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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雾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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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蒙烟雨,寒柳翠烟。
秋漠远一身风尘仆仆,策马飞驰在济南通往宁波府的旧官道上,那一刻身下白马仿佛也感觉到他体内那股即将冲破血脉的焦急,光影般飞奔在那浓雾之下的青苔小路。
那一封信,略微抖动的娟秀小楷,一看便知写字的人在那一刻是怎样的心情。他的一生仿佛从未如此冲动,思想在那一刻,失去控制。
小仵作红菱紧跟左右,看着那个无论何时何地总是一派欣然的秋大哥此刻竟像变了个人似的愁眉紧缩,于是突然不安起来。
叶府,岫园。
勒马立定,缰绳随手甩给门外小厮,小丫头清儿迎上来,一看到秋漠远便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而秋漠远上前安抚,两人便一同直奔后院而去。
红菱站在原地,拍了拍一路劳顿的白马,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只是一个局外人。
陪他一路天南海北的查案办案,也终究不过是个局外人。
环视诺大的岫园,三面环水,一面靠山,亭台楼阁无一不是别具匠心。然而正是在这随处都可以入画的好景致中,却有种微妙的不协调,那是因为整个后院正在破土动工,将原本满园的芍药花连根拔除,改种上金黄粲然的秋菊花,显然工程已然接近完成,除了最深处仅剩的百余株芍花之外,已是一片耀眼金黄。
红菱先去灵堂为亡者上了柱香,一抬头望见了死者的画像,就连同为女儿身的她,也掩不住那一股强烈的震撼。
这世上,从未曾见哪个女子有这样的美。
她,便是叶府主人叶皓庭新纳进门不过半年的小妾颜泷烟,如今却已成了一剖黄土,一缕芳魂。
而令秋漠远日夜兼程奔赴宁波的人,却是叶皓庭的原配夫人苏云璃。
红菱苦笑起来,为何这世上总有些男子,能享娥皇女英之福不说,偏偏还要视作理所当然。
秋漠远,苏云璃,儿时青梅竹马的玩伴,若不是苏家与叶家那指腹为婚的约定,恐怕此刻的云璃,该被人唤作一声秋夫人。
事出突然,云璃的陪嫁丫头清儿一面哭一面讲述着当日的情形,只因她主子这些天来被软禁在房中,竟是滴米未进,眼看着本就孱弱的身子竟是隐隐有了大限将至的预兆,才别无他法通知了远隔千里的秋漠远。
隔着一道软帘,秋漠远只是听着云璃近似哀求般的呓语,感觉到直入心底的钝痛。
重阳前夜,本来打算登台唱戏的二夫人颜泷烟莫名其妙的失了踪,家丁小厮打着火把寻了大半夜不着,直到天已微亮,众人听闻后院传来一声惊呼,都过去看,竟是在后花园那隐在菊花丛中的一口井边上,看到了身着戏装早已断气的二夫人和花匠丁莳娘。
原来是那莳娘为了赶工,每日都是天刚擦亮便早起种花,那一天也不例外,去井边汲水时,无意中竟发现了二夫人的尸体,咽喉处插着一枚金钗,鲜血浸染了整个纤细颈项,于是便大叫起来。
那支钗,想必不说也知道,竟是云璃的没错,原本有一对,云璃与泷烟每人一支,请了名匠打造,世上断无有第三支的道理,而且里面写了姓名,绝作不得假。看到这钗,皓庭当即便一巴掌打翻了妻子,怒骂道,妒妇,妒妇,而后不容分说将夫人软禁了起来,若不是清儿求着给秋漠远写信,恐怕早已送官法办了。
自那一天起,云璃便不吃不喝,似乎再也生无可恋。
秋漠远只隔着软帘望了云璃半晌,便匆匆赶往灵堂,去看那还未下葬的二夫人。
还未进门,远远的便望见那一袭红衣,正在聚精会神的验尸,连自己走近了都未察觉。
“这个女子该是被金钗刺中了咽喉,失血过多而死的……”红菱扭过头来,望着秋漠远嫣然一笑,却令后者皱起眉来,被利器所伤,却又要伪装成溺水,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发现尸首的人是叶府重金聘来的花匠丁莳娘,本地人士,人都尊称为莳夫人,年轻貌美却又在年前新寡,膝下还有一名嗷嗷待哺的幼子,境遇很是叫人同情。说是新寡,其实却是夫君突然失踪,报了官也没能找到,到如今还是一门悬案罢了。
“那日我早早的起了,天还没大亮,后花园还有一些花没来得及种好,大人,原本这府里种的都是芍药花,是二夫人进门之后,老爷才要我改种菊花,并说了要在节前种好,所以这才不分昼夜连日赶工,却没想竟发生了这样的事……”
“莳夫人一向以芍花闻名天下,今日怎会在叶府屈种起了菊花呢?”秋漠远不解,问道。
“回大人,小女子之前一向自命清高是不假,但如今……如今,银子却是要紧的……”莳夫人低下头去,隐隐红了眼眶。秋漠远不语,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幼子,确实容不得挑拣。
“当时何种情形?”
“因为种花需要灌溉,去年叶老爷建园子的时候就打了一口井,又怕看着突兀,便故意用花遮住,隐在丛中,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因此路过都格外小心,我已在这里做了一年多,路是熟捻于心的,所以才敢天不亮便去汲水,却没想到,被什么绊了一跤,伸手去摸,竟是湿漉漉的一件衣裳,再去细看,恍惚是人,便惊叫起来,后来……后来大家便都来了,二夫人当时是何模样,我未曾细看,也不敢细看,还望大人明鉴……”
莳夫人不卑不亢,一番话说的甚是有条理,秋漠远不禁频频点头。
再传泷烟贴身女侍沐儿,问何时不见了二夫人。
“夫人……呜呜呜……夫人因为重阳节要让老爷高兴,因此瞒着大伙,每晚夜深人静了都要去后花园练曲子,也不叫我陪着,每天回来时大约也都是三更天,那夜我恍惚睡着了,听到门外打更的竟敲到了四更,便摸去后院找,但那一片黑压压的,雾又重,什么也看不清晰。我们原本是种芍花的,今秋才改种菊花,府上大家都说没做法事把芍药花仙送走,花仙是不肯依的,定要叫大家知道触怒了仙人的后果,我也劝过夫人,夫人不听,如今果然出了事了……”
沐儿呜呜咽咽,秋漠远又问:“去了后园之后呢?可有哪里异常?”
“天黑风又大,我不敢深往园子里走,只站在外面唤了几声,不见声音,就赶紧去敲了管家的门,没想到惊动了老爷,这才吩咐大家不要声张扰了大夫人,下人一起到处找找看,直到莳夫人那一声叫……”
“平日里夫人待你如何?”
“恩宠有加,宛如亲生姊妹一般,从未有过打骂……”沐儿一面说一边便又哭起来。
身后一直没说话的清儿却是一声冷笑:“从未打骂却不见得你就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前些日子我为我家小姐上街添购胭脂,还见你鬼鬼祟祟从当铺出来,你可敢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你是去做什么?”
“我……我……”沐儿满脸通红,急道,“我去当铺也是夫人吩咐的,夫人叫我别被人瞧见了,那日当的是和大夫人一对的那支金钗,是为了置备登台时穿的新行头。叶家虽然是家大业大,规矩却极是严格,每笔支出都得在账房记好了给老爷过目。夫人正在得宠,要钱本是轻易之事,但既是想给老爷个惊喜,只得出此下策。那一天还叫我买了上好的潞绸和绣线回去,说是要做成套的衣裳和绣鞋。夫人还说,一定不要死当,有了钱我们便去赎回来,我没说一句假话,你可别诬陷我……”
“什么诬陷?你说没说谎,秋大人一眼便知。”说这话时,清儿的嘴角闪过一丝不为人知的得意来。
“要说谁想害二夫人,除了大夫人,那便是你清儿,谁不知道,你表面上当你家主子是佛祖,其实根本一条心思就在老爷身上,你巴不得两位夫人都死了,这会儿诬陷我也没用……”
沐儿这样一说,清儿便急了,“再敢胡说,看我不撕烂了你这蹄子的嘴……”
两人说着就要打起来,却被叶皓庭一声断喝唬的连忙禁了声。
“家门不幸,让秋大人笑话。”叶皓庭眉心紧缩,朝秋漠远微微颔首。
“叶公子客气,秋某也有几句话想问公子。”
“在下自当知无不言。”
“公子与二夫人恩爱有加,为何却不知二夫人这些天来都去往后园吗?”
“这……”叶皓庭略微踌躇,答道,“泷烟说这几日正在信期,不要我去她那里,眼前又是节下,府上也有些事要做……”
秋漠远望向红菱,而后者摇了摇头,尸检已经做好,并未见死者□□落红,可见叶皓庭或是颜泷烟,必定有一个人说了谎。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为何府上要改种菊花?”
满堂噤声,谁都知道,芍花那是大夫人的最爱,而大夫人却早已不是眼前这风流倜傥的叶家大少爷的挚爱,既是新欢所求,哪有不允之理?
死者身着戏服,并未化妆,当时湿漉漉的衣裳如今已经干了,白绫袜子外面穿了一双秋香色的绣鞋,和身上的戏服一个花色,正是沐儿口中所说的那匹绸子裁出来的,均绣了百蝶穿花的图案,十分富丽高贵。咽喉之中的金钗已被取出,颈中便留了指甲大小的一个血洞,再去看那钗,血迹将纹路清晰的映出云璃的闺名,而令人讶异的却是,在云璃的首饰盒中,一枚一模一样的金钗还好端端的摆在当中,拿过来细看,才知道,那竟是沐儿曾说去当铺当掉的泷烟的那一支。
终于还是没来得及将菊花种满园子,仅余的百十株芍花在院子的最深处开的七零八落,再也容不得不遗余力的绽放。
秋漠远最后还是去了云璃的屋子,总有些话,即便是例行公事也是当问的。
“璃儿,你可有话要说?”隔着软帘,秋漠远柔声问道。
“大哥一路风尘仆仆,着实辛苦的紧,是妹子让大哥受累了……”云璃已是气若游丝,却仍勉强挤出一丝笑来,“重阳节已过了,我答应给莳娘的孩子绣的衣裳却没绣好,这样的日子,总要穿着绣了菊花的衣裳才吉利,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云璃说着,秋漠远心头早已浮现出了昔日情景,鼻子略微酸涩,忙掩饰般的拾起案头那副绣样,上面是一个娃娃手里擎着一朵□□,才绣到一半而已。
“莳夫人的绣工莫非差强人意?”
“才不是,”清儿笑着抢话道,“莳夫人的绣工百里挑一,平日里她都是白天作花匠,晚上给人绣花样,我们这些丫头老妈子有了繁复的花样也都是去她那里请教,还不是为了生计,要攒银子赚钱连自己的孩子都顾不上,所以小姐才说要帮忙给孩子裁一件新衣裳的……”
秋漠远若有所思,又问清儿道:“那沐儿可是也会绣花的?”
“会的,”清儿点头道,“做丫头的哪个能不会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