自己恣意妄为欠下的风流债，余下的边角料八成是没什么嚼头，也就无人提起。

　　说来也讽刺，那些从一而终的仙灵精怪往往子孙成群，琼华却只有子都和子陵两个儿子。不过这事儿难说，也许哪家仙府里住着的，就是他俩的同父异母兄弟，只是双方绝口不提罢了。

　　子都觉着，朱绣这个正妻，当得也是很憋屈的。

　　青鱼精讲过，朱绣当初并非仙子，不过一枚小小精怪。许是因为生得极美，又住在孔嘉岭，便入了琼华的眼，不久就有了孩子。

　　朱绣给琼华生了两个儿子，想必颇得琼华喜爱。但他只把两个孩子抱回予梦湖抚养，却迟迟未将朱绣娶回家。这两口子往来密切，整个予梦湖都默认朱绣是予梦湖的女主人，也有心腹劝琼华既然有心相守，不如把婚事定下来。

　　最后，琼华听从大伙的建议，把婚事定了下来。但谁也想不到的是，他娶回予梦湖的正妻并非朱绣。

　　——是朱绣的灵位。

　　正妻已逝，琼华把子都和子陵扔给青鱼精，自己难得露面。待子都年龄稍长，照顾子陵的重任便落在了做大哥的肩上。琼华常年不见人影，以至于兄弟俩活出了相依为命的味道。都说长兄如父，子都虽然并未比子陵年长太多，在弟弟身上却也极费心费力。子陵的许多功夫学识是他亲自教的，知无不言，没有半分掩藏的心思；清水殿虽有人服侍，但子都仍有不放心之处，事事过问；但凡他自己吃过的亏、走过的弯路，一定告诫子陵，免得子陵犯错。

　　直到琼华意识到这两个儿子已经大了，开始吩咐子陵出去做事，他和子陵才分开。真不知二老这个儿子，究竟是给谁生的。

　　琼华在予梦湖严肃的时候太多，子陵从小就怕他，因此子都印象里的子陵就是个总揪着自己的袍子往身后躲的小孩。他一直觉着，子陵是很依赖自己、很喜爱自己的。

　　然而这几年来，他却觉得他可能错了。

　　子都睁开眼，千头万绪搅得头脑一片混沌，勉强起身换了衣服出殿。

　　尚未出水，湖面上已有喧闹之声传来。隔着清澈湖水，数道光彩似乎在贴湖穿梭。他内心诧异：莫非是哪位仙君醉游予梦，胡乱施法？

　　子都非仙主，这等事宜由不得他插手，遂游得远些，绕开那片光彩，悄然上岸。

　　这一上岸不要紧，原来予梦湖畔已经被各色衣衫的仙君仙子挤得满满登登，围着予梦湖站成一个齐刷刷的半圆形，俱在兴致勃勃往湖上张望。众仙虽然姿态各异，见了子都的反应倒是相似得紧，千百道目光同时聚过来，带着异样的神采。紧接着，仙群爆发出一阵呼喊:

　　“快看，‘冷面玉郎’来了！是不是叫子都来着？”

　　“嘿，这回热闹了！”

　　“不得了不得了，这予梦琼华开得什么头，麾下一条小鱼都能掀起这么大动静！”

　　子都一头雾水，被喧哗声震得险些退回湖里。

　　更有好事者，不顾衣摆打湿冲下湖来，拉扯着他往光彩大盛之处赶去，嘴里语无伦次地嚷着“甘棠”“七秀”一类的词眼。身后叫喊声更烈，俨然如节庆一般嘈杂。

　　跌跌撞撞中，子都往众仙所指之处一望，方知此事不仅需他来管，而且完全是因他而起。

　　有生以来，子都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壮丽的彩虹。浩瀚予梦之上，道道虹霓流光溢彩、此起彼伏。目光所及之处，湖水尽染七色，胜过天边云霞。

　　那最绚烂艳丽之处，隐有打斗声传来。两抹倩影不时冲向彼此，激起大朵大朵的水花。其中一位似是持了软剑，只轻轻一甩，虹霓便随剑而出。这一幕远观虽美，对面却仿佛遭了千斤的铁锤重击一般踉跄后退。

　　能使得虹霓的仙子，除了虹霓七秀不作其他人想。好在七姐妹似乎只来了一位，否则照这个架势继续打下去，对方非要灰飞烟灭不可。

　　“甘棠！我劝你识相点滚出予梦湖！子都君也是你能碰的？”七秀中的小妹紫轩纤足立于虹彩光华中，经过一场打斗之后云鬓微乱、俏脸添霞，但击垮对方的成就感使得她神采奕奕、气势凌人。

　　紫轩手中七色的虹霓如彩缎般柔滑。若不是看到对面伏在湖水中喘息不止的甘棠仙子，谁能想到区区虹霓竟有利刃之势？此情此景，可谓真正的“美人如玉剑如虹”了。

　　甘棠生性倔强，虽落下风也不肯服软，勉强撑着身子想站起来。奈何虹霓七秀是地地道道的仙子，即便与峰主宏夫较量亦不足为惧，何况一个甘棠。只见紫轩轻蔑一笑，弹指间又在甘棠肩上刺出血痕。

　　美人相争，最忌旁人插手。可当子都看到紫轩挥剑又刺，而甘棠已无招架之力，尽管平时对甘棠难免不耐，此刻也不忍见她被紫轩猫玩耗子一般凌虐。情急之下，他纵水朝二仙之间结出一片足有一人多高的寒冰屏障，急唤住紫轩:“仙子住手！”

　　紫轩听出子都的声音，惊叫一声，连忙收剑。剑尖只在冰面上轻轻一点，那屏障瞬即布满蛛网般的裂纹。

　　“子都君！”

　　紫轩周身萧杀之气消失无踪，欢喜无限地朝他奔了过来。幸好子都躲闪及时，才没被撞倒在湖水里。紫轩扑了个空，倒也不甚在意，扭头又搂住了他一条手臂。她年龄不算小，却生生笑出了天真少女的娇憨。

　　子都暗暗往回抽手，嘴上勉强客套着:“仙子使得一手好仙法，子都大开眼界。”

　　紫轩攥着子都的手臂纹丝不动，银袍袖口被悄悄染了彩色:“紫轩原本也不愿在予梦琼华的地界上动手，但既然遇上不识趣的庸脂俗粉来勾引子都君，那便非动手不可了。”

　　虹霓七秀口中的“勾搭”一词涵盖颇广，天地万物之中，但凡是属阴的那一半接近子都，都可称之为“勾搭”。但若是她们姐妹，说辞就又不同了。

　　见这边闹腾不起来，远远围观着的众仙纷纷散去。子都一边奋力拔着手臂一边继续闲话：“仙子今日可是来游湖？”

　　紫轩一怔，双手不禁松了，惊叫道：“糟了！今日还要施虹，可不能再耽误了！”

　　子都拔出手臂，心中甚喜。

　　待紫轩离开予梦湖，子都才敢赶过去瞧甘棠的伤势。她毕竟已成仙身，疗伤的仙术都比旁人好用许多，此时时经可以勉强行走。他扶了甘棠到树下歇息，目光刻意避开那身湿透之后紧紧裹住她的纱裙。

　　甘棠容颜憔悴不似平日，泪盈盈地望着子都。

　　子都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得背身道：“仙子受委屈了。”

　　甘棠苦涩一笑，含泪道：“我倒没什么，只是可惜了这根寒雪竹。”

　　“寒雪竹？”

　　听到这三个字，子都不由得转过身来。只见甘棠从衣中取出一根晶莹剔透的细竹，竹身水光流转，比起寻常翠竹要润泽许多，粗细长短正是削作竹笛的好材料，可惜在刚才的打斗中，从中间断成了两截。

　　甘棠握住透出莹莹雪色的断竹，泪珠涟涟。

　　子都扫了那竹子一眼，当即劝道：“仙子不必难过，这并非真正的寒雪竹。”

　　“……哎？”甘棠泪痕满面，诧异地睁大了双眼。

　　子都道：“寒雪竹虽然名为寒雪，其实却是墨色。仙主琼华曾收了一根在殿中，我也是偶然见得。”

　　那寒雪竹活得极娇贵，不知过了几千万年才只在青辞山中长了寥寥几株，据传三岁小儿亦能凭其削成的笛子吹出仙音。琼华曾不知从何处得来一根，但还没听到那寒雪竹笛的清音，竹子就被他拿来打子陵时硬生生打断了。寒雪竹看上去不堪一击，其实极为坚韧，可想而知琼华手上用了多大气力。那之后大半年里，但凡是细长物事，子陵见了就哭。

　　子都本以为甘棠会转忧为喜，可她却似愈发哀伤，低声道：“原来如此……小仙自作聪明，听闻子都君偶尔在夜里吹笛，便取了这截竹子想赠予子都君，如今闹了笑话，倒是自取其辱了……”

　　他顿时语塞，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记耳光。

　　孔嘉岭上，栖星木间。

　　“哈哈哈……所以你为了哄她，就收下了这两段竹子？”云行将那两截断竹拿在手里，兴致颇浓地翻看。

　　子都道：“她既然那样说，我也没有旁的法子……你喜欢便拿去就是，怎么看个不停？”

　　竹子在云行指间稳稳地转了一圈，忽又被抛回子都怀里。

　　云行单手托了面颊道:“甘棠仙子送你的东西，我可不敢争抢。只是不知你为何忽然对吹笛来了兴致？”

　　子都将断竹收起:“没什么，觉着音色动听罢了。”

　　云行笑道:“只是觉着音色动听，不是因为青辞鸢年喜好笛声？”。

　　子都一惊:“你…从何得知此事？”。

　　云行盯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不是为他，还能是为谁？那套曲谱的事，想来你是上心了。”

　　子都酝酿了一阵，决定不费口舌辩解。

　　见他不语，云行似乎拿定了什么主意，又过来怂恿:“子都，你不是也惦记着那两只耗子说的话？咱们去问问宏夫大哥如何？看他知不知道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