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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暗涌 ...

  •   以前总听得人起誓,向天告祷曰,甘为某某奔赴刀山火海,在所不惜。
      我想,敢轻易如此立誓的人,要么晓得老天没那闲情记下他的空话大话,要么,便是从未真正经历刀山火海般的苦痛,若能亲会其中境地一分,还愿以此为证者,纵不算真英雄,也是有胆色的真人物。
      我自忖不算得英雄,也不是什么人物,因为我从不随口发下誓愿,但刀山火海,我却实打实的感受了个透彻。
      山是绵延到天尽头的万丈雪峰,冰冷居高临下,傲然欺压而来;海是蔽地无边的渺茫火原,焰光妖娆缠绵,放肆撩拨胸怀。
      寒意刺骨,而炎气灼心,山海皆作魇中象,千凉万炽是吾身,地覆天倾回游梦,犹耽枕畔不眠魂……
      我醒来时,即是这般情状,万幸我还能醒过来,万幸,还能看到将军曲在我榻边打盹儿。
      不知究竟消磨了多少时辰,但望一眼窗外,青竹林里积雪深厚,细长些的更被压弯了腰,也可猜得到已过去好几天了。
      将军睡得似乎很香,只是眉头一直皱着,愁思暗结,会让人忍不住想替她抚平一些。
      而我还是那个最难按捺得住的。
      可刚探出手,我便看见自己的手背上,绯色血纹稀疏绽现,盘错在苍白肌肤下,格外的扎眼。
      看来南烛的那身火毒已全数转到我身上,并如她们所说的那般,它的毒力翻倍了。
      我轻轻缩回手,心里乱糟糟的没头绪,这或许是最糟糕的结果了,常言祸兮福之所倚,按道理应有转机出现才对。
      只是,我试着提起内气,胸口便是一阵闷痛,心跳也跟着愈发猛烈,一道热息随之自气海纵出,径直涌上头脸,烘得我脑袋里好一番昏胀晕眩,好在一股冷风裹着雪片灌进屋,将我吹得清醒来。
      定神时分,将军也睁开了眼,淡淡的看着我。
      “这人真怪,睡觉也不关窗,当心着凉……”
      我强自一笑,声音还是又涩又哑,哑里透出虚。
      她闻言信目一瞥,起身关上窗,之后又倒了碗茶,回头递给我。
      茶碗入手,尚有温热,而进口之时,却苦得我浑身一激灵,差点失手摔下。
      “咳咳,这是什么药啊?”我被它呛了一个狠的,咳得喉咙里都泛起腥味,有点不想再喝了。
      将军接过药去,瞄我一眼,径自在榻边坐下,手臂一伸,把我拦腰扶进怀里。
      “这是南烛为你熬的理气汤。”
      她把茶碗凑到我唇边,一边细细解释道:“过毒结束后,你昏睡了七日,她只躺了两天,恢复之后,便去翻旧本找古方,给你配出这碗事物,你一直不醒,她就一直在煎药,凉了再倒,再煎,盼你突然睁眼的时候,来得及趁热喝。”
      我捏着鼻子瞥过两眼,水雾蒸腾的,看着更苦了。
      “这一碗是她早上送来的,我怕凉得太快,特地放进茶壶里存着……她这份心意,再苦你也得喝下去。”
      我听到这里,牙关一咬,捉住她手腕,硬生生将这碗药汤一口口灌下去,齿间舌根一时尽是剧苦滋味,胸口倒渐渐腾起一团暖意,很是舒服。
      就着这团温暖,我再自行运转内息,初时的艰沮果然一寸寸淡薄,消弭于无形,而多了几分顺畅感觉。
      将军搁下茶碗,于旁边端量我半晌,忽然一声清叹,深深拥过来。
      “阿萧,你终于……”
      她伏在我后背,长长吐息须臾,似正努力平静心绪:“这七天里,杨老夫人每天过来替你推宫过血,她说你会醒……七天了,你如今醒过来,我好……”
      有点滴水泽落进我衣领,很烫,她的话也没说下去。
      我的眼睛不觉跟着一热,就算她什么都不说,我亦了然她此刻的心思。
      “你还在守着我,”我咽下喉头哽意,郑重道,“我就一定要醒过来!”
      将军轻“嗯”一声,缓缓来握我的手。
      我暗吃一惊,立即缩手藏到被里,她捉了个空。
      “阿萧,让我看看你的脉象。”
      我摇头道:“我内气现下稳得很,况且你又不是大夫,看不出什么的。”
      她身形顿僵,声线微凉:“不给么?”
      “不给。”我咬起牙,索性不管她生不生气了。
      她冷冷一哼,手臂慢吞吞放下去,我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心中凄惶无比。
      哪知因这一瞬的分神,反而没料到她会折回,竟将手陡然伸到被子里来了!
      “总逼我用强,阿萧,这是你的新爱好?”
      床榻只有那么大,我纵然一躲再躲,也避不到哪里去,勉强经得几回合,右手还是被她钳拿住,翻出被来。
      手背血纹何其狰狞触目,我心底一片惨淡,无话可说。
      “唔,比起昨天,你的脉象又乱了一些。”将军仿佛毫不在意,一派镇定地给我把脉,“不过,丹青焰好像没什么反击之力了,这倒是好事。”
      我愣愣了一会儿,问她:“你不怕吗?我脸上是不是也有……”
      “有什么?血纹?”
      她莞尔,道:“现在是没有了。可第一天的时候,你全身上下都是这种东西,的确把我吓得不轻。”
      我听得头晕:“……全,全身都是?!”
      “别担心,第二天已经有好转了,背后的那些是最先变淡的。”
      “背后?”我晕得额角青筋要炸。
      “是。”她端着一副正经神情,但明显是十分故意,“第三天嘛,腿上的也开始褪掉了。老夫人的寒力修为着实高深,能将火毒的戾气化解得这么快……”
      “不必再说后面第四天又如何了,”我打断她,眼风斜过去,“你就告诉我,我还有哪儿,你没……”
      将军一顿,低笑一声:“你那时昏死在浴桶里,身上结着霜,还有血,别人不敢碰,只能靠我把你捞起来,所以——”
      她语气徐转温柔,把我搂得更紧:“阿萧,全身长满血纹又怎样,你就不是你了吗?”
      我鼻子一酸:“便宜占得这么足,你以后得还我。”
      她继续点头,拾起我手,俯下脸在血纹上脉脉一吻,柔声道:“有来有往,才算公平。”
      她一字字道得认真,我听得心胸酸甜交织,斯人乃我挚爱,其实无所谓什么有来有往,两人能有不被打扰的片晌安宁,就足够了。
      可惜这安宁却过不得多久,或许是理气汤的功效,我渐生困倦,但醒来不易,我更不想又这么随便地睡过去。
      “能睡的时候好好睡几觉,却也无妨。”
      我的意识与眼皮咄咄交锋了几多时,眼看着快要得胜,不期然将军手掌拂至,掩住我双眼。
      “阿萧,我一直在……”
      她贴在我耳边温言软语,声音无限熨帖哄慰,很难得地如此柔情绻绻,这人有意让我放松心神,却也不能硬犟着忤逆她。
      我便缓慢阖目养神。
      只是这睡始终无法像先前几日那般沉顿,一时醒,而一时迷,不过朦胧中,我感觉得到,她的确一直在我身旁,如同魔鬼城的那几个日夜,寸步不离,从未走远。
      遥想我自卧龙坡始,这一路而来大大小小受了多少回伤,细数其中,确然辛酸狼狈,但回回总有她挽救陪伴,相比她受累如斯,我那些辛酸倒是不足道哉。
      ——“她只管闯荡江湖,困了乏了,总算还有我!”
      韩阅彼时的话再回味来,依然非常动怀。
      茫茫黯沉里,倦意轻浅,我做不得什么梦,唯觉身体气机随着呼吸点滴流淌,它们循序安静,虽偶起波折,却如汤汤河川中陡生的一簇浪花,转瞬即逝,所谓初雪剑意,寒冰诀,还有丹青焰,此时皆无从寻觅其形,但时伴穴脉灼痛,经络生寒,倒可感知其踪。
      它们在这七日里,或已深融于我的内息。那么,我这身血纹……胸内徐转滚烫,是热气漫漫蓄集于脏腑,炽烈如沸,而四体之中,仍然冰凉彻骨,指节发麻;过得一阵时光,气行回涌,后背若浸冰潭,寒意丝丝缕缕渗进心扉,则喉头晦涩,似咽烬火。
      这些忽冷忽热的感觉,虽不如七日前那么令人生不如死,却循着时辰与内气流转,此消彼长,没完没了,察之有迹,逐之无源。
      何时何境,是尽头……
      “又出汗了……”
      耳边喃喃的一声叹,一只手捏着手绢凑来,拭去我额头、颈间的湿黏,随后骈起指,轻柔地捻摩我太阳附近,纵然减轻不了什么,但揉捏得长了,我心底那些沸腾的凶躁气息,竟也慢慢平稳。
      我试着摸索到那只手,继而紧握。
      将军的指掌一颤,用力回握过来。
      我睁开眼望她,她坐在榻边,亦侧着脸认真瞧我,但眉宇间掩不住疲惫,正是我无法为之消解的地方。我忍了忍肺腑酸楚,拉着她的手抵到心口。
      “你过来,听……”
      她喟然:“你闭上眼睛,乖乖的睡,别闹……”
      我身不能动,仅能攥着她摇一摇。
      俄而衣衫摩挲有声,她俯身过来,贴着我胸膛,屏声凝气聆听了一会儿。
      “心跳很快。”
      “不……它们,在心经里……”
      “它们?”
      我尽力聚起一些神思,慢慢地跟她说:“快午时了吧……它们从心脉里出来了,过了极泉,过了少海,走得好快,又到灵道穴,到了神门,怎么会这么快——”
      她骤然闷哼一声,手掌似受到什么猛烈震动,倏地弹开,收回去了。
      “阿萧,你的手突然好烫。”
      可我自己倒未觉得。“我想……我应能驾驭它们……”
      将军又给我擦了一把汗:“如何驾驭?”
      “藏剑剑道。”
      她神色随即肃然,沉吟片刻,说道:“你别妄动,我去将老夫人请来。”
      我“嗯”一声,她深深看我两眼,方才放心走开。
      约莫过得半盏茶时分,杨老夫人携着南烛匆匆而至。
      老人家彼时的精气神倒是如初遇般矍铄,可见昆仑心诀的精深高强,而我能得她三分传授,想必以后会更加受用不尽。
      “受如此火毒攻袭,又有寒劲强侵奇经八脉,还能在七日之后清醒过来,”她呵呵看我:“叶姑娘,你的身体和心志,全都超出了我的意料。”
      我回之一笑,转而端量南烛,她的神貌委实已恢复为常人,只是眼窝有点深,眼角有些红,没睡什么好觉的样子,看来我躺了这么久,她也不好过。
      “潇师姐的脉络里,有一股很强的力量在窜动。”
      她收回搭在我腕间的手,指尖微微发红,她观之半刻,蹙眉思索:“似火毒,又非火毒之象。夫人,我不明白。”
      那力量激烈跳脱,连将军也抵挡不住,她却强忍着替我号脉,我甚是佩服她这份坚持。
      “是何事不明?”
      南烛起身,低头揉搓指尖,半晌方道:“剑意、寒力、火毒集于一人身内,此彼相抵相制,七日的时间里,它们已融于潇师姐经脉之中,可这些事物原来都不属于她,如此情形下去,师姐还能恢复到从前的功力吗?”
      老夫人坐在那儿,藤杖一摆,举手摇了摇:“不是恢复到从前,而是,比从前略有不同。”
      将军沉起神情:“有何不同?”
      “昆仑武学亦以剑为主,大体上与叶家剑道几乎相近。”老夫人转向我,说道,“不同之处,是贵派剑道专重于剑意剑气,而敝门剑法精要,乃是剑域和剑力。”
      “至于小姑娘你,先前受我三分寒力灌注,这七日内又由我用功引导血气,如今你内息运行,劲意收放,已开始承循寒冰诀中的章法。放心,它并不与你所习剑道相悖,更多时候,它可以让你最简单的剑法变得最厉害。”
      我绞了会儿脑汁,老夫人这席话似是而非令人云里雾里,一时半刻倒不能全然通透。
      “那我该如何?”那种力量在掌臂间逡巡的震慑感觉,若是放纵它肆意横撞,不加压制,我的胸腹五内难免不受其损。
      “你经脉中炎寒汇聚,按道理,至少得五十多天的时间,才能让它们真正炼化而归于你,可你昏迷七日,只能靠老婆子用自家的办法帮忙。”
      老夫人说着,拂拂袍袖,悠然起身:“现在你清醒过来,可以用自己最擅长的功法继续了。”
      我与将军对视一眼,她唇线一弯,我心下更沉。
      “寒冰诀与剑道虽不相悖,但终有小异。如果某天出现这小异,晚辈又该如何?”
      老夫人本欲出门,听到我这么问,步履稍顿,说道:“等到第二十一日,我再传你一道平气心诀,应无此虞。”
      她回顾过来,眯着眼,高深莫测;“剑气纵横有度,一旦铺展成势,便是剑域。小姑娘,我能帮你的,就到此为止了,我送你的东西,你得好好用。”
      我心头一震,顾不上什么体乏力短,只咬牙撑着走下床,强按住头疼,向彼处的昆仑长者一俯首,一长揖。
      待抬头时,老前辈却行入漫天雪色,渐渐飘然而去。
      或许她就是来看一眼我的好歹,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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