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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回 ...

  •   昭元十二年是一个在史书上很容易就被含混过去的年份,不好不坏的岁景里裹挟着几件不大不小的官司,尽是些青萍之末,前人潦草记下后人囫囵翻过,饭后茶余拿来说闲话都嫌太过琐碎。
      然而生活在昭元十二年的人们并不那么认为,尤其是生活在西京的居民,毕竟天子脚下,风吹草低都可能现出什么了不得的祥瑞魍魉。昭元是卫景宗尹缙的年号,卫国传到尹缙手里正好经历两甲子共五位国君,譬如一枝飞离弓弩数十步的箭簇,虽犹有破风之劲,终不复初张弦时的发如飞电的力道了。
      昭元十二年的头起得不怎么平顺,刚开春,天子就因操劳祭祖大典思虑过甚感染了风寒,一连罢了十余□□会。臣下都忧心忡忡,以王谢两家为首的五姓更是一连上了七道奏疏请圣人务必保重龙体,言辞恳切,感人肺腑。皇帝虽缠绵病榻亦强自批复了几封,众卿愈发感怀圣明,恨不能肝脑涂报效家国。虽有好事者噪噪喋喋,称那朱笔批文笔力不济,不似陛下亲笔,夹在百官诸口一辞的谢恩中恍若石沉大海,激起一圈浅淡涟漪后就杳杳无痕了。
      三丈朱墙,包裹起世间最绮丽繁华的城池,这里是真正的桃花源,百年千年,即便墙外东风委顿日光暗淡,墙里依旧会有锦胜花,灯如昼,不知世事的笙歌晃晃悠悠,唱着河清海晏的一十一州。
      青石铺就的宫道上,穿着深蓝缎裙的女子温驯地跟在身披象牙色大氅的男子身后,像尾随着白天的黑夜。男子面色惨淡,时不时咳嗽两声,显然是久病未愈。那女子像是浑然不觉,只在他咳得狠的时候顿一顿脚步,待男子整理完仪容后再默不作声地提步跟上。
      “如意。”男子突然停下来,“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吗?”
      名为如意女子柔顺地抬起脖颈,她生的一副一团和气的好相貌,从额角到颌尖都是秉持中庸之道的温婉弧度,一丝棱角也无。她仔细地打量男子所指的方向,半晌,轻轻摇头。
      男子低低嗤笑一声,“不识宫廷的公主......”
      如意低着头,恍若未闻。先帝是个风流的皇帝,不是吟风弄月的风流,而是眠花宿柳的风流,单是撰录在册的嫔妃就有百二十人,私服下访时探过的春闺更有不知其凡几,如意的生母就是那些名姓都不值一提的女子中的一个、山盟海誓可以不算数,皇家血脉却不得不算数了。如意自幼失怙,从民间辗转到先帝御前时堪堪足岁,先帝怜其年幼,又恐她为后宫争斗殃及,索性把她养到了其时移居别苑的端肃皇后膝下,及景宗登基才与太后一道被迎入宫廷,待到行过笄礼后又匆匆出降。前前后后算起来在宫里不过居了数月,自然同它不大熟稔了。
      那男子又咳了两声,信步拣了个八角亭坐下,远远随侍的小黄门得了如意的授意忙不迭呈上手里捧着的红木食盒。掀开刻着喜鹊啼梅的盒盖,一股腥苦的药味扑面而来。男子抗拒地盯着药钵,总像是带着笑的眼微微耸起来,带出点唬人的气势。如意倒也不催促,但她的坚持和她的沉默一样岿然不动。最后还是男子败下阵来,不情愿地端起药钵一饮而尽,有些恶质地倒挂药钵,露出钵底错朱的“归一”。
      如意不慌不忙地抽开第二层夹板,这次出现的是一碟朱果和一副围棋,夹板上阡陌纵横,赫然是张棋盘。她把那碟鲜艳欲滴的果子往男子的方向推了推,自己拨弄了几下棋笥,青白的玉石棋子琅琅地从她指尖滑过,清越之至。那男子一连吞下三枚果子才罢手,神气松快下来,又起了顽笑的心思。
      “共卿长行莫围棋。”男子慢吞吞地扒拉过黑子,闲闲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如意一怔,俯身敛衽就直直拜下去,男子赶紧一把扶住她,止不住叹气,“怎么成亲那么久了还这么老实?”
      如意只抿着唇冲他摇头,男子没奈何地笑笑,“好罢,是朕失言。还请皇妹莫怪,与朕手谈一局。”
      这棋最后还是没下成,这边方下到第四十七手,突然有宦官来报,说太尉大人在文华阁等候多时。尹缙悻悻地将袖一扫,原本剑拔弩张地黑白子哗啦啦混成一片,仍旧泾渭分明,“此局且放着,来日再续。”他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来叮嘱如意,“今日谢氏女入内谒见,蕙芷殿想必颇为热闹,你若无事可去一坐。”
      如意仔细地把棋子归好,早有识眼色的宫人将其余器物拾掇齐整,把她搀上肩舆。蕙芷殿是卫国历代皇后的居所,它笼统有过两个主人——-王皇后和谢皇后,她们交替入主这座象征卫国最高贵女人身份的宫殿。尹缙的皇后是王家的嫡女,那么她所出的太子必须迎娶谢家的女儿。
      王谢两姓的龃龉就像婆媳不睦那样源远流长,他们永远口蜜腹剑,绵里藏针,面容纯善地往对方背后捅刀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刀子。如意倒不担心她们会撕破脸面,那样傅粉施脂堆砌起来的千娇百媚,怎么会粉饰不出区区太平?
      离蕙芷殿门尚有七八丈,如意已经闻到一阵馥郁兰香。“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昔者三闾大夫以兰草咏志,咏的是不得志,蕙芷殿的主人无论如何不可能不得志,然而她们始终固执地沿用这种香料。如意以为,大约是因为天下人对皇后的固有印象都是蕙质兰心,可是蕙质兰心实在是个不好证明的命题,皇后也不好对着皇帝剖心为鉴,只能退而求其次,借香气折中表达。
      皇后御下甚严,连带着蕙芷殿门口守着的宫娥都比别处机灵三分。早有女官候在殿门,见着如意赶忙施礼。如意随着她一路驾轻就熟地进去,愈往里香气愈重,如意几乎被熏得头疼。
      蕙芷殿的陈设一如往昔,诗礼簪缨之族的百年气蕴沉淀了金块珠砾的浮华铺张。皇后坐在主座上,绣着细密桐花的水红色缎裙轻轻散开,雍容大方。她年前刚过了三十二岁生辰,但因为精心保养的缘故,瞧着仿佛至多双十年华。皇后无疑是个美人,却不是时下流行那种照着仕女画工笔拓下的美人,她的美是鲜活的,流动的,仿佛满园春色,微微一笑就有红杏似的妩媚风情顺着眉角眼梢绽放开来。她的容貌如此妍丽,几乎连皇后衣冠的光华都要被盖过去,这样的形容并不适合管束妃妾,更不适合母仪天下。
      因此甄评太子妃时,她的雀屏中选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面对慎宗的再三询问,当时还是太子的尹缙如是回答:
      “当日吾只见到一位王氏女公子。”
      对于这句话的猜测随着尹缙的登基逐渐平息:没有人敢妄揣上意,但是所有人都对皇帝的态度有了个大约摸的底。尹缙即位后又遴选过两次家人子,其中最高的一位升到昭仪,是五姓中卢家的女儿,闺名单字一个“荷”。
      见如意来了,下面侍坐的几个少女有条不紊地起身行礼,一时间唯闻莺啼婉转环佩玎珰,皇后亲自下来牵着如意坐到上首,又免了她们的礼。
      “这位殿下平素最不爱讲究这些虚礼。”皇后笑吟吟地拉着如意的手,“你们快些起来,再这么跪着她可就要恼我了。”
      坐在底下的少女相互看了一眼,只嘻嘻笑著,并不接话。她们看上去大都十二三岁,身量未足,举止已十分老到,同皇后的一问一答,进退有度,滴水不漏。如意冷眼巡睃一遍觐见的少女后便低眉垂拱,偶尔捧着瓷盏啜两口茶。
      少女们并未久留,如意手里的热茶犹冒着袅袅白汽时她们就向皇后告退了。皇后命女官向她们分赐一匣珠花,少女们推拒再三后敬受了。
      “这些女孩儿看着真让人眼热得紧。”皇后倚在椅背上半真半假地抱怨,“永宁若有她们的一半省心就好了。”
      “母后又在编排我的不是了。”少女惯有的清亮嗓音传进来,后面跟着一叠声的通报。皇后先后诞下一女一子,这一女就是皇帝的嫡长女,封号永宁。她年方十六,正值青春,头发高高地梳起绾作飞仙髻,身上穿着那件近日来在西京传得沸沸扬扬的百鸟裙,每迈出一步衣料的颜色就变幻一次。裙裾上盘踞着各色珍禽,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瞧着似乎真有百鸟绕着她翩翩起舞。永宁停在殿中央款款行礼,长长的裙摆曳成一把半开的扇,恍若九天神女临世,教人不敢直视。她的容貌是与皇后一脉相承的明艳,只是因她仍未习得她母亲内敛的养气功夫,难免显得盛气凌人。
      永宁见礼的一双玉手还未触着地就稳稳地搭在了另一双沧桑如老树皮的手上,手的主人也有某种和老树相似的气质,一双眼黑漆漆的,似乎任什么风雨吹进去都会化作一样坚如磐石的暗色。
      “嬷嬷把你宠坏了,没大没小的。”皇后假意呵斥,正为她捶腿的大宫女会意地停住手,起身退到一旁放下帘子。
      永宁撂开手,拎着裙摆一溜蹭上脚踏,亲亲热热地挨着皇后坐下来。她瞟了如意一眼,仰着脸冲皇后撒娇,声音甜中沁着点脆,像江南初夏时节的菱角,“母后原是见到姑姑嫌弃我了。”复又压低了声音,委委屈屈地嘟囔,“天底下谁不知道姑姑静娴的名声。”
      “永宁。”皇后威严地喝了一声,歉疚似的对如意摇摇头,“这孩子,没个正经。”
      如意只抿着嘴笑,茶汤青碧,冉冉浮着一层清香的雾,教人忍不住联想起笼着小桥流水的烟雨。王家对这个女儿果真是十分上心,今年的春贡还没上,皇后宫里已经换了新茶。
      这厢正说着私房话,帘子突然被打起来,永宁脸色一变,正欲出声叱责宫人,却被一句懒洋洋的问话给生生截住,素玉似的脸被流光熠熠的衣裙衬得越发的白了。
      “朕刚刚似乎听见了静娴的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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