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负心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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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是谁？
吾在何处？
吾……是死是活？
叶长耀站在一户农家门前，茫茫然地朝里看。一眼望去院子里十分萧条，荒草丛生，黄叶满地，一位寡妇打扮的女子慢吞吞地在走廊的那一头扫地，扫把是用野草和枯枝捆起来的，簸箕底上也破了很多个洞。只见那女子身体并不是很好的样子，扫一会儿便要揉揉腰，眼尾眉梢尽是无所依无所靠的悲哀模样。
叶长耀觉得自己应该是认得这妇人的，却又说不出来何时何地认识，说不出来两人有什么关系，他此时看不到自己的来处，也寻不到归处。
就这样呆呆地站在门口一段时间，叶长耀发现那妇人总是若有若无地将视线瞟向内堂，眼中似有湿意，神情有几分惧怕，更多的却是悲凉和愤懑，也不知是恨人多一点还是恨命多一点。
叶长耀不解——内堂里有人吗？
妇人扫完落叶之后走到后院去了，叶长耀犹豫良久，慢慢地迈过门槛，一只躲在门槛阴影处的野猫吓得凄惨一叫，头也不回地跑了。
叶长耀心里有种感觉，他那失落的过去一定跟这户人家有关，他一定可以在这里找到某些线索。
一步一步向内堂靠近，叶长耀走得极为郑重，然而还没到堂前，他忽然听到了哭声。哭声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悲恸，连叶长耀这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都感觉到浓浓的悲伤，更别提他人了，怪不得刚才那妇人也侧过身悄悄地抹眼泪呢。
离秘密近了，叶长耀的脚步也慢了，好像有一个声音在阻止他，告诉他只要走进去你就完蛋了，可是本身的理智又让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停下来，完蛋就完蛋吧，好歹也做个明白鬼。
待真正看到内堂里的东西的时候，叶长耀苦笑了一声，他就是随便想想，没想到自己还真是鬼啊。
牌位上明明白白的三个大字，棺材，白绫，若有若无的腐臭气味，一身丧服正在哭泣的男人……所有的东西都在提醒他，你已经死了。叶长耀叹了一口气，倒没有很伤心，也难怪，什么都忘记了的人哪还能伤心得起来。
叶长耀只是疑惑，为什么已经死了的自己没有去奈何桥黄泉路？这里是以前自己的家吗，那那位妇人是自己的谁，这个正在哭的男人又……
想到这里，叶长耀后知后觉地转过身去，恰好趴伏在地上痛哭的男子抬起头来，一双漂亮的眼眸经过泪水的冲刷显得极其透亮柔和，双目相对的一瞬间叶长耀甚至看得都发怔了。
这男子并不像刚才的妇人一样贫苦，他虽然哭得狠，通身的气派却并不因为跪在地上而消失，年纪看着不大，挺拔的身姿彰显他从未受过粗活的辛苦，叶长耀甚至闻得到他身上淡淡的纸墨香味。所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公子二字这个人应该是当得起的。
叶长耀一时有些好奇，就这样静静地靠着自己的棺材一直看着这人。他一开始哭得厉害，一会儿便累了，累了也不走，只是愣愣地跪着，眼睛好像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似的，透明的温热液体仍慢慢地往下淌。
傍晚的时候，妇人来劝，叶长耀听见她喊男子“丁公子”。
“人死不能复生，公子何必执着？”
丁再昌从头到尾没有回答妇人一句话，脸色愈发苍白。
妇人叹了一口气，劝不动也只能随他去了。她可还要去照顾她的孩子呢，本以为嫁了个读书人能有好日子，谁晓得功名没捞着，连人都没了。可是再抱怨又能怎么样，这日子没了谁还不过了不成。
太阳渐渐地消失，夜晚悄悄潜入阴森的灵堂，正是无人私语时，叶长耀浑然没有困意，他想可能鬼本来就不用睡觉，但他发现，他无法离开也不愿沉睡还是因为这位丁公子。生生地在灵堂里守了一天，滴米未进滴水未喝，看他形容憔悴眼睛泛红的模样，叶长耀忍不住心疼。
叶长耀想劝丁再昌去休息，可丁再昌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叶长耀努力了一番发现根本没有效果之后也灰心了，索性一屁股坐在丁再昌旁边，看着丁再昌的侧脸出神。
“你是铁了心不想与我在一处是吗？自从我对你表明心意，你就一直躲着我，后来我爹以为我们闹矛盾了，你才稍微愿意理我……多可笑啊，心悦你那么久，却不知道你早就有妻有子家庭美满。”
叶长耀听着丁再昌的话，震惊非常，未曾想到丁公子对他竟然是这样的心思，更奇异的是，面对着这样令人心碎的诉说，叶长耀首先感觉到的不是断袖之癖的下流和恶心，反而心一阵一阵地抽疼。
“我也没让你非跟我怎么着啊，我喜欢你，你就算不接受，也管不着啊。”说着说着，丁再昌竟露出了略带顽皮的，“干什么这么不给我留退路呢，卑鄙无耻，还想让我念你一辈子不成？”
“真聪明啊叶长耀，怪不得以前死活考不上举人呢，原来聪明才智都用到这上面了。我本来吧，想着感情这东西，说不定过两年就淡了，所以准你回乡，也做好了你不再回来的准备，结果你给我来了个狠的，这下我以后还想娶妻生子都做不到了，满脑子都是你……”
“呵，”丁再昌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强撑着笑道，“你讨厌看我这副样子吧，娘们唧唧的老是哭，心里烦我烦得不得了吧，不过你再也不能爬起来摆出先生的样子训我了。”
丁再昌就这样一个人哭哭笑笑地在叶长耀的棺材前面说了一晚上的话，四周呼呼的冷风不在他感知范围内，难闻的腐臭味也被他无意中隔绝，空气中漂浮的尘埃更不足为道。
叶长耀听得越来越难过，简直怀疑自己的人格了，因为他从丁再昌的话里只听出了三个字：负心人。
叶长耀心里五味杂陈，早就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了。生前的时候，他无疑是选择了妻儿的，对丁再昌的一番心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可是也没办法，那种情况下不管选哪方都会伤到另一方吧，相比较来说，发妻不能抛。
但是现在，可能是因为死了的缘故的，叶长耀身上的道德束缚反而解了。他没有记忆，但从丁再昌和妇人的话中也大概知道了自己到死都对妻子孩子尽了责任了，一辈子没有什么亏欠了。
心中暗暗发誓，投胎之后如果有下辈子，他一定还会回来找丁再昌，哪怕他对丁再昌还没有那么热烈的感情，至少也要报答他这份心。
天微晞，丁再昌垂着头慢慢从地上起来，膝盖的剧痛让他差点摔倒在地，叶长耀下意识伸出手想拉他一把，却眼睁睁看着他的手穿过去，完全无法碰触。
丁再昌往前跌了两步，手恰好扶着棺材，踉跄着站住了。
丁再昌怔怔地盯着手下黑色的木板，好似病重之人回光返照一般，眼睛里霎时恢复了一些神采，叶长耀看得有些心惊，有一瞬间竟觉得丁再昌要做傻事了！
“你现在一个人在下面很孤单吧，妻子孩子都不在身边了，可惜，我家中尚有父亲在，朝中事务也不能等我交代……你……算我拜托你最后一次，能不能稍微等等我，见了那奈何桥，别走得太快，等我安排好一切，我就去找你，这样下辈子我一定可以赶在别人之前！你等我！”
“听见了没有啊混蛋，不等我你就死定了！”说完，丁再昌还气愤地踹了那棺材两脚，木板太硬倒是把他的脚踹疼了。
叶长耀满脸的感动还没成型就被丁再昌这举动弄得哭笑不得。
这家伙，不说话也不动地待在那里的时候，确实有一种书香世家且身处庙堂培养出来的独特气质，可是一旦暴露了言行，小孩子心性就不自觉露出来了，叶长耀看着倒是觉得可爱得紧。
所以说啊，叶长耀这一死对丁再昌来说可能真的是好事。换做是以前的叶长耀，哪怕没有妻儿，四书五经八股文熏陶出来的思想也绝对不会让他接受一名同为男子的感情。可是失去了亲身经历感受的他，阴差阳错从丁再昌和妇人的话中自动构建了自己的一生，反而重点就偏移了，变成了只纠结感情而忘记陈规教条了。
丁再昌坐上马车走了，临走的时候还让小厮将他带来的钱给叶长耀的糟糠之妻，有了这些钱，妇人可以平平顺顺地过完这一辈子，还可以让孩子上学去。
从小就被父亲教导仁义礼信，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这大概是丁再昌第一次表现出自私和独占欲，他心想感情就是自私的，既然叶长耀已经死亡，今后再发生什么都和她没关系了，这钱就当做最后的了断，再无牵绊。
丁再昌自以为万事皆毕，却不知道有只鬼悄悄地爬上了马车，全程都和他坐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负心债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